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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雪

2014-09-21 14:48 作者:花迟幕 阅读量:16906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苍冥山终年积雪,山中空寂无人。除了逃亡的囚犯和四处为家的旅人,山上几乎再没有访客——而这两类客人,最终也只能落得被山中积雪埋葬的命运。

世间传言那是神的居所,在神神叨叨的祝巫口中,这座凛然不可侵犯的雪山庇护着神袛,而神袛,庇护着世间众人。

“但世间其实有什么神呢。”黑衣的男子静静的倚坐在纯白的暖玉座椅上,不无讽刺的微笑,“神从来就是不存在的。”

他的脚边跪了一地白衣的侍从,有男有女,皆是雪白的衣裳,披散着鸦翅一般的长发,匍匐的姿势虔诚又尊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这就是苍冥之巅,传说中神的居所。这里修建着纯白的宫殿,地面上覆满纯白的冰雪,冰冷毫无人气的宫宇深处,供奉着这个世间最后所谓的神袛。

那是一坐巨大的女神雕像,长发及地,睁着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俯视着这片如今满目疮痍的土地。

“这就是你用性命换取的子民。”黑衣男子仰望着神的眸子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抚摸神雪白的脸颊,或者脖颈。

然而他最终也没有将自己的手覆盖上去。他只是静静的看着神安详慈悲的脸,伸出的手一把挥开了供台上供奉的白梅花。

瓷器落在地上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如同一道炸雷般传出很远,然而殿内跪着的年轻男女却仿若未闻,从他们低垂的头顶看不出他们的神色,然而任何一个人都能知道那是怎样的样子——如果这片大陆上还有可以称之为“人”的存在的话。

男子转头看着眼前这条由脊背组成的河流,漆黑的眸子晦暗不明。

人为何物?这世间哪有纯粹的东西。

从来没有。

“世间众人,于我看来……皆是森罗地狱。”这是在苍冥山口,在那条据说称之为火照之路的进山小路上,季隐对绮罗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苍冥山上还不是厚积着皑皑白雪,而是被葱郁的植物覆满。青绿的树木亭亭如盖,远处看去云雾绕着山峦,在最山脚下的这个地方,有一道狭长的山谷,延伸进山中。峡谷中长满红色的花朵,那是传说中开在地狱三途河畔的彼岸花,妖娆的花朵被修长的花茎高高擎起,簇拥着在路旁盛开。

彼时的季隐还不过是个少年,个头堪堪够到绮罗的肩膀,他双目失明,经脉尽断,被丢弃在曼珠沙华的花丛里,等待死亡将他的生命夺去。

火照之路,这是世间传说中到不了彼岸,渡不过忘川,永世不能轮回的人间坟墓,无数人借着这样的传言将尸首投在这里,作为最恶毒的诅咒。尸骨滋润了土地,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绵延出更为壮丽的这一条火照之路。

苍冥山下堆满白骨,季隐躺在花丛中感到一双温暖的手,将他从这不知地狱还是人间的地方拉起,那个人有着削瘦的脊背和纤细的脖子,季隐趴在她背上闻到一阵清冽的梅花香气,那样的香味直到多年之后季隐还是记得分明。

那是绮罗身上的味道,裹着冰雪的梅花香气,清冷而美好,像一场繁华却无终的梦境。

北都以北,谓之苍冥。

这里所谓的苍冥,并不是单单指名为苍冥的这座青山或者这座青山所在的同名山脉,这里所谓的苍冥,是若干年前处于诸侯割据局面的沧澜大陆上,一块被人们称作“地狱”的割据政权,这块政权以其中最长的山脉苍冥山脉命名,掌权者是一名自称“苍冥王”的诸侯,对于他的来历,民间众说纷纭,但却最终也没有个明确的说法。

苍雪之渊,是为幽冥。

东取绵延的苍冥山脉,西取辽阔的镜湖之岸,自古以来,苍冥山与镜湖水,就是传说中越不过渡不去的地方,苍冥王在此圈出他的国土,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所有出去的人,最终都肠穿肚烂而死。

这就是流传甚广的“苍冥王的诅咒”。

“至于这个诅咒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绮罗撑着下巴,对床上心不在焉的季隐吐吐舌头。

绿纱窗漏出稀薄的天光,季隐朝着她的地方望过去,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团绿影,被模模糊糊的光亮一照,竟然在他半瞎一般的视线里隐隐发着雪白的光。

他一言不发,静静的闭上眼睛,仿佛绮罗一整晚的陪伴,不过是医者怜悯一名病患的理所应当。

绮罗打了个哈欠,“唉……你说你,嗓子好好的,怎么就是不说话,你不觉得憋得慌么?”

季隐仰躺着,没有说话。如果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看起来与将要入棺的死尸也没有什么不同。

绮罗看着季隐,微微拧起眉头,“哼!我还以为我救回个没死的,山上也终于会有些人气了,原来捡回来一根木头,和平时烧的木材有什么两样!”

说着气呼呼的站起来,一旋身出去了。

燃了一晚上的蜡烛终于在一滩惨白的烛泪里熄灭,季隐睁开眼睛,看着那团蒙着白光的绿影消失在外面大亮的晨光里,仿佛被那样的光芒瞬间吞噬,再不会回来了。

而他能说些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能说,一说出口,就再也触不到她的世界了。

作为神,却比人更纯粹自由,天真到愚蠢,却让人想要沉溺的世界。

季隐在苍冥山上一共只呆了两个月,在第一场薄雪覆盖住苍冥山巅的那一天,季隐和绮罗并肩从他第一次被她救起的那条狭长的出山之路走出苍冥山,越往下走冰雪越稀薄,到了山脚,已经再也见不到半点落雪的迹象。

火照之路上依旧盛开着葱葱郁郁的彼岸花,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并无不同,唯一不一样的,大概是这一次,他完好无缺的站在她的对面。

用来抵御冰雪寒气的狐裘披风由于闷热被绮罗脱下来挂在手上,露出她里面火红的夹袄,有些苍白的脸色因为走了山路显得红润起来,甚至有些微微的气喘,离得近了,季隐甚至可以看到一络鸦黑的发丝,被汗水粘在她粉白的脸上。

那一刻季隐觉得自己错了,他在心里反反复复的想,大约是他错了,眼前这个女孩,真的只是个凡人而已。

而他也多么希望,她仅仅只是个凡人而已。

“臭木头,你就这么走吧!”绮罗瞥过脸,气鼓鼓的一张脸,却用了毫不在意的语气,“别让我看到你心急火燎出山的样子,真是……你走了也好,以后我也不用伺候你……捡根木头都比你有用,木头至少能到柴烧,你只会吃我的饭!”

她退了一步,将手上的披风塞进他怀里,依旧没有看他,山间缭绕的水汽仿佛进了她的眼睛,熏出通红的一双眼睛,“你走吧……你走吧!”

厚实的披风拥在怀里,灼热到烫手,季隐垂着眼睛,却到最后也没有如她所愿,戳破她显而易见的口是心非,他一如既往沉默着,沉默着,转身而去。

他行走的这条是不能回头的火照之路,他脚下所踩踏的,是他人溅出的血,所以,那从身后传开隐隐约约的啜泣,大概只是引诱他回头的幻觉。

那是他记忆里,他所知的唯一一次,她落了泪。在他身后,在簇拥的彼岸花丛里,在他看不见却知晓存在的那个地方,流露出唯一可以称之为极度失望或者悲伤的感情。

而即便如此,彼时那个他,也没有回头。

再见到绮罗的时候,苍冥山脉飘着鹅毛大雪。

那是沧澜新历第二百三十三年,芩国挥戈南下,一举吞并函、昭、玢三国,统一澜沧东北地区,立都苍冥,成为澜沧史上最长的一段黑暗时期“地狱十年”之前最大的一个国家。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因为原芩国的疆域,正是千百年来受到“苍冥王诅咒”的苍冥地界,而随着芩王的挥师南下,这一诅咒的传言不攻自破。

那只是个传言而已,那些外界人云亦云的无知人民都这样说。他们很轻易就忘了在此之前的百年千年,这个诅咒曾经长久的真实存在过。

但如今那些事情也已经没人相信了,那些曾经目睹过当年惨状,亲眼看着历尽艰难险阻渡过镜湖,却在踏上河岸后眨眼死去的事实的人都已经垂垂老去,或者埋入黄土,留存的,是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原芩国子民——但他们都三缄其口。因为他们曾经用血立誓,要永远永远,保守住这个秘密。

关于整个苍冥被神拯救,却最终背叛了神袛的秘密。

苍冥有神,神在山中。

山脚的彼岸花尽数枯萎,转眼间被皑皑白雪覆盖,天地一色里,季隐再一次见到了绮罗。

鲜红的血染红了她纯白的中衣,在雪地上溅落仿佛当年盛开的花朵,十年不见,她的样貌还是少女的模样,唯有那满头鸦黑的长发,尽数成雪。

这是他的罪孽。

他握着她细瘦的手臂,恍然觉得自己捧着一抷冰凉的雪。

“世间众人,与我看来,皆是森罗地狱。”他看着她茫然的双目,第一次在她面前笑了又哭了,她却再看不见。

她曾经漆黑的双目如同蒙着苍冥山雪白的雾气,呈现出死一般的灰白。她抬脸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前漆黑一片,却准确的认出了他。

“那幸好……”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混成一处的血迹,神色却一如最初那般俏皮带笑,“幸好我非人非鬼,而是你们眼中的神……”所以,于你来说,至少,还有我不是地狱。

季隐怔怔的看着,看着她脸上虚幻的微笑,轻薄得仿佛一吹即散的彼年炊烟。

那是他再后悔也回不去的心之归所,如今它就在他的眼前毁灭,如同她苍白的眸色,里面却再没有了一丝亮色。

“我知晓为何这是个被诅咒的地方。”几年后,黑衣的男子立在苍冥山后山的深渊裂谷上,俯身看着山谷里盛开的彼岸花。

大片的红色塞满了狭窄的山谷,高处看去仿佛涌动的红色河流,让他想起曾经还是季隐的自己,用天下苍生为神袛所做的血祭。

那一日的沧澜如同一片巨大的海洋涌动着血浪,死尸从苍冥山脚平铺开去,染得苍冥山脚血红一片,从那一刻起,他舍弃了作为“人”的身份,成为后世所称的“毁灭者”。

戚罗。

后世的人用这个名字作为他存留的证据,却无人知晓,在最开始的曾经,他还不过是季隐,是个惧怕孤独,惧怕到想要变成真正的“人”的少年。那时候他甚至畏惧着自己身体上日复一日灼热发痛的魔纹,畏惧到,不惜用神的踪迹,换取作为“人”的身份。

没有人找得到最后的神袛,除了他这个异类。

这样的居心,绮罗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曾经说过,“我是个特没用的家伙,但是如果我做得到的话,我总会去做的。”

不论是被苍冥地界的人苦苦哀求着以血祭魂化去诅咒,还是最后的最后,死在被她拯救的人手里。

因为她心甘情愿,故此,毫无怨恨。

苍冥王的诅咒,诅咒生者不得出。这个从一开始就是苍冥王被自己的子民背叛后的用来禁锢他们的枷锁。

久远的历史在多年后重演,千年之前,那个带领苍冥走向统一走向繁荣的苍冥王被愚昧人民拥戴的篡位者凌迟,他的怨恨,他的愤怒,在千刀万剐的酷刑中化成了这个顽固到要用神血才能平复的诅咒。

而千年之后,化去了诅咒的神袛眼看着芩国南下屠戮,还未来得及阻止这场无妄之灾,便被芩国统治者召集的军队与巫师,斩杀于苍冥山下。

污浊的血气刺盲了她的眼,在一片漆黑里,他们斩断了她的四肢。

千年之后,神族已经没落至此,毫无还手余地。

他们惧怕她的能力,惧怕她复原那个千年的诅咒。

所以,她必须死。

而她死后的一切,包括沧澜因她而湮灭,包括人族因她而消亡,包括魔族最后一人的崛起……都已经不是她所知道的事情了。

“如果她还没有湮灭,要让她看到沧澜如今的样子,大概会愧疚伤心。”这是地狱十年后,人族中最后一支没被控为傀儡的小分队在苍冥之巅的神殿找到那个被称为毁灭者的男子之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彼时苍冥山巅依旧落着鹅毛大雪,簌簌的落雪声听在众人耳中异样清晰,满室纯白里唯一的一点漆黑背靠着女神雕像随意的坐着。那一刻,没有人将眼前这个眉目舒朗的男子,和那个杀人如麻,毁灭了人族亿万子民的魔头联系在一起。

纯白的雪从宫殿被炸毁的天顶缺口飘落在他漆黑的长发上,恍然间白发成雪,与他身后雪白的女神一模一样。

苍雪白头,死生契阔。

那个能与他一起白头的家伙,十年前就碎在了他怀里。

而他的报复,足足迟了十年,才报应到他自己身上。

人族中有人祭起了本该不属于人族所能使用的天雷诀,那道雪亮的电光如匕首般插进戚罗的胸口,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他没有还手,茫然的傀儡仍旧跪了满地,雪白的衣裳鸦黑的发丝,铺成一条脊背组成的河流。

谁也没有动。

只有他在最后抬起了手,慢慢的,慢慢的,拥住了神的左脚。

在一片寂静里,神像猝不及防的发出咔嚓一声碎裂的声响,露出里面完整的冰块,在冰块的里面,静静沉睡着,本该化为尘土的神袛。

她满身布满疤痕,有一双灰白如雾的眼睛,表情被永远凝固成微笑的样子。

那是他的神,只属于他一个人。

“世间众人,与我看来,皆是森罗地狱。”

“那幸好……我非人非鬼,是你们眼中的神……”

往事如梦,历历在目,二十年间地覆天翻,连最初他曾伏过的瘦弱脊背,渐渐的,也在苍冥山日复一日的风雪里冰凉了。

你当然不是地狱。

“你……是极乐天国。”

在后世的史料记载中,对于沧澜最后一名神袛的一生,不过寥寥几句。与曾经神族最兴盛时期那些神袛的满篇华赞相比,她黯淡又平凡,几乎没有过功德。她的一生在苍冥山上开始,又在苍冥山结束——谁也不知道她活了多少年。

她作为神族在历史上消亡的标志,成为沧澜最后一名被记载在史册上,却连名字也无人知晓的,黑暗前的最后一名死于黑暗的神袛。

少有人愿意原谅她作为神袛却没有庇护世人的行径,甚至有人在一篇抨击神族的文章中专门用她作为反面教材,用来证明神族天性中的懦弱自私与情感匮乏,不配成为人所拥戴的种族。

她所存在的那个时代正是诸侯纷争进入白热化的截断,战争频发,民不聊生。历史上这样的时期总不会少,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历史的必然,而在此之前所有的战乱年代,都有神族凛然的身影——直到历史上最有名的那场神魔之战之后,神族与魔族两败俱伤,人族开始成为沧澜的主宰,世界上仅仅剩下这一位不问世事的年幼的神。

那之后又过去了许许多多年,幼神成长为神的完全体,却隐在苍冥地界毫无声息。

世人最后一次知道她的消息,是她在苍冥山的山脚下,毫无征兆的湮灭了。

那一日苍冥山下了一场一直无终的雪,到了千万年后,那雪也没有消融。

神的寂灭,谁也不知道原因。历史记载,就在神消亡的同一日,苍冥山脚,出现了神魔大战后第一位现于人前的魔族,他披着漆黑的长发,血脉觉醒的瞬间,以苍冥山为圆心,百里之内,草木焦枯,寸草不生——这就是沧澜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地狱十年”的直接推动者,在神湮灭后十年内将“人间”变为“地狱”的沧澜主宰,后世称之为,“毁灭者”——戚罗。

于是后世学者猜测,大约这就是神魔大战后最后一名神袛寂灭的原因——她也最终逃脱不了神族共同的宿命,死于魔族刀下。

这样的推测得到了史学研究者一致的肯定,虽然也有些反对的声音,但历史,却已经无从考证了。

唯有苍冥山无终无止的白雪,知晓其中因由,却只能默默无声。

神与魔,早就只已经是历史洪流中,被传为神鬼谬论的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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