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故乡,在我的认识中,似乎应该是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承载着家族的回忆和过往。可是,我的故乡,不是我祖辈的,亦不是我父辈的,它只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从出生到十岁,我在那里呆了十年。可我,深信不疑地把它当作故乡。
那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农场。农场有许多地,种了很多茶树。农场里盖了整齐的几排瓦房,有拉起的围墙,有大门,这和四周的村落不同。
印象里,我对儿时的记忆并不多,但知道我一定过得很快乐。夏季的晚上,我会抱个小板凳去水泥铺的场上玩儿。大人们在场边乘凉,热闹地说笑着。小孩子们在场里疯跑,捉迷藏,玩过家家。怀中抱着的小板凳总是做我的宝宝。那时我还没有妹妹,算是独生子女,所以每年农场会给我发几件玩具,如小算盘,一捏就会响的塑胶小狗。每每这时,我就会很得意,因为邻居家那个小点的男孩儿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总会哭闹。但平时,我总要左邻右舍的大孩子做我的姐姐或哥哥,让妈妈上他们家要,是那么想要一个姐姐或哥哥。
采茶的时候,最高兴。因为附近村子里的姑娘来了好多。平时有些冷清的农场顿时热闹起来。大片的茶园中,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子看上去都那么美。在半人高的郁郁葱葱的的茶树旁边采茶边说笑。我们这些小孩子总是兴奋地在她们身边晃悠。看她们的手在茶树上灵活地翻飞,一采一放,竹篮里慢慢铺满了嫩绿的浸过水般的茶叶,看着竹篮变得满满的,然后象是自己采的那样激动,一路欢呼着跟着她们去过秤,收钱。可是自己,说来好笑,长在茶园的人,采过的茶加起来不过一把。
农场的叔叔们在茶房炒茶,几口大锅里倒进了碧汪汪的新鲜茶叶,他们赤裸着手抓着茶叶在锅着翻炒,时快时慢。绿色的带着薄薄茸毛的茶叶慢慢升腾起雾气,不再水灵,变成了黄色,变成了褐色,最后变成紧缩着的皱巴巴的样子。采茶和炒茶,是我们农场一个丰收的季节,大人小孩都象过节一样高兴。
爸爸是农场最好的司机。农场里的每一辆车他都会开。所以农忙时爸爸几乎没在家呆过。收麦的时候开那台联合收割机,和现在的收割机差不多,只是看上去笨重些。收完麦子开那辆大卡车去麦田拉麦子。因为土路很颠簸,一路上麦子会掉下来好多,而且,不是几根几根地掉哦,一掉就是一小堆。我们这些孩子爱跟在车屁股后面捡麦子,拿根长绳,走不远捡一堆,聚拢成一大堆,就用绳子粗糙地捆一下,扔下路边,快快乐乐地跑回家喊大人背回去。每捡那么一大堆麦子,心里就很自豪,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很了不起。
还记得有一次,看到爸爸脱下白背心,背上赫然有个背心的形状,有些白,而周围太阳晒过的皮肤变成了紫红色。一个麦收季,爸爸每天顶着大太阳晒,竟然晒出了这么一个肉背心,简直触目惊心。小小的心里记得那么清楚,也模糊地想着,爸爸是不是很辛苦。
因为地多,农场里的人一年到头都很忙,要采茶炒茶,要收麦打麦。然后到了秋天,要收花生。花生家家都种了好多。收回来后,家里人开始天天在场上摔花生。那么大一垛不知多久才能摔完,可是看着那么大一垛,人人都眉开眼笑。每个晚上,大人们都到深夜才回家。还记得有一年,我在场上玩到天黑,一个人去奶奶家吃饭时,惊讶小路是那么的明亮。 一抬头,看到一轮大大的圆圆的月亮正挂在半空,明亮的光晖倾泄到大地。心里很疑惑,不知道月亮居然可以那么大那么亮。不知道已经到了中秋,不知道中秋节的月亮就是这么圆这么亮。可是很快会低头专注着脚下,因为路上老是有偷偷遛达的癞蛤蟆,最怕这东西,生怕一脚踏上它。
冬天的时候,总会下很大很大的雪。我们那一排房子,爸爸总是最早起床的一个,他在清晨的雪地里大声唱着歌儿,拿着大扫笤去扫整个院子的雪。扫过谁家门前时就敲人家紧闭的门,还哈哈大笑。我的童心未泯的爸爸,总招来邻居们善意的指责。
在某一天早晨,妈妈会让我早早地起床,并给我换上一身新衣裳。于是,我知道,要过年了。穿上新衣裳当然高兴,急急地上院子里炫耀。过年时农场会发好多东西:对联,鞭炮,油,面、、、,每家每户的门前都红得耀眼,厨房里叮叮当当响到半夜,整个农场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三十儿晚上,全场老少全聚到了农场里的小花园,花园里一棵老松树上挂了长长的鞭炮,不知谁点燃了,响声连绵不绝,然后,两大箱烟火拿出来放。烟花灿烂,热闹非凡。孩子们兴奋地跑着叫着,大人们也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年的苦啊累啊都过去了,此时的故乡人,只有幸福,只有满足。
还记得农场买回的第一台电视。夏天,放在会议室外的高台上,天天晚上都像放电影一样,十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看。小花园好看的围栏都被坐塌了,花园里的花啊树啊也遭了殃。还记得放过“射雕英雄传”,好象没演完。大人们说这个片子有毒,有毒,不让演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毒是从哪儿放进去的?
因为土地多,农场里的人们生活总是很富足,是周围村里的人们一直羡慕的对象。但是,在我大概九岁的时候,附近的水库慢慢地开闸放水,一点点地淹没了我们的土地。土地越来越少,而水越来越多。农场里的人纷纷找门路调走,短短两年,许多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开,农场冷清了许多。在我十岁的时候,我家也搬离了农场,随着学习的紧张,再回去的机会竟然那么少。
今年夏天,妹妹带男朋友回来。妈妈说,去农场一趟吧,看看湖,也看看你们奶奶。我们欣然驱车前往,一路上颠簸得不行。到了场里,几家老邻居正在场上摔花生。看到我们,都聚拢了来,非拉着我们回家喝水。一位奶奶忙着去院里的柿树,石榴树上摘果子。另一位从小就疼爱我的奶奶拉着我去她家拿花生,一路上紧攥着我的手说,“早给你们准备好了,全是我一个个拣出来的,大的。”怎么推辞都不行。一位婶婶带着我们去菜园,辣椒,苦瓜,豆角,青菜,任我们使着劲儿摘。回到车边时,妈妈已扛回了一大袋南瓜,车边还堆着一堆,我们几个哭笑不得,小小的后备箱,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东西啊。
我们告别了热情的老邻居们,妈妈感慨地说,“走到哪儿,也没碰到过咱农场这么亲的邻居。”是啊,是啊,我们都叹着气,心里充满了感动。
站在高岗上,看农场三面环水。水天一色,波光遴遴。有白色的水鸟倏忽掠起。走到岸边,走在没过脚踝的绿草地里,看着光着背捕鱼的少年。妈妈会指着某一片水说,“这里曾是我们的地。”是的,曾经是给过我们美好生活的土地,如今都做了鱼儿的天堂。
奶奶的墓地就在湖边一个背风的角落。我们站在坟边看风景。水就在不远处,微波荡漾,凉风轻柔地拂过,小路上开着各色的星星点点的野花,绿草匍匐在地上,纠缠着,很旺盛。旁边大路两旁的柏树还是那么苍翠那么高,就象二十年前的样子。我看着,想着,心里有个决定:等我去的时候,我也要葬在这里。
它已经很冷清,只有几户人家;它已经很破落,房子摇摇欲辍;它已经很荒凉,院中杂草横生。可是,它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那么鲜活,那么生动,那么美好。它永远是我唯一的故乡。
我的故乡,可以安放我灵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