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人生
国道102通车,是东北沿途的一件大事。一条路就是一条河,两岸多少秦楼楚馆逆旅车店应运而生,犹如秦淮两岸,一时繁华若梦。后来,京哈高速贯通,分去了大部分车流,那些旅店便多数荒废了。而这十几年间的红火,演绎了多少悲欢离合的逆旅人生。
现在跑长途开大车的司机们,多数都是两班倒,一个白天开车,晚上睡觉,另一个白天睡觉,晚上开车。这样,车就能一刻不停地跑;而十几年前开货车的司机们,晚上大都要住店睡觉的。人住店,车就要入库。天暖时节,人住房间里,车停放在院里即可(有些货主怕丢货,也有让车进车库的);天冷时,车就必须进库了。北方的车库都是暖库,存一宿,第二天早起不怕打不着火。
饮马河悠悠流淌,穿国道而过,河湾处的道边,相隔不远,矗立着两栋小二楼,都是旅店,楼上房间,住人,楼下暖库,存车。
两位店主一个是老赵,一个是老钱。老钱是外地人,圆头圆脑,透着精明。当年因相中了这条路边的商机,于是在此买地盖楼,开起了旅店,生意相当红火。老赵是本地人,腰背挺直,瘦得精神。老赵有些修车技术,经常到老钱这里帮忙,两人处得相当融洽。老钱就撺掇老赵也来这里开店。老钱当然有他的算计:这里荒郊野外,远离人家,一家住着孤单不安;再者,多开几家店,司机们才更敢在这里停车住宿了。老赵看到开旅店的生意不错,于是,在老钱的旁边也盖了座小二楼,开起了旅店。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霞光从地平线上升起,两家店的楼顶炊烟袅袅,院里就开始忙活起来:主人烧开水,做早餐,扫院子,开大门;客人吃早饭,从库里倒出车,加满水,上路。晚上,院里院外灯火通明,暗夜里,温暖的灯光让倦旅的司机们仿佛看到了自家窗内的灯火,于是停车,进店,吃饭,休息。过了半夜两点钟,基本没有车来了,两家人也就各自歇息。
夜深人静,偶尔有车呼啸而过,席卷起一地黑暗。这时,往往便是老钱最忙的时候。他蹑手蹑脚地起身,走到卧室的角落,掀开一道布帘,赫然出现一道小门,打开门,一股汽油味扑面而来——原来小门通往车库。老钱打开手电,挪来一架简易梯子,爬上货厢,扒开覆盖的油布,开始一一检查——水果,从中间搬出几箱;青菜,搬出两袋;布料,抽出几匹——雁过拔毛,从未空过。
这天,老钱的老婆出门,在路边等车。老赵媳妇看到了,走过去说话,就看到老钱老婆穿了件貂皮大衣。老赵媳妇说:“大嫂,这貂儿是新买的?真带劲!”老钱老婆朝自己身上的新装看看,诡秘地靠近前说:“哪儿啊,谁花那老些钱买这玩意儿。前几天存个车,装了满满一车……”“哦。”老赵媳妇恍然地点点头,“真好看。”
回到自己家,老赵媳妇赶紧把这个新闻跟老赵说,末了再加一句:“人家两口子真是精明!”老赵听完,站起身就走,扔下一句:“这种事咱家不做!衣裳好,你自个儿花钱买去!”老赵媳妇白了一眼:“这死老鬼!我要舍得钱,早买了。”咕嘟一阵,该干嘛干嘛去了。
老赵没事就爱沿着路边散步,能走出好几里地。这天是个特冷的天,路边停了辆半截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老赵走过去时,一个小伙子跑过来:“大叔,你家是不是这附近的,我这车没油了,离加油站那么远,也过不去啊。大叔,你能不能帮忙给我弄点油来,让我能开到加油站就行。”老赵一看,小伙子冻得鼻青脸肿的,车上就他一人,连替换的人都没有,就说:“拿个桶来,我回家给你取油去。你在这等着吧。”老赵一溜烟跑回家,在自家车里放出半桶油,又着急忙慌地拎着往外跑。老伴跑出来喊:“你慢点吧,冰天雪地,老胳膊老腿的,摔着咋整!”老赵理也没理,赶紧去给小伙子送油。小伙子加完油,掏出钱来,“大叔,不知道咋感谢你啊!这钱算油钱吧。”老赵没接,“拉倒吧,这点油值几个钱。出门在外的,不容易,你赶紧走吧。”小伙子千恩万谢,开车走了。老赵回到家,被媳妇骂了好几个“死老鬼”,他却好像根本没听见。
这天,老钱家库里存了三辆车,两辆捆得严严实实,很紧很牢,实在拿不出东西来,第三辆车上什么都没有,老钱半夜起来一趟,十分失望,却见车上唯一的东西,是一件半旧的军大衣,从里到外把大衣掏个遍,什么也没有,他索性拎起来就放自己炕上了。第二天,车主开库门出车,发现大衣没了,把老钱叫来问大衣哪去了。老钱说:“我哪儿看着你大衣了!"车主不信,闯进屋里一看,炕上就放着件军大衣,拿起来说:“这不就是我那件大衣吗?咋在你屋里炕上呢?”老钱一看,瞪大了圆圆的眼睛:“这是我的大衣,谁说是你的!你有什么记号?”“这就是我的大衣,还用什么记号!”“这是我的大衣!”两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其他几个司机劝了两句也没用,各自开车走了。老赵远远地见这院里吵得凶,赶紧过来,看到这种情况,心里明白咋回事了,就劝老钱:“大哥,是不是他的都给他吧,不值几个钱。”谁知道老钱瞪着眼睛:“那可不行!这是我的大衣,就不能给他!”转身进屋拿出根铁棍,三个儿子也都站在边上,虎视眈眈地瞪着车主,要吃人一样。车主一看,情知不是对手,狠狠地“呸”了两声,骂了句粗话,开车走了。这边老钱乐呵呵地拿着大衣说:“多好的大衣,这冷天正好穿。”老赵说:“大哥,你还缺大衣?”老钱说:“嘿,我有大衣是我的,这大衣来的多便宜,不要白不要!”
老赵叹着气回自己家了,却见院里停了一辆电动车,一个中年妇女正和媳妇说话呢。原来是她车没电了,想放在这充充电,她先坐别的车走,晚上来取车。老赵和媳妇说:“磨迹啥,充就充呗。”老赵媳妇说:“咱家的电也是得花钱的。”妇女忙说:“大嫂,待会儿充完电,我给钱。”这边,老赵早就拉出电线插座给电动车充上电了。晚上,妇女来取车,拿出钱来,老赵又说:“拉倒吧,给啥钱。”妇女骑车走了,老赵又被媳妇骂了几个“死老鬼”。
日子就这样悠悠然地往下过着,老钱家依旧日日有所进,日子越来越富裕;老赵家虽然不如老钱家,却过得心安理得。几年过去,不远处一条高速公路通车,102线的车流明显减少,两家的旅店也就都关门了。
老钱看到跑长途挣钱快,于是给儿子们买大车,跑起了长途运输。没几年时间,大儿子赌博时,与人起了争执,被人一刀捅进心脏,死了;二儿子和小儿子相继出了车祸,一个没了一只眼睛,一个瘫痪在床。老钱却依旧精明着。
老赵把小楼租了出去,回家依旧和媳妇种地,供孩子们念书。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各自成家立业,过起了小日子。每当孩子们回家来,老赵媳妇就和孩子们唠叨,他们的爹又做了什么赔本的事了。孩子们就开导她:“我爸这是善良,是好心,好心有好报。妈,你可别再埋怨我爸了,你忘了你当年也做过这样的事了!”
十几年前,老赵家住在村头路边,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老赵媳妇出门抱柴火,看到路边倒着一个人和一辆自行车,她赶紧叫来孩子们,把人抬进屋里炕上。人已经冻得奄奄一息了,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又是灌姜汤又是喂小米粥,把个人暖过来了。不久,那个人的家里人寻来,把人带走了。可是,老赵媳妇很郁闷,因为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个人的家人一进门就直奔厨房里老赵家的自行车,上前查看是不是他们的。老赵媳妇感觉受了莫大的侮辱,从此,看到老赵再做这样的事总是翻白眼,骂他“死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