香蒲之烛照亮天空
关于童年,最真切的回忆便是来自乡间田野的味道,那香与甜的味道。
酸溜溜、野芝麻、毛毛韧、狗吃奶、水雷子、胭粉苗……这些恐怕在辞海里都难以找寻到名目的野菜、野果,却是那个物质与思想都很单一的年代乡村孩子们每日不可或缺的开胃菜和餐后甜点。为了尝到那丝丝的甜香,我们勤奋的小狗一样嗅遍了故乡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角落。
香椿树的芽、槐树的花、桑树的果、苇丛里野鸭子的蛋、河岸洞穴里的毛爪蟹、溪流里的麦穗鱼……在泥土里钻拱出的孩子,都仿佛有着比芦苇荡还要广阔的肠胃。而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便是摇曳在大河两岸香肠一样散发着诱惑的蒲棒了。
蒲草是择水而居的一种长大的水草,密密麻麻生机盎然的占领了故乡的河道。举目望去,无边无沿的绿色随风而起,又随风而落,仿佛墨绿色的波涛涌动起伏,又仿佛一匹巨幅的绸子招展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这广阔到梦乡里去的水上青纱帐,藏匿了故乡全部的水鸟,也藏匿了我懵懂的童年时光。
六、七月间,恰是蒲草正当茂盛的时节,这时便会从它的蕊芯里钻拱出一支支宛似蜡烛的蒲棒来。这时的蒲棒正是嫩的恰逢好处的时候,把它从蒲草上连着茎杆掰下来,剥开包裹在上面粉嫩的外皮,褐绿色有些粗糙的棒身便豁然暴露在亮堂堂的阳光里。那钻入鼻孔沁入心脾的甜香好像一把毛茸茸的刷子痒痒的刷在心尖上。我至今都在回味那香甜中糅杂着丝丝青涩的来自最初的乡野最长大的水草的味道。
蒲棒还有着更神奇的用途。当它已不再鲜嫩不再适合食用,我们便把它成捆的运回家来,晾晒干以后在夏天蛙声起伏的夜晚点燃,于是一个乡村都可以做一个不被蚊虫打扰的香甜的梦了。在那个没有蚊香没有杀虫喷雾剂的时代,我们被蒲草这种北方最长大的水草浓浓的体香包围着,仿佛整个夜晚都躺在随风摇曳的蒲丛里。感觉自己就是一只飞倦了的水鸟,终于给湿漉漉的飞翔安了一个温暖干燥的窝。
蒲草的用途很广泛。记得幼时,常看见妈妈在煤油汽灯昏黄的灯光下用它编织。妈妈年轻、健康,灵巧的双手就像织布机的梭子,又仿佛两只灵活的燕子,在朦朦胧胧的灯影里不停地上下翻飞。偶尔,她会停下来,用手背抹去额角渗出的汗珠儿,把那条梳得很长的乌黑的辫子轻巧的甩到脑后,然后用手指在看呆在一边的我的鼻尖上轻轻一按。妈妈的笑容是那么的灿烂,映衬的那盏黯淡的煤油汽灯都仿佛明亮了许多。哦,原来,有妈妈的家的夜晚竟是这般温暖和明亮的。
在她辛勤的忙碌下,堂屋里很快的便堆起一摞厚厚的蒲垫、蒲席来。等到特定的日子,妈妈用排子车把它们拉到集市上去。在去的路上,我就仰面躺在车子的上面,仿佛躺在长满了蒲草的柔软的河流上面。
看着来回晃动的瓦蓝色的天空里那一朵朵随时变换着的云彩,看着一两只笨重的鸬鹚慢慢悠悠的飞出视线。干燥的蒲草散发出辣辣的太阳的气味,妈妈的气息匀净而有力,不知不觉中,我在这只行走着的摇篮里进到甜甜的梦里去。等到醒来时,我已然躺在妈妈的怀抱里。妈妈正用一把蒲扇轻轻地为我扇着,我呆呆的看着她那清澈如湖水的眼睛里暖暖的笑意涟漪一样慢慢的扩散开来,花朵似的绽放在故乡轻柔的风中。便感觉此时此刻,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
一直以为,其实妈妈就是一株故乡大河里摇曳着的蒲草,坚韧、顽强,充满快乐,妈妈似乎是永远不会悲伤的。
然而,我却还是看见了她的泪水,是在我七岁的那一年。我受到了意外地惊吓,被一匹惊了的马。打那开始就不再说话,怕光怕见人怕响动,而且会无缘无故的发怒。公社、县里、市里的医院已不知去了几次,医生也束手无策。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已经医治无望,只有妈妈还在坚持。
妈妈是没有什么文化的人,她用自己的方法来挽救她的儿子。据后来她的回忆说:你就是被吓掉魂了,把魂招回来就没事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在忙碌着手上的活计,声音很平静。目光却异常的坚定。
不知多少个夜晚,她让我合起双眼平躺在故乡老屋的土炕上,在我头的一侧摆一只放了清水的粗瓷茶缸,随后她拿起一只盛满小米用红布严严实实遮盖住的海碗,用它在我的头上来来回回的晃动,同时口中不停地念叨着:鼠鼠吃米来,鼠鼠喝水来……她的声音那么的低沉而虔诚,仿佛这从祖辈那里传承下来的仪式果真能够招回她心爱儿子的魂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属于迷信,但我确实在那一刻感觉到了久违的恬静和温暖,我紧紧抽搐着的心已开始慢慢地放松下来。就这样,在她日复一日的执着的召唤中,我在慢慢的康复。
直到有一天,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摸上她已清瘦许多的面颊。妈妈!短暂的惊愣后,妈妈猛地把我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哦,终于明白,原来多日的坚持与忍耐,妈妈其实已经站在了崩溃的边缘。现在,她把我抱得那么紧那么紧,已没有什么能将她的儿子从她的身边带走了。就让她痛快淋漓的哭一次吧。终于明白,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弃我而去,妈妈却会始终留在我的身边!透过老屋的窗子,河岸边的蒲草依旧是那样莹莹的绿着,而朝霞已然映红了天空。
绵延的蒲草还在故乡默默地生长着,我也还在以儿时的目光打量着曾经年轻健康美丽的妈妈。然而妈妈却已经走在了衰老的路上,而且已经走得很远。
她还在固执地坚持着编织那些已无人问津的蒲席、蒲扇,她小小的佝偻的身影隐没在故乡的老屋里。只有蒲草的清香与她相依相伴。
来世你还做我的儿子,你替我把蒲草照看好。在妈妈生日的那天,她这样对我说。我从模糊的泪光中看到她的一头白发芦花一样零散在风中。
九月了。那无数个站立在大河两岸长大的蒲草高高举起一支支的蒲棒,宛似举起一支支通红的蜡烛,照亮了故乡的天空。仿佛看见年轻的妈妈拉着幼小的我,穿过这茂密的蒲丛,走进岁月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