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撇子杀手
作为一个左撇子,我常常会想到一个左撇子杀手,一个杀手不用像一个刀客一样的去考虑民族大义,去劫富济贫行侠仗义。那些事情总是让人头疼的。
杀手不喜欢让自己头疼,只喜欢坐在别人家的房梁上吃花生。
杀手没有家,只是在一座榕树环绕被遗弃了的村庄里有一间茅草屋,和其他的茅草屋比较起来,只是在屋檐下多了一盏褪了色的灯笼,灯笼中会不定期的出现一些银票和一张写有目标人物姓名年甲籍贯肖像的信息表。
杀手并不是所有单都接,他的原则是:价格不合理不接单。
杀手从来不和人说话,所以很多人会怀疑他是一个哑巴,其实他只是一个左撇子,却不是哑巴,这世上的左撇子数量不少,哑巴也有些,左撇子哑巴也是有的,不过杀手不是,杀手只是不说话。
杀手会不定期的查看一次灯笼,作为一名杀手,他深知规律的害人之处,曾经有一个员外,就是因为每个月的初七子时都会去茅房而不明不白的溺死在了茅房中,其实他不是真的去茅房,而是为了路过那棵老槐树,槐树下阴凉处种着几株月季,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月季开花处往下挖三尺有三大坛闪闪发光的金子。
所以,一个人吃饭睡觉上厕所太有规律都是有隐患的。
杀手取了灯笼里的东西,没想到现在的人价涨的厉害,于是就又开始在别人家房梁上吃花生。那些花生既不甜又不咸,嚼起来有点腥。
其实找一个陌生人并不容易,尤其杀手还要扮冷酷不能同人打听。好在值得人花钱去杀死的人通常是有些身份名望和财产的。
名利皆是双刃刀,所以杀手希望没有人知道自己,也从来不给自己安家。
这一次,杀手找的格外顺利,穿过卖花生瓜子糖葫芦的铺子,再转过舞刀弄枪卖膏药的人群,就到了雇主提供的地址。杀手抬头看看大门上悬挂着崭新的匾额,觉得自己找对了地方,这才进去,躺在房梁上吃花生。
杀手也是怕杀错人的,一是人命关天,二是打草惊蛇,最主要的是没钱赚。
杀手并不喜欢钱,只是替人消灾却不收人钱财便是坏了规矩的,至于规矩为什么要收人钱财再去替人消灾,杀手也不明了,也不想明了。如同不去问雇主为什么要买凶杀人一样。
杀手的并不像那些江湖大侠一样声名远扬,作为一名杀手,只要雇主知道自己就足够了,而最好不要让同行知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总会有同行知道的。
谁知道同行会不会是雇主,雇主会不会是同行。杀手自问,却没有自答。
杀手的杀人方式一丁点也不局限,他虽然是左手惯用一把三棱盈尺刀,但很少使用,毕竟刀进刀出会流很多的血,更主要的是手法太单一会让人容易防备容易回击,杀手不喜欢血,也不想自己留下轨迹,但这并不影响杀人。
无形的刀才是最锋利无比的。
有一个借口上茅房实则看路边槐树下金子的员外就是雨后路滑不下心溺死在茅房里的。
一边吃花生一边想这些画面着实是不合情调的,不过杀手并不文艺,也从不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情调去冒生命危险。
总之杀手是非常谨慎的,连口袋里的花生都是去了皮儿的。躺在别人家房梁上吃花生看似刺激又有情调,其实无聊至极,何况那些花生既没有撒盐也没有放糖,只是单纯的口粮,因为杀手也不清楚自己要在上面呆多久。
下面酒肉菜肴色泽明艳制作精巧香气四溢,定是请了给知府做饭的厨子,不过杀手并不羡慕。因为那些酒肉都是被投了毒的。杀手曾经在四川一个姓唐的大户人家的房梁上吃了两个多月的花生,那一家人惯会用毒,毒死的人不计其数,所以下毒的伎俩杀手也囫囵吞枣学了个大概。后来那家主人死于中毒,也是仇家太多,查了三年也没查出真凶。
生命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多一种杀人的本领就可能使自己多一条命,但这也意味着很多人会为此失去仅有的一条命。
不过杀手这次下毒失手了,就在推杯换盏三巡五味之后,肥胖笨拙的目标嘴角流出黑血,扭曲挣扎几下,便重重伏在桌子上,然后是花容失色的妻,惊惶无措的妾,掉落杯盘的丫鬟,奔走疾呼的仆人。
杀手此刻觉得这三千两银子要揣进兜里恐怕是要有些麻烦,杀手并不讨厌麻烦,也不喜欢,他已经学会将所有的意外都全盘接受,所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二杀手,杀手并不知道谁是天下第一杀手,但是既然自己还能被雇主所知晓,就势必还没有成为天下第一杀手。
而天下第一杀手,没有人会知道他是杀手,甚至,没有人会知道他。
杀手知道,过一刻,“乌鸦”将涅槃。
“乌鸦”是杀手对所有刺杀目标的统一称呼,这很公平,无论他们高矮胖瘦黑白美丑。
杀手开始回想遮天蔽日的乌鸦在盘旋在哀鸣,那时的他站在一具尸体旁,那是他第一次以一个杀手的身份杀人,所以,之后所有的目标都被称之为“乌鸦”。
杀手站在他入职之后杀死的“第一只乌鸦”旁边,茫然若失,虽然面目平静,但是内心在剧烈的颤抖。
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崭新的杀手,距离天下第二杀手还很远,有十年那么远。
但他还是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走过了。
当时杀手觉得颤抖的毫无理由。因为他已经成为了一名杀手而不再是一名寻常百姓。也许那些暗涌的恐惧源自于乌鸦的无休止哀鸣。
一定是这样子的。
待杀手离开后,漫天的乌鸦雨点般冲下。活着的乌鸦吞噬了死去的“乌鸦”,只留下一堆白骨等待着蚂蚁的啃食,风沙的掩埋。
就在一个左撇子少年转变成一个左撇子杀手的那天,乌鸦开始在他的脑子里不断的盘旋、鸣叫、盘旋,而奇怪的是,从此之后,他之杀过“乌鸦”,却再也没有见过乌鸦。
房梁下明亮的大厅内,肥胖的“乌鸦”在口吐黑血后扑在桌子上,看样子和中毒死去毫无差别,但是他并不知道杀手并不喜欢血,无论红色还是黑色,杀手在一片慌乱之中安静的如同午夜的明月以及红色的星星,不随呼啸的风肆意摆动,也不去追逐虚无的云,甚至不去理会一切。这一刻,他不但置身事外,而且更像是置身世外。一切的恩怨都随着一江春水逝去,一切的名利都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散尽,一切的血腥、杀戮、忍耐、黑暗都混淆在杀手的心中,印画在眼前,又一点一点的变虚幻,比勐海虚幻,比虚幻还虚幻。杀手似乎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的桃花正在风中纷纷起舞飞扬,杂草碧绿、水波荡漾,天上的云洁白而厚重,一动不动,看上去,像一顶草帽。
然而,明明是一动不动的一顶帽子,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看上去更像一座歪歪扭扭宫殿,杀手知道皇宫是不会这般歪歪扭扭的,皇宫会雄赳气昂、富丽堂皇,每一块砖都会因为自己建筑了宫殿而感到荣耀,每一头石狮子都因为守护着宫殿而格外威武。
杀手是去过皇宫的,也见过皇帝,他甚至在皇宫大殿的房梁上一边吃花生一边听人弹劾镇西将军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什么什么的,反正加起来,够满门抄斩的了。
杀手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胡乱的听几句,皇帝对这样的事似乎也不感兴趣,没等奏折读完就称自己“身体不适,明日再议”。
第二天凌晨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子失踪了。
朝野震惊,皇帝大为恼火伤心,群臣人人如芒在背,百官个个如临深渊,抗旱救灾的事、对外用兵的事、弹劾将军的事都不敢在提,只求自己不要无辜受牵连。然而用刑无数却也没拷打出个眉目,一起失踪的书童成了最大嫌疑,可也如同朝露般人间蒸发了。抓捕书童全族下狱,逐一过堂,终于得出了勾结四皇子密谋储君的结论。
又有人供认太子沉尸东湖,果然。可怜长在皇宫也只剩白骨一具,倒是随身带着的玉佩还晶莹剔透。
我并不打算让太子的事成为主要内容,我觉得自己可以让故事更曲折更丰满更合乎逻辑,但是我有点懒得去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而且,我也不太喜欢阴谋诡计,也不喜欢流血、背叛,就像不喜欢一脸横肉的将军、浑浑噩噩的皇帝还有风华正茂的太子一样。
我只是在幻想一个左撇子杀手的故事。
所以,直接写谜底吧!
将军密谋立昏聩无能的三皇子为储君,于是网络各路成名杀手暗杀太子,并嫁祸到有野心的四皇子头上,如此一箭双雕的如意算盘打的是噼里啪啦的响。杀手当时虽已成名却还不是天下第二杀手。前两位杀手脑袋虽然进了皇城,身子却被落在了城墙外。出手的正是当时的天下第二杀手。
天下没有第一杀手。
第二杀手向来自负,出去同路人一是为了独享重金,二是这个职业对同行的格外提防。毕竟,人在高处容易招惹嫉妒。
杀手看到订单的时候为时已晚,他会茅草屋的频率并不固定,不过由于之前杀手一路上的自相残杀,等他躺在金銮殿房梁上吃花生的时候,正听见太子暗中指派的大臣在读将军的种种罪行。
当夜,熟睡中的太子被杀手掳走。
凌晨,熟睡中的“太子”被天下第二杀手毙命,沉尸东湖。
当时的天下第二杀手虽然一直暗中跟踪太子,但是却出现了点麻烦——他成了其他杀手出去的目标。
三个和尚没水喝的道理将军虽然知道却没料到,他只想万无一失却错算了江湖人之间的利害关系:当钱足够的时候,杀人为的是名声和不断自我挑战的机会。
这样的一纠缠就给了杀手调包的时间。
那些王侯将相达官贵人富甲乡绅平民百姓和皇帝嫔妃、皇子公主一样想不到,他们的命在杀手眼中,并不顽强,只要有人肯出一个合理的价钱。这也是杀手行业可怕的原因:身手鬼魅,不问是非。
天下第二杀手并不知道此时的太子已经被调了包,皇帝不知道,大臣也不知道,将军更不会知道,不过杀手知道。太子的书童也知道。
因为书童不明不白的成了替死鬼,所以太子的侥幸活命看上去并不值得庆祝,不过在杀手看来,书童的性命并不值那么多钱,这一次他是赚了,应该知足。
这就是杀手的逻辑,若是有人肯花大价钱买凶杀人,是对这个人的变相肯定。
别以为我幻想的杀手会与众不同,悲天悯人、风流倜傥什么的是大侠,不是杀手。杀手不杀太子的原因只是因为将军的出价并不合理,而太子在余悸未消之时便给将军出了一份合理的价格。
最后由于太子的意外现身,将军的阴谋功亏一篑,俗套的情节和杀手已经没有关系了。
和杀手有关的,是他和天下第二杀手之间的一场不可避免的对决。
杀手在房梁上想的出神,对决的过程并不精彩,结果是杀手从此成为了天下第二杀手,在别人家的房梁上吃花生。
下面的“乌鸦”突然中毒流血看似身亡,妻妾仆人慌作一团,像是怡红院里暴毙了大富贵的客人一般。杀手觉得她们的举止表情很符合她们的深翻,但是演妻演妾却差了一点,杀手不喜欢血,所以纵然下毒也必然是不会流血的,况且,杀手并没有下毒。
他站在大院门口抬头凝视高悬的匾额时候,就窥察出了端倪,匾额的字体和订单的笔迹相近的过分了些。
杀手没有兴趣再看下面同行的演出,他得离开了,他的内心并不庆幸自己看穿了诡计,因为他知道,天下第二杀手这个名号的诅咒,又一次开始了。
杀手回到茅屋中,时已日落,其实杀手没有看见日落,因为下面细雨纷纷。杀手点起了一堆火,所以整个画面看上去有点温馨而不是凄凉。
一团火的确是神奇,给人温暖、希望、勇气和力量。杀手想起了在八月飞雪的塞上。那一时刻,太子意外出现,将军的阴谋昭然若揭,计谋不成,唯有举兵。西北寒风锋利如刀,声势浩大呼啸而过,割在每一名将士的脸上,更割在将军的心头。此役成则身登九五青史千古留名,败则九族同诛。也许此时他宁愿做一个耕田放牛的乡下老人,儿孙天伦,可是他已经无路可选。
慷慨激昂的言辞连同凛冽的冷风击打着每一名将士的心,也勾引出他们内心对所受艰辛却得不到安抚的不满以及对金钱权力美色的欲望,激荡出满腔热血的豪情,蒙蔽掉君臣道德的束缚。
杀手此时就在大帐内,对将军的陈词似有赞同,心却没有随着篝火跳动。篝火映着杀手的脸,火苗像流星,飞离火焰,继而熄灭。木柴不时炸裂出响动,虽然没有外面寒风和千军万马喘息声呐喊声强烈,却被杀手更清晰的听见。杀手觉得若是没了这火,那这夜晚的漆黑冰冷势必会吓得自己不知所措。
还好这火势正旺盛,不安分的火苗挣扎着跳出来,似乎要烧掉一切,可是谁知道会不会突然熄灭。
将军的鼓舞到了最慷慨激昂的时刻戛然而止,整个人瞪大了瞳孔,在一种不甘心和恐惧中倒下去。群雄无收乱成苍蝇,还好圣旨及时到达,昭告将军罪行,赦免所有弃暗投明者,众人在惊恐庆幸中高呼“万岁”,由此,将军这团火,灭了。
而杀手由此却迷上了火。
此时,安静冷清的草屋敞开将腐的门,怀着一团篝火,对着零星细雨。杀手想,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等雨停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日落时分,天边红彤彤的晚霞照在碧玉色的叶子上,照在饱满余落的水珠上,映红了大地,也点亮了屋檐下寂寞的灯笼。
但是好景不长,太阳收起了一切离去,繁星登场。
太阳落了明天还会升起,不必挂怀,只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能看到。
杀手出去又回来,周围的房舍都亮起了篝火,狡兔三窟,多一团火也许就是多一条命。
火势渐旺,冷清的屋子里温暖起来,杀手觉得自己的心有点一种陌生的感觉,有点暖,有点舒服,可是杀手又在抵制这种感觉,一个杀手的心开始能够分辨出温暖与寒冷,并且开始觉得温暖好些了,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还好一切的兴旺都不是永恒的,物极必反,火势转弱,最终只剩一滩灰烬夹杂着星星炭火,再过一刻也全然消失了。而周围房屋里的火,也如此灭了。
黑暗会让人冷静,适合思索,杀手就在黑暗中静坐,仔细回想整件事。
连一粒花生也不能错过。
显然,暗中有一个人,在跟着杀手,当杀手出现在府门口甚至是走出这片梧桐林子的时候,就开始有人发现自己了。这些年来,跟踪杀手的人不在少数,但无一例外的是,最终这些人都被引上了一条不归路,但是这一次,杀手只是知道有人在打自己的主意,并且不只是一个人,可是杀手没有发现这些人的蛛丝马迹。
下订单的人与订单中的乌鸦应该是同一个人,这个订单不过是个幌子,引自己出现在一个固定的范围,这样想找到自己就容易多了。这只肥胖的乌鸦也是一个杀手,并且,他的幕后才是主谋。
浓艳的妻,妩媚的妾,城府的管家,唯诺的仆人,这些人的面孔在杀手脑中一一闪过,在他们身上都没有天下第一杀手的感觉。
杀手知道,这一次是天下第一杀手来了。
可谁是呢?
等一下,杀手脑中一顿,继而睁开眼睛,有一个丫鬟端上一壶酒,然后退下,看不到她的脸,也看不出步伐有多奇特。杀手想,一定是她了。
杀手想,她是谁并不重要,连自己是谁此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杀手接的单子还没完成。
杀手从地道走出茅草屋。地道的出口栽种着一大片梧桐,有些是生长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有些是杀手父辈栽种的,有些是杀手小时候种下的。
杀手小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长大后会成为一名杀手,他也不知道自己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他知道梧桐树长大后还是梧桐。而如今,连他小时候栽种的梧桐都已经高大茂盛遮蔽云天了,也当去了所有的雨滴,让自己不会不会因为下过雨而留下足迹。
杀手要回到“某府”,收了人钱财却不办事,会坏了杀手的原则。
也许这个“回”字用的很是错误,因为那里并不属于杀手,杀手也不属于那里。
杀手要再去一次“某府”,目的是杀死一只乌鸦。
杀手在一片梧桐林中计划着如何去杀死一只乌鸦,但是他忽然想停下来,躺在树枝中去想一些别的事情。
杀手小时候并不躺在树枝上想事情,因为那时候他栽种的树还太小,和自己一样,只是个孩子,可是现在,梧桐已经成长的很是粗壮,杀手想,若是有一日,天塌下来,自己只要躺在这片梧桐林中,定然没事。
那些梧桐可以撑起一片天。
梧桐林中有许多的小动物,也有许多鸟,只是从来没出现过乌鸦和凤凰。杀手躺在树中的时候,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杀手很喜欢这种感觉,一种不存在的感觉,无拘无束无爱无怖自由自在,杀手也希望他杀死的每一只“乌鸦”都能在死后自由自在,不受人间疾苦。
杀手的悲天悯人其实是一种自我心理安慰。同时他也并不觉得杀人有什么不对,但他还是希望那些生命在死之后能真正的挣脱“生”的束缚。
杀手觉得所有的依恋牵挂喜好都是束缚,但他却无法真正的全部摆脱,比如此时,他很安然的躺在一片梧桐中,这时的他忘记了自己正在被人追杀,忘记了自己要去杀人,也忘记了自己是一名杀手。
一只灰雀蹦蹦跳跳的来到他身边,毫不在意他,他也毫不在意,只是回想过去,自己栽种这片梧桐的时候。
一个杀手喜欢回忆过去而不是喜欢设想未来是聪明的,因为未来能不能到来还是一个谜,如果杀手满心欢喜的给机子设计了一个华丽的屋子,而推开门看到的现实却是一面冰冷的墙,那一刻的失落感,怕是无法承受的。总之,一个杀手不该有太多的欲望,因为随时可能死掉。
杀手想,如果一个人的愿望是死掉,那么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该是欢喜的了。
可是谁会真心的期盼自己死掉呢?
杀手继续回想自己栽种梧桐的时候,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若生命有数,那生命便是少了三十年的光阴,但杀手觉得生命并无定数,所以这三十年是多得到的了。
那时候还是一个孩子不是杀手的杀手愿望只是梧桐能快点长高长大,这个愿望如今看来是实现了。这也是杀手三十几年来唯一的愿望。
有一天,杀手险些丧命土匪的马蹄之下,平静的村庄也不再祥和,就在土匪要抢走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救世主,击毙了土匪头子,吓退了群匪。
也带走了那女孩。
杀手还记得女孩额角有的朱砂痣,鲜红色映着光泽,但是面目却想不起来了,所以很多时候,那粒朱砂痣成为了夜空中的一颗星,一颗红色的星,闪耀在杀手的夜空。
可是杀手却从来没有对女孩有过任何的愿望。
那女孩不属于这村落,这是杀手从小就知道的,所以对于女孩的离开,他也觉得正常。
但是村落却没有因为女孩的离开而恢复往昔的平静,土匪来过,官兵来过,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也来过,他们也带来了很多新奇的东西,也搜过屋子,抢过东西,还杀过人。所以习惯了平静的村民都搬走了。而那些喜欢热闹的村民后来也搬走了,毕竟官匪老来回回几遭之后,就不再出现了。可是那些热闹起来的心,却再也忍受不了简单平静的生活,有人当了兵,有人当了匪,也有人说是去远走江湖。
留下来的只有那些茅草屋,一片梧桐林和一个左撇子杀手。杀手既不喜欢那些热闹也舍不得那片自己种下的梧桐林,后来就莫名其妙的成了杀手。也许开始只是为了保护那片梧桐林。
杀手不再能想起那个打破了村庄平静的女孩的模样了,但却总能回想起女孩说过的话,杀手在栽种梧桐树的时候,女孩在一旁说等到梧桐长大的时候,一定会落下来凤凰。但是杀手认为只会有乌鸦。结果,似乎两个人都还错着。
杀手在花生吃光的时候,动身去杀死一只乌鸦。
杀手如此迫切的要去杀死那只乌鸦是因为杀手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从前杀手很恐惧死亡这件事,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再恐惧这件事了,杀手觉得与其杞人忧天一般的去恐惧突如其来的死亡不如趁活着的时候将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所以杀手常常回忆,绝少设计。
所以杀手要急着去杀死一只乌鸦。但假若你在路上与他擦肩而过,并不能察觉出他的急切,作为杀手,深知忙乱和不冷静的严重性,也甚至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更重要的是,首先要保住自己的命,然后才是取得别人的命,本末,不可倒置。
杀手自十四岁成为一名杀手杀死第一只乌鸦,至今已经二十三年,共计杀死七十三人,其中同行十五人。杀手觉得自己唯一擅长的就是杀人,在他看来,杀人的方法有无数种,而那些项上人头也全部都是囊中之物,只要有人开出一个合理的价钱。
可是杀手这一次失算了,他纵有千万种方法也无法杀死一个死人。杀手一是还想不明白丫鬟为何会对那只她自己养的乌鸦下手。
那么杀手只剩下一件事,回到梧桐林,等待丫鬟的出现。
杀手一路留下很多的蛛丝马迹,希望迟早要来的人早点来,这些蛛丝马迹也一步步将来者引上陷阱。不过这一次杀手的杀心并不坚决,他觉得自己应该将那三千两白银转给丫鬟。
而丫鬟,并没有人给她出价钱。
但是杀手并不想死,更不想不明不白的死。
杀手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麻烦,天下起了大雨。不过这并不能阻挡杀手的脚步。相反,这可能是在给对手制造麻烦。杀手戴一顶斗笠披一件蓑衣撑一把油纸伞,成为路上唯一看的见的行人。
走进梧桐林的时候,油纸伞已经残破不堪,但杀手仍旧左手保持撑伞的姿势,仿佛这样雨就不会落在身上。
但即便雨点落在身上也不会落在心上,杀手要提防任何一点声响,任何一个可能的埋伏,任何一枚飞来的暗箭,所以杀手要保持绝对的平静,不让自己的内心泛起任何一丝涟漪,所以杀手不能让任何一滴雨水落入心中。
杀手太习惯这种身处危险的感觉了,在他的生活中只有谨慎和更谨慎。
在向前几十步,梧桐的枝叶遮挡了所有的雨水。但杀手依旧撑着那残破不堪的伞。
一把短刀在杀手的背后飞出,如同,穿过潮湿的空气,直直的没入杀手的蓑衣,杀手来不及回头,然后又是一把,“两肋插刀”的杀手挣扎着站立,还未等接下来的短刀飞至便倒下了。
显然来者并不相信天下第二杀手会如此轻易的倒下,杀手此时并未死去,他忽然想起自已还不是第二杀手的时候,与第二杀手的一场并不精彩的对决,他也不相信第二杀手会如此轻易的倒下,但的的确确是倒下了。生与死亡有时候隔着一座山,有时候只隔着一层纱。
细碎轻巧的脚步声从杀手脚心指去的向传来,越发的接近了,十丈、五丈、三丈、两丈、只有不足一丈距离了。来者并不想嚣张一番,说一些情仇恩怨前因后果,只想割了首级走人。
他举起了刀,对准了杀手的脑袋。
一滴雨水在梧桐叶子上聚集了足够的能量,落在聚齐的刀尖上,那刀停滞在半空,雨水就顺势蔓延而下,耗尽生命只留下一道泪痕。
来者看见杀手那把残破不堪的油纸伞斜着插进自己的小腹,也才看清楚似乎是趴在地上的杀手,实际是躺在那里。蓑衣斗笠不但是保护,也是掩饰。
杀手此时应该感谢前任天下第二杀手,这一手正是从他那里学来的。而他当年没有成功,是太明白对手是一个左撇子了,却忘记了一个左撇子杀手的右手也能杀人。
但杀手知道,眼前倒下的这第七十四人,只是一个引子,此时他伫立在梧桐林中,很多燕雀在不安分的叫,像是在提醒杀手注意。
雨停了,有光穿过层层枝叶,细细碎碎的落下,地面斑斑驳驳,看上去像一张网,而杀手正站在网中央。
杀手想起自己杀死的第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袍,远远望去像是一只乌鸦,而那一天自己的内心因为盘旋鸣叫的乌鸦而狂跳不止。杀手想起那时,觉得现在的自己有点老。
在杀手这个职业,能工作二十几年已经很是难得了,杀手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地狱派来的无常鬼,所以才会对生命中的种种无常看的如此淡漠。
杀手想,对于生的追逐和最终的死亡让人类陷入了无法脱离的悲伤命运,所有的“死得其所”不过是一点安慰,唯一值得庆祝的是所有人都终将死去。若是有谁能永生的话,杀手势必会杀了他,只要有人肯出一点点的价钱,因为他破坏了公平。
杀手站在斑斑驳驳的网中央一边警惕敌人的来袭一边想着无边际的事情。
伏击是所有杀手都惯用的手段,下战书决斗的那是大侠。
伏,静如磐石,不避风雪,漫长等待。
击,动若闪电,一击致命,绝不逗留。
此时的杀手敛气凝神,仔仔细细的辨听树上埋伏着多少人、在什么位置。那些人一定想不到,杀手正在伏击,藏起来的才算埋伏。埋伏只是一个过程,一击致命才是杀手的目的。
杀手太熟悉这片梧桐林了。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就是这林子中的一棵梧桐,会同它们一起生根发芽,一起凋零枯萎,一起沐浴阳光,一起承担风雨。
杀手向脑后的枝叶中甩出手中的油纸伞,枝叶只是微微的动,毫无声响,连鸟雀都也还只是烦躁的鸣叫,却不受惊吓。
因为甩出去的这一招并未见什么效果,所以埋伏着的其他人一时间犹豫是不是真的暴露,要不要立刻行动。
犹豫,有时候是谨慎,有时候却是错过,而这一次,是流血的过错。杀手趁机将刚刚收到的两柄飞刀同时甩出,一个人栽下身子。
杀手并不想在这片梧桐林中杀人,这片梧桐里更像是杀手的家,只是这一次,若是没有了地理上的优势,杀手更无把握坚持到真相的到来。
须臾间,黑衣人相信不再能等来更好的时机,短箭如蝗般从四方飞来,那些短箭映出微微的光亮,杀手知道上面涂抹了剧毒。杀手双膝微曲,右足法力,虽然披着沉重的蓑衣,还是轻盈的跃起三丈,远远避开,未及落稳,又是右足点地,直冲上梧桐间。
黑衣人弃了连弩,涌入团战。
杀手虽是招招死手势势要害,可黑衣人攻守兼备,杀手虽想各个击破,却最终还是被五人围在中央。杀手想,这一关怕是难过了。所以手中的刀也更加坚决。
当杀手的家被土匪洗劫一空的时候,只剩下这把刀陪伴他成长。
来来回回,杀手中了几招,因为有蓑衣的保护才能勉强算是安然,而对面的一个人却因为脑子移动的太快身子却没有跟上而失去了战斗能力。黑衣人发现了蓑衣的古怪,开始改攻杀手的下盘和颈上,杀手索性脱下沉重的蓑衣,在手中舞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陡然间,蓑衣中铸铁利剑雨点般飞出。
杀手失去了所以的保护,也失去了一名敌人,糟糕的是,也失去了许多体力。杀手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花生了。杀手为了摆脱被围困的局面,声东击西,飞身在梧桐枝叶间游走,这样便可有机会将敌人各个击破。可黑衣人并不上当,三个人按照不同的方向追、截、堵,几乎同时到达,还是将杀手围在了中间。
杀手知道,虽然现在敌人的数量少了大半,可自己面对的局面却更加危险,而且,更加不幸的是,“丫鬟”并不在这些黑衣人中间。
杀手有点不高兴,虽然他认为即便天塌下来,这片梧桐林也能撑住,但是现在四个人踩在上面,树自然是不高兴的,而自己躺在上面的时候树是高兴的,所以,多余的是那三个人。
杀手为了这片梧桐林而回来,又因为这片梧桐林而莫名其妙的成为了杀手。当杀手还不是一个杀手的时候,有两伙人在这里厮杀,但是杀手无力保护保护同样弱小的梧桐林。于是杀手变成了杀手,才没人敢来这里,这里从此安宁。
也许有人来过,只是来人并不吵闹,只是杀手并不知道。
杀手开始厌烦周围的三个人,因为他们踩在了梧桐树上,杀手觉得这次有些不一样,杀手从前只是会杀一个人,却不会恨一个人,可是此时,心中泛起恨意。
太阳偏了,网收了,一束光在杀手的额角划过。
杀手在难解难分的斗争中右肩狠狠中剑,负伤落到地面,而之前,他的小腿、胳膊已经挂多出彩了。黑衣人不给喘息的追到,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这里的土地并不是每一寸都能够任意践踏,第一个落地的黑衣人脚上中招,刹那的惊异,便让他失去了躲避短箭的时机,那短箭本来是他自己射向杀手的,可如今,却要了自己的命,黑衣人或许会想,若是早知这样的话,便不在上面煨那么多毒了。
可除了算命的瞎子,又有谁能预料未来呢。
后面的两个人面对突发的情况,紧急收了攻势,却不慌乱,仍旧保持一前一后的夹击状态,保证部同时出现在杀手的视角内。这里的三个人都知道,要想杀人,先要活命。
剩下的两个人,一样的体型,一样的装束,一样的兵刃,一样的功夫,杀手觉得他们简直是一个人,这让杀手很为难,因为两人的功夫一样,可是用招的顺序却是相克的,也就是说,杀手对一个人的抵御,正是对另一个进攻的自投罗网,杀手为难的是,这样杀起他们来就要费些力气了。
杀手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是一名杀手,杀手的任务只有杀人。
杀手只有凭借速度的优势,几番回合下来,双方各有中招,只是杀手要独自“享用”,而对方是两个人分摊,杀手想,这世界向来不公平。
杀手的粗布长衫被血浸润成一片晚霞,他的力气渐渐散去,但是他并不想就此倒下。毕竟,还有人没现身,而且,就快现身了。
杀手的三棱盈尺刀被“双胞胎”中的不知哥哥还是弟弟紧紧抓住,他手上戴着的鱼鳞爪将刀身密密麻麻的缠绕,杀手认识那“长满”了鱼鳞的手套虽是柔软却刀枪难破,最开始是用来保护双手,后来变成了抓敌人兵器。若是没有了兵器,杀手想自己真的连即将上演的晚霞都看不到了,更别说明天的太阳。
黑衣人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杀手不能放手也一时没法收回,而背后,剑已指向后心。杀手凝聚起每一滴散落在毛孔的力量,将手中的刀柄转动,同时身子一回一侧蹲,左手向上一推送,指向背后来人的心脏。
杀手平日里用来杀人的刀其实只是一个锋利的刀鞘,当年的天下第二杀手知道这个秘密,可是他没有说出来。或者是,他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杀手同最后一个黑衣人面对面,两人都不再妄动,一边寻找着机会一边恢复些力气。
天地忽然都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能在树林间回荡,杀手忽然意识到所有的鸟都不鸣叫了,齐刷刷的向东飞去,这一振动,让滞留在枝叶间的水珠纷纷落下,像一阵雨。
梧桐林中,在雨过天晴时,下了一阵雨。
遥遥远远的传来一阵歌声。
杀手觉得那歌声真是遥远,像是来自小时候。
其歌曰:梧桐茂如天,雨打成晚流,旁有潺潺水,瘦弱映云游。无知两小儿,嬉戏鱼无忧,自值梧桐林,愿得凤凰留。奈何多不预,花开人已走,本是皇家女,流落草野间。草木虽无情,念念枯复荣,人却怎能忘,念念故时景。梧桐叶如云,青梅已婷婷,富贵人寻常,贫苦友心上。他日皇城中,重拾就模样,少年不识吾,自怜亦自伤。救国危难中,万军独身闯,孑身独行者,英雄气概长。日夜守皇城,再不遇来往。忽领皇兄命,平日惊雷响,诏曰承天恩,废寝江山忙,劳苦浑不意,惟愿社稷长,四海清平宴,五谷入云仓。只恐黑衣者,为利不辨详,甘受奸佞驱,夜入罗衾帐,天下只一人,旧恩没齿忘,行踪如鬼魅,四海无一墙,忠义不束缚,名利亦难降,手握一尺剑,无光自锋芒。利刃他人手,天子心彷徨,召集三教客,落下网一张,缚地鹰隼归,前途不可量。
歌声未尽,人早至,矗立在枝叶上,映一身华彩霓裳。
杀手听歌声,见来者一袭华丽金色衣袍在风中招展飘扬,恰如一只展翅凤凰。
杀手想,连皇帝都怕自己了,这个杀手当的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对面的黑衣人听的惊悚,但他心中明白,知道前因后果并不是件好事,不单眼前的杀手会死,自己也将成为可怜的陪葬。唯一能活的机会,只有杀死所有人。
面对黑衣人的进攻,杀手想的却是这女子似乎并不是自己童年的相识,自己身入皇宫行踪诡秘又何时被她发觉,一刻难以回想透彻,只是她额角没有朱砂痣是真切的。
黑衣人的这一剑深入肺腑,血在肉与刀的缝隙汩汩流下。杀手不喜欢血,他觉得有点眩晕,可是杀手只喜欢回忆过去不喜欢设想将来,所以人生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结束。他侧过身子,面对那只落在梧桐上的凤凰,觉得有点悲伤,因为他没有看见夜空中的红色星星。
夕阳的余晖将半边天空都点燃了,再蔓延一点,这梧桐林就也要燃烧起来了。
杀手想要倒下去,却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漂浮,每一个毛孔都清风吹过般舒服,杀手的脑子里闪过梧桐、闪过凤凰,当然也闪过乌鸦,还有红色的星星以及小时候的溪流,杀手想起一件事,忽然的微笑起来,但是所有的画面都一闪而过,他的脑中渐渐被涂白,不再受任何过去的束缚,他已不再知道自己是杀手,也不再知道自己已经被杀,虽然还有很多的事情他来不及捋顺,但是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杀手从前想,一个死人会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呢?
可是现在杀手已经忘记了回答自己。
歌声继续飘荡:天下第一人,身居皇城中,皇命难违背,情谊何曾忘,初时青竹嫩,根深枝节长,两下心踌躇,谁解其中伤。出世恋红尘,复而返江湖,既得生相逢,虽死又何妨。千里随少年,面目已沧桑,不见朱砂痣,夜空暗无光。十四初杀人,二十远名扬,弱冠少敌手,而立更无双。九九杀人数,天命谁可挡,今有梧桐林,雨落泪两行,愿得浴烈火,乌凤共飞翔。
至此有呜咽哭泣之声,哀伤不已。
天边的晚霞终于燃烧了整片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