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磙阵
一
月晕让乡村变得更加宁静,狗的叫声似乎显得很慵懒,欧阳青园先是练了一阵刀法,后甩了一会膀子,权当是放松放松。就在准备收拾家伙什的空当儿,他猛然看见自己的黑狗丢丢刁着一条肉跑了出去。他一定神,想起来了,那是徒弟张光头拿来孝敬他的肉。
别看欧阳青园今年才二十岁,他从三岁开始习武,跟梁家学过刀,跟房家学过鞭,跟陈家学过枪,十四五岁便成了本村有名的拳把式,十八岁一战成名,一个过路的马车夫住进李家店,与李家少爷发生口角,十几口子人上去都让人家打趴下了,由于李家太爷与欧阳太爷是结拜弟兄,李家人通知了欧阳家,欧阳青园赶过去帮忙,马车夫一开始根本没有将这个毛头小伙子放在心上。谁知,欧阳青园三拳两脚便把马车夫打在地上求饶,从此开始收徒,最多的时候,本村三十几个半大小伙子从早到晚跟着他练武。年节上四样大礼拜师,空闲时也断不了孝敬他。
眼瞅着黑狗从大门蹿出去,欧阳青园飞身纵跃,先是上到西厢房,后从厨房的土墙跳出去,落地刚好是黑狗从胡同里绕过,欧阳青园穷追不舍,他甚至知道这畜生会逃往何处,除了石磙阵,它还能去哪里!
石磙阵是村外的一个空场子,忙时候可以作麦场存放柴草,近几年拖拉机基本上替代了传统收麦的方法,石磙子没了用场,被丢弃在一旁,村里人便称之为石磙阵。
几十个石磙子,各式各样的都有,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带花纹的,光面的,花岗岩青石沙石……齐了。黑狗大概已经意识到主人冲自己追了过来,它干脆趴在石磙影子里,一动也不动了。
欧阳青园左右扫视一圈,他也动了脑子,你不叫,我也不出声。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一个又一个石磙子,没有发现丢丢,却看见了一个异样的东西。
圆圆的,像是石磙子的侧面;白白的像是纯正的沙砾石;亮亮的像是朦胧的月晕……
他屏住了呼吸,有些看清楚了,却不敢确定,月亮依旧是淡淡的,透着神秘的光晕,闪着微微的,不能形容的玄妙。
好像,是一个……
屁股。
就是一个屁股,白净的,女人的臀,光光的蹲在那里。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光洁诱人的肥臀。他不动了,他害怕一动会惊扰到她。她好像丝毫没有发现他,依旧进行着自己的事。末了,好像她发现了正在偷吃肉的狗,她怯了,不敢动了,她好像害怕惊扰了正在享受美味的黑狗丢丢。
丢丢才不管这么多呢,它终于得到机会好好享受一番平素难得的美味,好大好肥的一块肉啊,它吃得小心翼翼,它吃得津津有味,它吃得心安理得,异常坦然般!一如他贪婪的眼神,小心翼翼、津津有味、心安理得……
时间好像被月晕困住的月亮,缓慢地,轻悄悄
那一夜他失眠了,那女人连头也没有回,他并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他好像也不想看到似的,只是某种东西一直骚动着他的不安,痒痒的,他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想出去,甚至想再回到石磙旁边,等着她再度出现。
姐姐早上发现了他的异常。
“青园,你的眼睛睡肿了,没有睡好?”欧阳青兰问道。
“你说是,就是了,半夜有蚊子吵,怎么能睡好?”
母亲叹了口气,“过的真快了,今年秋长,闰月的原因。上的集碰到了孙庄的孙媒婆,她说等忙完了就上门来,娘真没有白托她一回,年前要是真把你姐的事定下来,过了年就让他给青园寻一个好姑娘。都定下来,娘就放心了!”青园的娘说着笑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和儿子都已成家的样子。
孙媒婆是孙阿秀,孙庄的寡妇,男人三年前在矿上被砸死了,她一个人带着儿子也没有再嫁,因为口才好,认识的人多,自年轻时就爱操心牵线说媒,成功率很不一般,附近几个村里的人都比较信任她。
中秋过后的第二个集刚过,孙阿秀上门来了,欧阳青园正忙着给徒弟们讲解拳脚招式,孙阿秀看着欧阳青园浑身的肌肉疙瘩,那眼神怪怪的。
“她阿秀婶子来了,快快快,进到屋里来。”青园的娘迎出屋。
孙阿秀应着,手拉住青园娘的手,眼睛还盯着青园,“老嫂子,中间那个就是你们家青园吧?多结实的小子!真好!”
“这孩子,也没个正型,别管他,咱先聊着!”
“好好,青兰的事你放心,青园的事我也包了,该让我儿子也跟着青园练练,看这身子骨,多健壮!”孙阿秀的脸上充满着难以理解的表情。
成不成四两平,媒婆在一定程度上总是与吃喝联系起来。孙阿秀烟酒都在行,酒量比一般的男人都大。酒足饭饱后,她并不急于离开,青园的娘陪着她喝茶,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正在院子里练武的青园。
欧阳青园的招式外行可能看不懂,但他的身手敏捷是不容置疑的。拳脚出落尤其洒脱,力量与肢体的配合自如,她不住地点头称赞。
“老嫂子,我还真有点喝高了,今儿这酒多少度?上头又上脸……”
“呵呵,你真会开玩笑,怎么,这两杯你就醉了,没事,过会儿,我让青园送你。他会骑自行车,这点路,不算事。等兰儿的事一订下来,就轮到青园了,以后让青园给你打好酒,买好烟孝敬您!”青园的娘也喝了杯酒,不过她脑子倒很清楚。
青园遣散了徒弟们,准备车子送孙阿秀上路。
“青园,你可得慢点骑,我坐这车子害怕,以前让别人摔过一回。”
“看您说的,我不会摔您的,就算倒了,摔我也不能摔您。”青园笑笑。
“真摔出去,滚到地上,摔谁你可做不了主。”
“要不咱就试试……”青园假装车子要抖动的样子,轻轻摇了摇车把。
“别别别”孙阿秀已经从后面抱着青园了。
前面就是石磙阵了,青园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月夜的事,脸有些热了。
“青园,前面停停,我方便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就行。”
她摇摆着浑圆的屁股,慢慢走进几个大石磙中间。
他把车子停靠在一棵老榆树上,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圈,这个季节村子是安静的,田野中的蚊虫开始成群的集结,轰炸机般盘旋,盘旋。
这课老榆树长得很怪,矮矮的就分叉,探头探闹的,他只消稍稍一跳,触手便攀援而上。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的脑子里还停留在那个月夜。
“青园,青园,你过来,快快快……”孙阿秀尖叫着,呼救般喊青园。
青园有些犹豫,但迟疑了一下后,急忙奔过去,她的裤子还没有提上,一跳蛇正游动在她的身边,而她已经倒在一旁,仿佛吓呆了。
“婶,别叫了,这蛇没有毒!”
“你娘的,你怎么知道没毒,要是咬死我,谁给你说媳妇?扶我起来!”孙阿秀嘿嘿地笑着。
青园并不想靠近她,眼睛还是关注到她的白屁屁。
“坏了,青园,我的脚八成崴了,看来你得给我捏捏。”
“婶,我看你还是先提上裤子吧!”青园已经有点难为情了。
“呵呵,你不就一个毛头小伙子吗,不懂事的熊孩子,婶还能怕你?”
“怕我作甚?我,我扶你一把?”
“不不不,你背着我吧,怎么,背不动就算了!”
青园一把拉过她来,“婶,我不习惯背人,还是抱出去吧!”
“熊孩子,行,攒着劲背媳妇吧!”孙阿秀搂住了青园的脖子,“青园,想要什么样子的媳妇,我给你多留留心,长的俊,家庭好……”
“不惹俺娘生气就成!”
二
孙阿秀的家在孙庄的最西边,她的老婆婆还健在,儿子习惯跟着奶奶睡,她平时也凑到老人家吃饭,这个时间尚早,青园送她到家,她执意请青园进屋喝茶。
“你先坐,我烧水,沏茶。”孙阿秀让他坐下的时候,青园发现了,原来她说脚崴了是故意装的。
这个女人收拾的小屋子里很干净,青园注意到墙角放着一个有粗又长的木棍子,可能是这个女人的防身武器。
“你这个棍子是干什么用的?”他问。
“用来打狼的!”她笑了笑,怕他不信,拿起棍子来做个打人的招式。
谁知他猛然间将棍子夺了过去,他认为他胜利了,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一番,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好像一拉一推间腿也使了绊子,他被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你练过?”他问一句。
“你不服?”她反问道。
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拉开招式想重新比划一番。她不再笑,迅速地进入状态。两人看似比划,其实暗地里较了较劲,他不会轻易认输,然而,她的招式与拳法又是他一时难以应付的,纵然他的体力还行,但明显处于了下风,当再一次被摔在地上后,他干脆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他一时解不开,这样一个弱女子竟然这么厉害!
孙阿秀见他没有马上起来,自己冲到大门口,迅速把门关好。她还是担心有人突然进来,一个大男人这样狼狈地躺在地上算怎么回事。她想笑,没笑出来,本想只是从他身边路过,却被他滚过来,猛然间扑倒,这次是他明显占了上风。他先笑了,“你怎么学来的这两下子?”她这回笑了,“我爹教我的,怎么,不摔够?”
“没摔够,可你这招式,我看不上。”他站起身想收拾一下走人,却被她揣了一脚,生生趴在地上。他想急,又没表现出来。她滚到他身边,“青园,吃过晚饭再走吧!我陪你喝两盅。”
酒是极便宜的那种,她准备了两个瓷茶碗当杯子,用开水温烫了一番。他只是低着头吃喝,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憋闷得很。
她走近了他,把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他感觉被捏得酥酥的,只是一会的事,便被拥在了她的怀里。他的头发在她的十指掌控内,触电般的律动,他本能地转动一下头部,掩埋在了某种温暖滚烫的波涛中了。他懂的不多,只是顺着她的指引,一步一步滑向幸福的泥潭,灯已闭合,光影纠缠在黑暗深处。小屋颤动着,乡村的夜瞬间变浓,浓浓的墨色在泥墙围堵下怎么也化不开了。
“说,要个什么样的媳妇?我给你掌着眼……”
“像你这骚劲呗!”
“滚一边去,我都多大岁数了,你都叫妈的份了。”她还是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似乎期待着他再度地冲锋。
“以后,我天天来。行吧?”他问。
“干吗?”
“向你讨教武功,还不成,我都学会你这两下子。”
“真想学?就到石磙阵那一片吧,我好好收下你这个徒弟。”她把他往身子底下按。“石磙那边有片空场子,人又少……”
欧阳青兰订婚的事说到就到了,男方本家的叔伯大娘婶子都到齐了,小院里满满的人,厨子尽管提前两天准备还是忙得团团转,几个锅灶同时生火,煮肉的香味炖鱼的香味炸丸子的香味……,一并在农家小院里掺杂,搅混,飘荡。孙阿秀在众星捧月般被拥簇着登场,主持着简短看似隆重的仪式。青园躲藏在了一角,还是被孙阿秀叫了过去,她向男方来的客人逐一介绍,好像很微妙地一个举动,她把一个纸包塞进了青园的口袋里,青园疑惑了半天,等瞅准机会躲起来一看,里面是几张女孩子的照片,四五张的样子,他有些好笑,但还是重新包好装进口袋里面。青兰的未来夫一脸憨厚,皮肤黝黑透亮,嘴唇又厚又大,一准是庄稼好把式。青兰开始没看上眼,孙阿秀说这样的男人实诚能干,家里五间大瓦房,赶紧订下吧,眼瞅着青园也该找媳妇了,总挑个没完,别耽误了兄弟的婚事。青兰是个没有大主意的人,经不起几句好言相劝。
回到家中,青园拿出孙阿秀给他的照片,翻来覆去,连续看了好几遍,从照片上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好像还不如他在石磙阵那边看到的屁股有吸引力。猛然间他想再去一趟石磙阵。
开门的时候,还是惊醒了娘,娘问一句谁,青园说上茅房。溜出胡同,月亮并不怎么好。几个石磙子静静地立在那里。青园愣愣地半天,才开始在小空场上操练起来。青园想象着那些石头磙子是一个个对手,在他们之间绕来绕去,石磙子的摆放确实让他不解,什么人从哪来弄来的这些石头,这些石头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只是隐藏的太深,或者从不被人关注而让人们忘记了它们的存在。
孙阿秀再来青园家的时候,家中只有青园一个人,孙阿秀在青园屁股拧了一把,没良心的,这么快就把婶子忘得没影了。青园说,我不是忙嘛。孙阿秀哼了一句,忙还天天晚上到石磙子那边去琢磨狗屁武功去?告诉你,离开我这个老师,你就是在石磙子堆里琢磨八辈子你也琢磨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不信你就试试。青园说那我今天晚上就去你家,行不。孙阿秀说,你行我还不行呢,我没工夫伺候你,我上次给你的照片怎么样,相中一个没有?
青园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假如说相中了一个,那会是谁呢?假如要说一个也没有相中那多让她失望,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办法下决定,于是青园说道:全相中了,都给我弄来吧!
孙阿秀听后笑了,行啊,娶回家轮流伺候你,三天把你折腾死。看样子你并没怎么看。青园马上解释,看了又怎么样,有人照相照出来和天仙似的,其实本人是猪八戒他姨。孙阿秀接茬道:以后就叫你他姨夫了!
两人贫了一会嘴,开始进屋。他和她几乎是同时进入状态,互相把对方啃到骨子里。院子里的狗听出了主人的异样,开始还表示惊疑般的狂叫,然后是带着链子转圈圈,绕来绕去后,只有耐心地蹲下倾听的份了。中间她只停了一小会儿,示意般地问门还没关,没事吧。他一刻也没有停止,只是摇摇头接着点点头。
然后,他为她沏茶,两人分坐在八仙桌的两边,喝到第三杯,有人在院里喊,师傅,师傅。
青园先看了一眼孙阿秀,好像是征求意见似的,她点了点头,示意他办他的事。
“麻杆,怎么了?”他问,喊他的是徒弟麻杆,因为此人又高又瘦,所以叫他麻杆。
“大海哥和石峰跟人在市场上打起来了,我赶紧来通风报信,师傅,你快过去看看吧!别吃了亏!”麻杆急切地说。
“你他娘的糊涂了,他们犯浑,你也跟着犯浑,我以前怎么说的,跟着我这里练武,可不是为了跟人家打架,更不能欺负好人,他们不听我的话,这种事我可不管,让人揍死拉倒,揍死别人坐牢。你滚回去吧!别跟着掺和。”青园喊了一嗓子。
麻杆觉得自己有点委屈,可还是听了师傅的话,悻悻地离开了。
“真看不出来,你还很会教育他们的?”她说。
“那可不,得让他们服气。我教育的不对吗?”他问。
“对倒是对,幸亏刚才我们……那会儿他要是跑进来向你汇报,岂不淡了你的兴?”
“量他也不敢,他们都不敢轻易闯入,我以前跟他们说过。不把他们调教好哪成。”他此时很有成就感,的确,他也是这样做的。这些细节让她刮目相看,她叹了口气,不是为他,是为自己的爹,她爹以前不是这样,她爹纵容徒弟,甚至袒护自己的弟子,她记得有一次老人家为了保护徒弟与外乡打了起来,结果老人家的腿被人打断了,养伤养了半年才能活动,结果声名扫地,那帮所谓的徒弟也纷纷离开了他,似乎跟他是为了学打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打。
不过幸亏如此,在别人不跟自己学武的那几年,他硬是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开始了习武。起初她只是为了玩,从小跟着比划,但随着老爹的严厉,兴趣逐渐减淡,老爹没有放弃她,老人家说谁练武都经历过这样一个阶段,等真正认识到了武功的妙处,从中得到了乐趣,还是会回心转意的,老爹对女儿有信心,所以她得到了真传。
三
云珊早在孙阿秀家等着,青园本来应该能早到一会儿的,半道上想起忘了多带点钱,万一需要给女孩买点东西,口袋里没钱怎么行。东西还是买了一点,两包点心两斤糖块,这样已经难为他了,姐姐的意思是买点水果和瓜子,可小代销店没有好的。
第一次见云珊,青园说不上满意不满意,至少不讨厌。云珊长得还算水灵,白净的圆脸蛋,眼睛大的出奇,倒不怎么受看了,眼珠子的黑衬托这眼白鼓鼓的,青园联想到了鱼市上得鲤鱼,死鱼的眼都鼓鼓涨着。他瞅了一眼她,胸平平的,一点也不协调。好在云珊对他的印象不错,算是基本投缘。
订婚的时候,云珊娘也没怎么挑剔,只是她的大娘婶子嫌弃青园不秀气,脸上有好几个疤。不管怎么,青园还是一直把云珊送出村老远。接下来便等姐姐结婚,只有姐姐结婚后才能有时间和精力给青园张罗。在这一段时间,青园去过云珊家两次,都没有喝酒,不是人家不让,而是此地的风俗,新人姑爷在丈母家头几次喝酒怕把握不住分寸,喝醉后失礼误事。尽管青园没有在云珊家喝酒,但他还是做了出格的事。从云珊家出来,一条长胡同口,迎面骑过来的一辆自行车撞上了青园的车子,青园开始没怎么吱声,因为他也知道这里离云珊家很近,谁知由于他的谦让与忍耐,对方误认为他老实。小伙子骂一句,长没有长眼,怎么骑车的?青园暗笑,明明是你撞的我,还好意思说我怎么骑的,但他没这么说,他只问了一句:你没伤着吧?对方的小伙子已经开始以为青园好欺负了,抓着青园的上衣领子,我没伤着你就没有事了,你得给我修自行车去,开前面的轮子都他妈的被你弄弯了,你想怎么着?青园已经尽力克制自己了,看到这人这么蛮横,索性想离开走人,那人岂肯罢休,说话间动起手来,青园只是轻轻一躲,他自己被恍了一下,转身又扑上来,却被青园飞起一脚,踹出三四米,青园还是不想把事情弄大,自己准备骑车,谁知那小伙子从地上抄起一木棒,只砸向青园的肩头,青园被击中了,扔下车子,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小伙子终于知道了青园的厉害,嘴里和鼻子里都流出了血。
青园一直打到他连声求饶才解恨,但还没有等他回到家,孙阿秀已经坐在太师椅子上等着他了。
“你婶子等了你好半天,咋才回呢”母亲唠叨他。
“找俺做啥?”青园白了孙阿秀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几分不解。
孙阿秀笑道:“你做了好事不留名,人家托我上门道谢来了。”
“好事?啥好事?”青园还没有猜出来,定了定神,准备拿脸盆洗脸。
“你以为揍人家一顿,拍拍屁股走了就完事了,你知道他是谁?”孙阿秀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他是谁俺管不着,天王老子能咋的?”青园知道,孙阿秀不会这样无缘无故找上门来。但他真猜不出那人是谁。
孙阿秀说:“跟我走吧,跟人家道个谦去,他可是和你丈母娘没有出三属的本家。”
这是青园没有想到的,揍就揍了,怎么半路揍出一个娘舅来。道谦就道歉,大丈夫能屈能伸。那人早在孙家等着,云珊已经开始做菜了,看来不光需要道歉,还需要喝两盅才能解决问题。
青园就得门来,在孙阿秀的介绍下喊了一声舅,那人没应声,孙阿秀示意青园再喊一句,青园咳了一声,那人索性把身子一扭,孙阿秀说:“你看,一家人不认识,不能见怪,以后认识了就好了,毕竟是一家人嘛,来来来,青园知道错了,坐坐坐,过一会给你舅倒杯酒就当陪不是了!”
云珊端上来菜肴,孙阿秀从橱子里翻找出两瓶好酒,四个人围着小木圆桌子开始吃喝。青园假装恭敬地给孙阿秀和云珊的舅舅倒酒,这舅舅外号老赖,干什么都赖皮,喝酒开始并不实在,但苦于酒量太小渐渐得便控制不住了,拉着青园的手称兄道弟,让孙阿秀和云珊捧腹大笑,还没等她们笑够,老赖又开始哭了起来,青园听说过酒后失态的人,这回真真开了眼,孙阿秀准备板车,让青园送老赖回家,然后再把板车送回来。
再返回孙家时等已经关了,门虚掩着,青园能猜出孙阿秀的意思,他把车子放好,闩好门,悄悄溜进屋里,孙阿秀听到他进来,嗤嗤笑,“谁家的狗进来了?”青园扑上去,将嘴凑上去,“我的母狗钻进你被窝里了,还不让人家翻找翻找?”,他开始寻找她滚烫的思念,有些仓促,但毕竟比先前多了几分经验,他甚至想借着酒劲,把她整个身体捏碎揉烂,其实战胜她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的力气似乎大得惊人,啃着他的嘴脸,狠狠地吸纳着他的酒气,他好像失去了挣脱的勇气,成了任她宰割的幼兽,像蛇的七寸捏在她的指间。
“云珊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她问了一句非常无关紧要的话。
“她可能还没想好跟我睡在一起。”
“那是迟早的事,以后,你有了云珊,慢慢就会忘记我的!”
“哪能啊,怎么也得想起你对我的好!”
“我有什么好,还是你云珊年轻,漂亮,真不该把她介绍给你。便宜了你这个臭小子。”
她紧紧抱住他,好像一放开,他马上就飞走似的。
那夜他还是决定赶回自己家里去。一路上小跑般,他想借着肢体的运动,增加一下灵活性,刚刚被孙阿秀抱了两回,他感觉身体有点散架般。路过石磙阵的时候,他猛然间听到了异样的声音,他马上停住了脚步。
“你放开我,我喊人了!”是个女的。
“你喊吧,你娘的就是喊破天也不会有人来救你,深更半夜的谁会来救你,你还是乖乖地听我的话,自己脱吧,否则,别怪我给你撕扯烂了!”是个女的。
“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了,求求你放了我吧,要不,以后我再给你钱!”女的哀求。
“今天晚上,在这荒郊野外,钱顶个屁用,先让老子快活快活再说……”男的已经等不及了,开始有一番挣扎与撕扯。
青园的酒醒了大半,细想这事不对头,是不是有恶人欺负人,血瞬间热起来,心中无名的烈火开始燃烧,这股劲让他冲了过去。
“放开她!干什么你!”青园喝道。
“狗日的,你是谁,管你屁事,鸟玩意,滚开,少管闲事!她是我媳妇!”男的停住手,但气势很强。
“大哥,救我,他是坏蛋!”女的见来了救星,兴奋地喊叫。
青园看见那男的从腰间取出一把三棱刀,他心中暗笑,好期待一场搏杀。但从出手来看,人家并不白给,也是一个练家子出身,气力似乎比青园要大,不如青园灵活。由于对手有刀具,青园不急不燥地躲闪,想慢慢寻找反击的机会。女孩乘此整理衣服滚爬到一个石磙的附近躲避。尽管青园小心应付,还是被刀具刮伤了一下,左边肩上有些疼痛,也来不及细看,伤得好像不重。青园不缺少赤手空拳击打的经验,可能是由于夜色中难以分辨清楚的缘故,躲闪间终于扑捉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青园冲对方的屁股狠狠地下脚猛揣,这下的确奏效,对方前趴出去一个狗吃屎,再看那刀具已不知甩向了何处,青园岂肯罢休,说时迟那时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上前拧住对方的胳膊一阵雨点般的皮锤,只到听到连声的求饶。
“大哥,放了他吧,打出人命来不好!”女孩怯怯地走过来,提醒青园不要过火。
青园住了手,最后冲小子腰间一脚,“滚吧,且饶你这一回,看你以后还敢作恶。再教我遇见,不打死你才怪!还不快滚……”青园此刻感觉自己真像一位侠义心肠的英雄,头一回这么爽。
女孩还在为难中,不知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要不,你跟我回家吧?我有个姐,你们一起凑合一宿,咋样?”青园提议。
女孩没有马上表态,迟疑了片刻,紧接着点了点头,青园在前面走,她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敲开青兰的门,青兰揉揉睡眼。问一声都几点了,才回来。带青兰开灯看见兄弟领回一个女孩,并不是云珊。
“她是谁啊?你,你怎么这样,这不胡闹嘛,云珊呢?她不知道吧这事吧?你看你,这这这……”青兰蒙住了。
“姐,明天再给你解释吧?先让她睡在你屋里,别乱猜想,不是那回事!”青园就知道姐一准会误会了他,此时也不管那么多了。
四
欧阳青园从小到大没做过什么好事,这回难得做一件好事,当娘的心里可自豪了。青兰知道了此事经过后也赞叹不已,看样子这功夫没有白练,她以前并不喜欢弟弟天天舞刀弄棒的,从这件事真有了派场。
“青园,吃过饭你就找车送人家小雯走,让人家老人们好放心。”被救的女孩叫席小雯,青园的母亲主要是担心这女孩留在家里不是回事,时间长了怕邻居们说闲话。
青园点点头,看了小雯一眼,小雯长得眉清目秀,白净的团脸,青园昨夜里并没有怎么细看人家,这一眼看过,心里怦怦一阵狂跳,说不喜欢是假的。
吃罢早饭青园就骑自行车带小雯走了,出了村小雯发现了青园受伤的左肩,用手轻轻的抚弄一下。
“疼吗?”
“不疼!”
“真的?”
“真不疼!”
“不疼才怪,你不说实话!”
“咋叫不说实话,疼不疼俺还能觉不出来,这点伤算什么?咱练武的出身,这都称不上伤。”青园有吹牛的成分。
小雯轻轻地将脸的一侧贴在青园的后背上,青园感觉到怪怪的滋味,他不知道自己该阻绝好还是接受好,只好暂时强装作没有觉察,突然,前面的路颠簸得厉害,小雯直接用胳膊环保住于他的腰间,他心中暗笑,像天上飘过一阵美滋滋的云朵,更加用力地蹬踏,车子不由加快了些。离自己的村子越来越远了,他似乎更加放得开,无拘无束地说笑。
“前面就是我的家了,进来坐一会儿,吃过饭再走!”小雯挽留他。
“下回吧,今天就不讨扰了,怕回家还有别的事。”他说出了口是心非的话,离逃般地转身,挥挥手走了。在返回的路上,心事还是涌了上来。想着想着,竟没了力气蹬踏,索性下来推着走。
他心里一遍遍想,一会儿是阿秀的笑脸,一会儿是云珊的笑脸,一会儿是小雯的笑脸,她们的笑都怪怪的,让他一时分辨不清哪一种更真实。如果这时让他选择见一个人,他可能第一个选择云珊,但云珊又恰恰是不能相见的一个,招之即来的孙阿秀,此时他也不想见,他只想让自己的心静一静,而这种静又使他倍加煎熬,就像被巨大的石磙碾压般,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石磙子。
高大、冰冷、坚固的石磙子,一个一个的排列着……
云珊再次到欧阳家来是一个月之后的事,因为欧阳青兰张罗着准备结婚,一时间家的事多了起来,按风俗女儿出嫁要配送几床被褥,青园的母亲想,儿女是一样的,不如一块把青园结婚的东西准备齐整,这样一来显得更忙了。青园的新房已经粉刷好了,连窗户上的贴花也贴好了,看起来像马上要结婚的是青园而不是青兰。云珊一脸知足的审视着这些东西,对未来的生活显然是充满了憧憬与期待的。吃过中午饭,青园和云珊躲进了未来的新房里,青园看着害羞的云珊,她不肯靠近他,怯怯地站在窗边,装作欣赏窗纸上的红纸剪花,青园已经凑上来了,在后面轻轻抱紧未来的媳妇,他还是不敢有大动作,他知道这个人迟早是自己的人,他的脸已经触到她的耳垂,他的鼻子已经嗅到了她身体散发的气息,他的心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心跳,他的手已经握紧了她的战栗……
就在这时,小雯出现了,她是搭别人的车来的,没有准备来这里吃饭,只是顺道过来看看。她进门便喊,青园哥青园哥青园哥。这声音让欧阳青园的手猛然缩了回来。
云珊没有问是谁,她看着青园,青园有点脸红,抬起右手抓挠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他本想解释一下,可不知从何处说起。
欧阳青兰出门招呼了小雯,拉住小雯的手,“妹妹,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吃过饭了没?”
“早早吃过了,我青园哥呢?”小雯还是比较关心青园。
青园整了整衣服,扣好衣扣,闪出门来。小雯对着他笑了,笑得很甜。青园只是点点头,算作打招呼了。还没等两人开口,云珊跟了出来,她打量了一下这位奇怪的客人。
还是主动开口,“这是嫂子吧?长得真俊啊!”
等他们几个人一块进到屋里,气氛还是显得很尴尬。小雯说:我回家以后把那天的事给家里人说了,我娘要我好好谢谢青园哥,说你们有空的时候到我家去,好好请你们喝酒。青园的母亲道:青园从小到大就干了这么点好事,以前没少给我惹事,小学一年级开学头一天就把人家同学的门牙打掉了,现在知道行好了,也别放在心上,应该的应该的,姑娘,回家给你爹娘说我们心领了,这样就成!
众人笑笑,等小雯走的时候,青兰为青园解了围,说我去送送她吧。青园没有再多说话。青兰送小雯走后,青园和云珊返回新房内,刚才的冲动全蒸发了。青园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述一遍,云珊摇摇头,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没有情意的,你也干不出出格的事。
青园满意地点点头,但心里猛然想起了孙阿秀,他和孙阿秀之间算不算出格,肯定是出格了。他不敢多想,两人静静地坐着,只有彼此的心事暗自澎湃。青兰送小雯还没有归来,云珊就准备离开了,青园本意想挽留她,可没有做出必要的动作。他送云珊上路,等她的身影看不见了,则快速骑车去追小雯。
一个多钟头后,他终于追到了小雯,已经离小雯家不远了。他累得气喘吁吁,半天说不上话来。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你的!你想知道吗?”小雯说。
“关于我的秘密,我有什么秘密?你说吧?”
小雯在前面走,青园跟在她的后面。
“你们村以前有四个城门,周围有很坚固的围墙。村里德高望重的族长,立过严历的村规,其中有一条是出卖村里的人要用巨大的石磙碾压致死。历史上曾经有好几次,山匪和异族都没有攻进村子,可以说是非常厉害。日本人来了,起初也没有打进来,后来用火炮炸平了城墙,占领了村子。但日本人并没有征服这个小村落,村里人把粮食藏了起来。不知怎么回事,有人出卖了大家,把藏粮食的洞穴告诉了日本人。等日本人走后,好长一段时间,人们才查出那个叛徒。”
“是谁?谁是叛徒?”青园听着。
“你听下去,大家把那个叛徒捆起来,准备用石磙子轧死他,他的女儿前来救父亲,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换父亲的命。村长见她如此有孝心就同意了,把叛徒赶出了村子。在准备处死这个女人时。这时,有人在村长耳边说了一番话,村长便问她愿意不愿意嫁给本村一个在战场上受伤致残的人,如果她答应下来,可以饶她不死。她同意了,于是就嫁给了那个残疾战士。其实,她在此之前已经和一个日本翻译有了身孕,不这样做,既无法救自己的父亲,也不可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你告诉这些有什么用?”青园不明白她讲这些的原因。
“那个女人父亲离开了村子,某一天,深藏在山林中的他救下了一个垂死的日本慰安妇,这个女人被日本人丢弃了,带着身孕的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他说服了她,要坚强的活下去,后来日本女人生下了一个女孩。”
小雯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下去:“我就是那个慰安妇生地女孩!而我的养父就是你的外祖父,那个被认定出卖村子的人。他也知道,你和你姐姐是龙凤孪生双胞胎。”
“这,这,这么说,我们还真有缘分?我有点不相信你编造的这个故事。”欧阳青园半信半疑,他想进一步去到证。
“你和我身上都有日本血统,但我们在这里都得到了宽容,获得了生存。我们的长辈都经历了意想不到的苦难。”小雯说道。
五
青园回到了村里,他没有直接回家,他静静地坐在石磙阵的中间,如果小雯告诉自己的事是真的,他就是一个混血儿,一个私生子,甚至是一个叛徒的后代……他一时还不能接受这样一种情形。
他开始在石磙旁运气调息,借助肢体的舞动击打巨大的石磙子,这块沉默的石头也许就是一个忠实的见证者。他心中有发不出的怒火,解不开的一团,使不完的气力。这种有节奏的击打让他瞬间获得了某种发泄的畅快。
“你这是练什么功啊?”有个声音从暗处传来,他听出是她,孙阿秀。
他没有作声,也没有停下自己击打的动作。
“我以前也见过一个练这种功法的人,你想知道他是谁吗?”她走近了。
他停下了动作,但没有开口回答她的话,喘着粗气站立在星光下。
“那个人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他曾经托人去女孩家提亲,可女孩的爹拒绝了他。后来他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女孩家和日本人有来往,于是他告发了女孩的爹,谁知后来族长把女孩许配给了一个残疾族人,算作让她抵消她父亲的罪,这个人后悔了,曾经天天晚上来这里打石磙子练功,你可别说,他的功夫真是见长。一般人不如他的劲大。”
孙阿秀这么晚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欧阳青园所关心的。她绝不是仅仅来讲故事的。青园已经学会了不急于得到答案,因为他的性子有了渐进的变化。
“他后来当兵走了,跟国军走的,一走就是几十年,再也没有回来过。他是我的舅舅,我母亲告诉我的。一个大男人不止一次的哭,直到他下定决心上战场杀敌,奔赴抵抗日寇的战场,我猜想他一定是一个杀敌的好手。”孙阿秀说。
青园的心里极度复杂,原来孙阿秀是知道自己家史的,可能不只有她,村里的所有知道他身世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歧视自己,没有人笑话他和姐姐,周围人是那么善良,对他们一家那么宽容,对他们一家那么关爱,想想自己以前那么彪悍那么野蛮……他有些后悔了。
“你知道我家的丑事,为什么还对我好,和我……”青园问一句。
“上辈的恩怨就让过去吧,提起来了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说对吧?我和你说不清楚,你别当真,以后你还是好好待云珊,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就当从来没有发生什么。我这人犯贱,孩子他爹去了这么久,要想找也就找了,可我带着孩子,还有一个年迈的婆婆,我不能舍了婆婆改嫁,过一天算一天呗,可我没有骗你的意思,你是练家子出身,我喜欢你这样的汉子。”孙阿秀说得似乎很动情。
高大的石磙子静默地立在原地,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慢慢转身离开,背影渐渐消失。他好像没有了先前的某种冲动,只想把自己也变成一个坚硬冰冷的石头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