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忧伤
没事的时候喜欢翻看《史记》,作为四大史书之首,可见它在史学界的地位之高。一部书流经几千年,而依旧被人所推崇,这是书本身的功绩,是非常值得高兴而感到荣耀的事。
当年司马迁为了替已投降匈奴的李陵辩护,因此触怒武帝,被定为诬罔之罪,当斩,他为了完成父亲论著的意愿,毅然选择接受腐刑,保全残躯。于是才有了《史记》。他父亲司马谈说,“明主贤君,忠臣义士,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予甚惧焉,尔其念哉!”他当时正当弥留之际,这是他对身畔的儿子司马迁说的,谆谆嘱托。当然司马迁不但没有辱没父亲,更是把一部书写的这样好,而且成书的过程,其艰难程度绝非一般可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牛马走”,搜罗天下旧闻,像牛马一样忍辱劳苦地活着,方才最后写成。
从他父亲的话里基本可以看出来,著书有两个目的。第一是记录史实,第二是置以褒贬,表彰贤明忠义,通古今之变,以供借鉴。记录史实方面,要言不烦,记其大略。说它褒贬,所以每在一篇文章后面说上几句自己的话,作为对人事的一个基本定调。
这里不说第一点,单说第二点。要阐明第二点,得先从他的一段经历说起。他从家乡龙门来到长安,结识了两位重要的人物,第一位是儒生董仲舒,系公羊学派,第二位就是孔子的世孙孔安国。这两人对司马迁的思想与认识都产生过非同小可的影响。如果说在认识他们以前,司马迁主要是埋头读书,那么在认识以后,他开始在他们的指导和影响下,学会思考,学会应该以什么的准则去判断事物。树立起自己的是非观。
是非观,这很重要,一个社会要是缺失起码的是非观念,将陷入混乱。司马亲后来品评人物,阐发主张,所依据的标准大致就是来自于那一段相与经历。包括三个方面,其一是诸侯之间的征伐,主张有道伐无道。其二是主张尊王攘夷,外族要服从王权。其三是主张崇让知耻,这是人与人交往应有的行为与态度。
今天看了蒙恬列传,他是秦始皇的得力战将,战功显赫不说,他还主导修筑了自临洮至于辽东的长城,沿山脊延绵万里。后来秦二世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在赵高等人的撺掇下决定派人诛杀蒙氏,蒙恬亦在其列。当时蒙恬被囚于阳周,当使者来到这里告以王意,蒙恬激昂陈词,辩驳了一番,从自己的祖辈为秦国积功立业开始讲起,直至秦朝建立,几代人无不忠心为秦。企图使者能把话带回去,晓示上意,得到他的宽容赦免。无奈秦二世杀意已决,使者虽然有心周全他,却不敢代为转达。
至此蒙恬已无话可说,徒然喟叹而已,“无过而死乎?”很久后,才又自责说我修筑长城,很有可能毁损了地脉,这一样是一种罪业。吞药自杀。应该说,长城的修建在当时是起过一定作用的,阻挡了外族的入侵。但是,其破坏作用却远远超出了其利好的一面。征调民力,破坏社会生产,这是它最大的弊端。可惜的是,蒙恬至死,也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只停留在对地脉的破坏上,停留在对以地脉为象征的王权统治的维护上。
然而就当时来说,一般的士大夫权贵阶层对秦始皇此举都是叫好的。这既是囿于君臣观念,臣子对王权必须忠实服从,也是出于对自身利益的保护。谁都清楚,反对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这是在那时的社会条件与氛围下,终不能摆脱的历史命运。不能简单说他们错了,又或是懦弱。
不过,这却从反面证明了在司马迁身上体现出来的历史进步,以及他首先作为一个人的勇敢与正气,也证明了他作为士大夫与知识分子的情怀与智慧。修建长城,他说这是轻百姓力,不予肯定,四个字一针见血。秦始皇扫合六国,正是天下之心未定、人人思安的时候,他不应该在这个当口再发万民修长城。蒙恬作为他很信任的朝臣,他应该针对这一情况力行劝谏,挽回对民力的新一轮破坏。可是他没有,反而加以利用,以期效忠。司马迁问,蒙恬不当似乎?
我也想问,当死乎?历史似乎很难有答案,今天的眼光不能过于苛责昨天的犯错,这只能是历史自身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