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晚霞
上海之行让风眼界大开。白天里,他和同行的老师们一起,参观各处名校,听各种专家的精彩演讲。他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想,如饥似渴,自觉收获甚丰。晚上,同伴们都去逛街,尽情欣赏国际大都市的奇妙夜景,他就在住处整理那些散乱的文稿,惟恐因为时过境迁而遗漏或误解。有时,他也想远在乡镇的妻子。不知在这几天里,她生活得还好吗?有时,也会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每一次都是娇里娇气的抱怨。问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她又受了哪些委屈等等。风笑了。和同伴们出去散步时,经常会看到些艳丽迷人、雍容华贵的都市女郎,无论是穿着还是气质上,妻子都是望尘莫及的。有的同伴就开玩笑,说要是自己能拥有这样的老婆该是多么幸福。有的都走出好远了,还恋恋不舍地往回看。风没有什么感觉。有时也想,是好看,真的,不承认就是虚伪。但看她们就像看一些花朵一样,好看就好看吧,回头就忘了。自从认识妻子后,他的心再也没有为别的女人激动过。他是个感情专一的人。只要今生和妻子为伴,他的心就有着落和希冀。
寒就绝对不一样。或许人家真是干事业的材料,不像我这么注重感情。风自嘲地想。他们办公室的老师曾到某饭店聚餐。浓妆艳抹的服务小姐让寒心旌神摇。风看得很清楚,因为老是腆着脸看姑娘,寒差点被东西拌倒。同事们有的抿着嘴笑。风有说不出的厌恶。可马上又释然了。
风多次听人说过寒的家庭情况。寒的父亲在附近乡镇很有名气。他从没正眼瞧过自己的老婆,也难怪,像他那样潇洒倜傥的男人,之所以娶了这样瘦小枯干毫无女人魅力的老婆,还不是看中了岳丈的家底。等到岳丈一死,家产一到手,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拘束住他了。他有钱了,要找回被“糟蹋”的青春。他在单位上和几个女青年打得火热。其中有一个痴心要跟他,可他还没有决心抛弃老婆和三儿两女,就软磨硬泡,让那个抖搂不掉的女人给自己当了儿媳。单凭这一点,风就从心里厌恶寒的家庭。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像这种家庭,会培养出什么“德才兼备”的人。因为农村有句很有名的话:根不正,秧不正,结个瓜歪歪腚。在农村给儿子找媳妇或给女儿找婆家,老人们都不仅仅看年轻人如何,还要多方打听,年轻人的父辈和祖辈的情况。再说,年轻人谈对象时,可能会有多种选择,因为这毕竟是终身大事,但是一旦走进婚姻的殿堂,那就要担负起责任。他不喜欢偷偷摸摸的行径。假如两个人真过不下去了,那就干脆离婚。否则,就全心全意地过日子。诱惑无处不在,像风吧,无论从相貌还是从才干上,都是让姑娘们魂不守舍的,只要他愿意,就会有人偎依过来。可他不愿意、或者从没想到要背叛自己的妻子,也决不想和别人藏藏掖掖地约会,他觉得偷偷摸摸有失尊严。
很久以前,风和一伙人去黄河边游玩。在去的路上,有也拦路卡。黑白栏杆横跨在路上方。同伴们都嘻嘻哈哈笑着,弯腰缩头的钻了过去。风宁愿多走十数步路,也要挺直腰板从旁边走过。大家都笑他傻,他也不辩解。在现实生活中,他真是很傻,不像别人那么机灵。在大学期间,他和同学乘车去公园,那时车上还有负责卖票查票的。风连想都没想,就掏钱买票。而同伴则和乘物员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从车前钻到车后,从车后又钻到车前。等下了车,同伴乐得闭不住嘴,觉得沾了天大的便宜。风像瞧怪物似的瞧着他。干吗呢,不就是几毛钱吗?有那个必要吗?换了他,没有钱,宁肯跑着去公园的。等走上工作岗位后,他发现真正吃香的不是他这种人,而是那些善于钻空子逃车票的机灵鬼。在外面打情骂俏,回到家满嘴甜言蜜语,哄着里里外外都高兴。他办不到。他要对别人负责。不想离婚,还和人家粘缠,尤其对方是个还没找主的姑娘,不是太卑劣了吗?只想索取不想付出,那不是爱,那是玩弄。何况,一个连丈夫和妻子都背叛的人,还能对什么人忠诚呢?
刚踏上火车时,他几乎和谁都不认识。既然是同行,共同语言就多,不到几个小时,基本上都认识了。知道对方在哪个学校工作,干得如何。风的目光渐渐盯在领队身上。那是个风度翩翩、言语温和的人。可无论如何,总也遮蔽不了超出众人的气质。气质真是种奇怪的东西,它会让一个人变得如此美丽。西方人说,三代人才能培养出贵族,气质是需要积淀的。在风的家乡,有一个满头银发的女人,从事接生工作,经常走街串巷,忙个不停。风才见到她的时候,才五六岁,但留下的印象终身难忘。那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大家都喊她是“柳长河家”,也就是说她是柳长河的老婆,没有必要拥有自己的名字。但这位“柳长河家”,言语清雅,坐相端正,满头银发纹丝不乱。那一次她被人误解了,对方是个没有文化的村妇,用各种难听至极的粗话咒骂她,她就那么微微笑着,寸步不让地证明清白,身上的粗布衣服连点起码的颤动都没有。
“她是谁?”
风急切地向母亲追问。
风知道了,这个没有名字的妇人原来是上海某大资本家的女儿。因为父亲在文革中被踏倒在地,她就流落到乡下,为了自保,嫁给了大字不识的农民。风知道后,跑到旷野里大声地哭。他哭这个女人的悲惨命运,深深地嫉妒得到她的那个粗野农民。后来,女人的父亲被平反,听乡邻们说,政府归还给那女人好几麻袋的百元大钞。他还听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那女人一直坚持不要亲生孩子,后来领养了一儿一女,她对他们像亲生的一样。可惜,那一双儿女粗俗不堪。不要是对的,她不该要那农民的后代。让她带着绝代风华走完一生吧,不要糟践了自己。风替她庆幸了好长时间。直到现在想起来,风还觉得哽咽难言。风在各种材料上也知道,上海刚解放时,那些来自各种荒凉地区的军人,当他们端着枪走进大资本家的豪宅时,总会被高贵所震慑,半天挪不动脚步。尽管那些“老爷太太小姐公子”们诚惶诚恐地躲在角落里听候处置。为了掩饰自己的卑怯,军人们就变本加厉地搞破坏,耍威风。他还知道,文革期间,资本家的儿女哪怕穿上最朴素的衣裳,也掩盖不住那份高贵。从补丁上就可以看出来,他们身上的补丁也端正,因地制宜地创造出一份美感。
风从领队身上看到了那份久违的高贵。但他知道自己的分量。自己只是一个乡镇教师,而对方是全区、甚至在全省都出名的教育家。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领队的一行一动。和领队熟悉的人,经常向他询问一些困惑他们已久的教育教学问题。而领队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们茅塞顿开。风也很想问领队几个问题,但他始终没有开口。听说,领队是某名校的校长,风真是羡慕不已。瞧人家的校长,水平有多高!再看常校长,除了热中荤段子和砸蛤蟆窝还会干什么!他有点眼热领队的下属了。如果像他们那样经常聆听校长高屋建瓴地指导,那该多么好。那样会少走多少弯路。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有这种福气了,风想着想着有说不出的沮丧。这就是命运。
返回时列车到了泰城就停住了。大家在领队的带领下转乘汽车。汽车在黑暗的夜幕中奔驰。奇怪的是,长途汽车在离风的学校三十里路远的地方,转出高速公路,在乡镇柏油马路上行进。期间要经过风的学校。风连想都没想要中途下车。因为那么多的人归心似箭,他总不能因为自己的需要就让中途停车。再说,县城的堂哥已经说好了,等着他到后,一起坐堂哥的汽车回乡镇。外面夜色浓重,尽管是在家乡原野上奔驰,风也不知道到哪里了。忽然坐在前排的领队回头对他说:
“风,前面快到你学校里,你不下车吗?”
风惊奇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领队怎么知道他叫风,怎么知道到了他的家了呢?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机械地点头,微笑着表示感谢。在风的学校外墙的路边,领队让汽车停了下来,风做梦似的下了汽车。他本来以为还需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家,现在好了,就站在家门口了。他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家后窗里的柔红的灯光。要是换了自己这里的领导,会怎么样?他们根本就不会去想,或者干脆装不知道,他们不会提前告诉司机拐到这难走的小路上,至于到了县城,风是否能找到车回来也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领队还挂念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我,在上海之行中,居然连和领队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风感叹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