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E章下 月劫
从酒店出来,天色尚早,冯延巳带着明月在桃叶渡信步浏览周围景色,随从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文人雅士,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谈笑风生。走在人群里,比肩接踵,忽然一辆马车横穿而过,将冯延巳明月与随从隔绝开来。旁边一名算命先生,忽然扔掉幌子,从袖中甩出一柄匕首,向明月疾刺过去。冯延巳大惊,挡在明月面前,伸手去拿那匕首,手掌被划开很大一道,淋漓淌着鲜血。
那算命先生留着长须,面容却甚是年轻,一见便知是乔装打扮的。一招未中,慌起来将冯延巳撞开两尺,又朝明月刺去。此时人群一阵骚乱,明月惊得不能动弹,眼见匕首刺到,忽然一根竹竿横过,将那杀手拦住。明月一见,来人正是萧俨,不禁松一口气。而冯延巳素来知道萧俨与自己势不两立,只怕不会好意相救,一颗心仍悬着,颤动不已。
萧俨将竹竿一扫,那算命先生立即跌将出去,撒腿就跑。冯延巳连忙命随从去追,那算命逃得极快,奔到渡口,早有船只接济。方才横穿过来的马车停在路中央,一名蒙面女人从车内穿出来,一掌拍向明月。萧俨箭步上前,左手将明月往后一拉,右手迎上去。二人掌力一触,继而分开。
那女人跳开七尺之远,冷然说道:“萧俨,你也要和我作对么?”
萧俨听那声音,不由全身一震,道:“你不能杀她。”
“你今日不杀她,来日她必定会杀你。”说着,人已若鬼影般向明月趋近,萧俨飞身上去,将右臂一横,挡住她的去势。那女人左手探出,向其臂上抓去,萧俨身子一沉,依旧拦着她的去势。那女人大怒,借着他那一沉之势,在他膝盖一点,贴身窜上他肩头,朝明月直扑过去。萧俨右手向上一探,将她脚踝抓住,喝道:“明月姑娘,还不快走?”冯延巳猛然惊觉,扶着明月,招来那些随从,匆匆往府中逃去。
那女人生怕明月逃掉,回到府中,冯延巳手下养着许多刀斧手,再要杀她,恐怕没有那么多机会。再不多想,喝道:“萧俨,你放不放手?”另一只脚向后朝他后脑踢到,萧俨将头一偏,右手顺势一撂,将那女人托下来,手中却多出一只绣花鞋,鞋面刺着萱草图案,想是穿得很长的时日,被岁月摩挲着,已失去昔日的光鲜,鞋帮微微破开的小洞,重新用针线补上,鞋底却是全新的,像是刚刚纳上去的。
“这些年,你一直穿着它?”
“少废话,把鞋还我。”身影一闪,已将那只绣花鞋轻轻夺到手中,也顾不得穿上,直奔明月逃去的方向追去,有那些随从拦着,也没那么容易近身。这时,萧俨已经奔上来,挡在她的前面。那女人大怒,喝道:“让开。”萧俨也不言语,兀自倔强地挡在面前。那女人火冒三丈,裙角一翻,绣腿踢出,使得是“裙花剪刀脚”,一招使出,就似鼓点一般,连绵不绝,胭脂色彩蝶恋花百褶长裙,随着腿风摆动,宛若红霞飘舞,令人眼花缭乱。
萧俨严守门户,谨慎拆解,剪刀脚一招快似一招,错乱交叉。但那女人只为追杀明月,心思不在萧俨身上,难免分神,一时竟也占不到任何便宜。萧俨不愿伤她,只求能够拦住她的去路,只守不攻。这时,冯延巳已带着明月隐没林立的屋舍中,那女人心急,招式愈乱,双脚相错,宛若剪刀般朝萧俨颈上夹来。萧俨将身一侧,一手拿住她的脚踝,往后一摞,又将她另一只绣花鞋脱下。
“师妹,住手吧,你追不上她了。”
那女人落在地上,微风撩起裙角,露出她雪白的罗袜。萧俨将鞋递过去,道:“你不能杀她。”
那女人忿然将他递过来的鞋打在地上,又将自己手中的鞋掷到他身上。萧俨也不闪躲,鞋打在胸口,落到地上。那女人怒目而视,说:“你喜欢她,是不是?”
萧俨胸口一荡,说:“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么?”
那女人面容一动,仍旧不改怒气,冷冷说道:“如今我已嫁作他人妇,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萧俨叹息一声,弯腰将两只绣花鞋捡起,抬起头却见她已经走开,纤弱的身影穿过重重柳叶,依旧可以清楚看到她的肩头剧烈颤抖着。萧俨望着手里的绣花鞋,这是当年买来送给她的,因为她的名字唤作曹萱,所以特意选择一双鞋面刺着萱草图案的。后来,她嫁给与他同朝为官的中书侍郎孙晟。
早在李璟还是齐王的时候,冯延巳为府中掌书记,与宋齐丘以及“五鬼”中的其余四鬼相互勾结,凡是在同府中官职高于自己的,便想方设法排挤出去。因为素来看不起孙晟,有一回齐王夜宴,冯延巳当面嘲笑,说:“公有何能,为中书郎?”孙晟忿然道:“晟不过山东一介鄙儒,君常轻我,我知之矣。鸿笔藻丽,十生不及君;诙谐歌酒,百生不及君;谄媚险诈,累劫不及君。”a说罢,拂袖而去。从此,与冯延巳生出嫌隙。
孙晟自知齐王宠信冯延巳,李昪驾崩,惟恐齐王登基,冯延巳把持朝政,欲假传遗诏令太后临朝称制。萧俨知道后,连忙制止,说:“先帝常云:‘妇人预政,乱之本也。’安肯自开恶端?且嗣君春秋已长,明德著闻,公为何说此亡国之言?”孙晟莫敢言,乃止b。但对冯延巳的怨恨,丝毫不曾减弱,在朝政上尔虞我诈。这次想是听说,冯延巳调教明月,想令其进入后宫。孙晟极具政治敏感,早已猜出冯延巳的意图,情急之下,派人趁他们出游之际刺杀明月。冯延巳到底是朝廷命官,不能下手,明月此时不过是冯延巳储养的民女,即便事发,也不会有什么大的罪责。
孙晟本想,以夫人的武功,要杀明月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万万不料却从半路杀出一个萧俨出来。曹萱回到府中,只说刺杀不成,不曾提到萧俨。孙晟见夫人回来,只穿罗袜,那双长年不理脚的绣花鞋,不知所踪。孙晟深知那双鞋的来历,见到这一副光景,心里已明白七八分,但却没有说破。
“夫人想必已经困倦,先安歇着吧。”
曹萱点点头,回到房里,重新梳洗一番,望着铜镜中自己的颜容。脚下穿的是一双新鞋,青缎面料,刺着百花齐放图,用金丝穿引出很大的“福”字。萧俨送的那双萱草绣花鞋,补补缝缝,不知陪伴着她多少春秋。有时脏掉要洗,也不去麻烦丫鬟,总是自己动手,用刷子一下一下刷得很轻。不待晾干,又迫不及待地穿上。因为有这一双萱草绣花鞋,她再也穿不惯别的鞋子。
萧俨捧着那双绣花鞋回到府中,兀自坐在房中,呆呆忆起往事。天色渐渐暗下,仆人送来饭菜,也不曾动一箸头。点起青灯,坐在床沿,细细再将那双绣花鞋打量着,这一针一线,穿插着多少心思,密密麻麻。窗外的明月渗着碧玉的光芒,一道黑影鬼魅一般掠过。萧俨连忙将鞋子往丝被下一藏,追出去却听仆人大叫,说是后院起火。
萧俨赶去后院,不过是烧点一些无用的草垛,三两下泼几桶水,随即熄灭。忽然心中一念,踅回房里,翻开被褥,见绣花鞋早已不翼而飞。萧俨大惊失色,冲出门外,见一名黑衣人正从一株桂树上窜过。萧俨连忙追去,飞身上树,那黑衣人惊慌,欲从围墙翻过。萧俨情急从树上掰下杯口粗的枝桠,向黑衣人掷去,那黑衣人正凌空跃起,双脚已然离地,无从借力。被枝桠绊下,幸在她武功高强,右掌拍地,翻身而起。
这时,萧俨已经按住她的肩头,厉声喝道:“大胆毛贼,还不露出你的面目。”说着,将她面罩扯下,一瞬间惊在那里,缓缓才道:“师妹,怎么是你?”
曹萱将头倔然仰起,道:“是我,怎么样,萧大人要治我的罪么?”
“师妹说哪里话?”
曹萱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萧俨见她怀中正揣着那双绣花鞋,在月光下微微露出小半截,脸上轻轻勾起一丝笑意。曹萱立即察觉,怒道:“你笑什么?”
萧俨知道他这位师妹性子刚烈,若是说破,必定恼羞成怒,又将那绣花鞋还给他。说不定,一气之下,从此不再相见。心想:她已嫁作他人妇,此生再不能与之厮守,总算还有一双绣花鞋陪伴,何苦拆穿她此番的行径呢。当下道:“师妹难得来一次,肯否赏脸,陪为兄饮上一杯?”
“我可没那种闲情逸致,萧大人若不追究我擅闯贵府之罪,那我便告辞啦。”说罢,还从围墙翻出去。
回到孙府,脱去夜行衣,又将萱草绣花鞋换上。信步走在院中香径之上,凉风习习,撩拨着凌乱的心事。孙晟从韩熙载府中饮酒回来,酩酊大醉,被两名仆人搀着进房,又吐得满地狼藉。曹萱忙命丫鬟打扫,扶着孙晟在床上卧下,又叫人打来一盆清水,亲自为他擦拭面庞。孙晟在醉梦中,叫着冯延巳的名字,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打扫干净,曹萱命丫鬟把脸盆撤下,掀起丝被,在孙晟旁边轻轻躺下,依旧舍不得脱下那双绣花鞋。望着青灯摇曳,一只飞蛾在火焰上翩跹,继而传来一阵焦味。曹萱连忙跳下床,拔出头上的玲珑八宝梅英采胜压鬓簪,轻轻地将它的尸体剔出来,幽然叹道:“你这又何苦呢?”忽听孙晟梦里喊着口干,曹萱放下簪子,从桌上倒上一杯水递到他嘴边。
孙晟悠悠张开眼睛,道:“夫人为何还不就寝?”
“妾身怕老爷沉醉醒来,无人伺候,故此不敢早睡。”
孙晟喝过水,将杯子递还,望见桌上的簪子,道:“夫人不喜欢那簪子么?”
“老爷送的东西,妾身自然喜欢。只是在这深房之中,无人观赏,所以才将它取下来。”
“谁说无人观赏,老爷就喜欢你戴簪子的模样。”
曹萱只得将簪子重新戴上,孙晟笑道:“夫人过来,让老爷细细打量一番。”曹萱走过去,孙晟见她脚下依旧穿着那双绣花鞋,心里明白大半。坐起来拨弄着她的鬓髻,手指向她脸上移动,说:“夜里寒冷,将鞋子脱掉,上床来吧。”曹萱一怔,见他的目光意味深长,透着深深的期许,暗叹一声。脸上泛起羞涩的红霞,坐在床沿,将鞋沉重地卸下。孙晟露出满意的笑容,将她抱进床里,一袭珍珠月白流水春帐缓缓落下,大街上回荡着清澈的更声。
a、史有其事,孙晟之言,见《资治通鉴》《钓矶立谈》《南唐书》,乃是笔者拼凑而成。
b、史书上制止孙晟此事的,其实是李贻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