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

她与我奶奶同辈，是村中长老。算起来我该喊她个姨奶奶之类的，但我从小就没有那样喊过她。我只呼其同辈人对她的称呼：阿玛。

阿玛是从外地嫁到我们村来的。我奶奶说当时交通不发达，我们村里老些辈的人大多数是娶的村落邻近的姑娘。只有阿玛的丈夫金伯，他是个木匠，手艺精巧技术远扬，所以常有远些地方的人请他去做工。而阿玛就是有一回他去做工时带回来的。当时来到我们村的阿玛，二十出头，据说是美而灵巧勤劳而能吃苦的好媳妇。

可阿玛年轻时美丽勤劳到怎样的程度，我是说不出来的。因为我出生时已经距离阿玛嫁到我们村整整三十年，而彼时的阿玛已然已经成为了一名精神病患者，她的年龄也已经苍老到看不出是否曾美貌。

阿玛本是个好媳妇，又怎么会沦落成为一个精神病患者呢？我着实想不到合理的解释，只有奶奶，她为我细细的讲述了为什么。

奶奶说阿玛和金伯在一起时是没有酒席的，当时封建的农村没有酒席就注定了本就没有什么地位的女人更没有地位。金伯本人是个极自大极爱喝酒的人，他嗜酒如痴，醉罢就回家对阿玛进行殴打。那时的阿玛身上常年是青紫色的。因为阿玛是自己跟着金伯走的，所以无论金伯怎样对她她娘家人也因觉着丢脸不曾出现人为她抱不平。只是不知为什么，阿玛不离开。和金伯在一起五年后，阿玛为金伯生下了个孩子，金伯本是高兴的，可三个孩子出生之后，请他去做木活的的人竟渐渐少了。没有活做简直是断了金伯一家的生计。金伯愈发的狂躁起来，他开始不回家，没日没夜的在村子里那家唯一的商店喝酒打牌，不顾家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怀着第四个孩子的阿玛以及大片大片待耕种的田地。

那些日子是很难过的，但阿玛咬着牙种完了所有地，带好了三个孩子。第四个孩子出生的前一天，许久不回家的金伯醉醺醺的回了家。阿玛忙为他盛了一碗玉米糊，但金伯伸手就将碗挥碎在地。他提了提衣袖，疯了般将阿玛推倒在地一阵殴打。

似是打到了肚子了，阿玛痛苦的骂出了声，那是阿玛嫁给金伯后第一次回击他。骂声痛苦凄厉，直到阿玛去世才停下来。金伯当夜又去饮酒未归。阿玛拖着疼痛的身子哄睡了三个孩子，自己彻夜未眠。奶奶说那夜她起床入厕听见了阿玛的哭声，哭的人痛心。第二天天亮，阿玛揭开锅盖发现没了食物，她想起屋后的山上蘑菇长得正好，便提了篮子出门。半小时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阿玛绝望的叫声。就是那一声惨叫急坏了阿玛的神经。原来是阿玛摘蘑菇时不慎滑倒了，半山腰的高度，她以为会失去肚子里的孩子，极度的恐惧让她崩溃了。

从那以后，阿玛就成了村里人人谈而叹息的疯子，她的病状是不停地咒骂，咒骂的内容全是关于金伯。而金伯在她那些难堪的咒骂里则是回以她更多的殴打。

阿玛的病直到她的孩子长大以后才得以治疗，在治疗之前，她咒骂、金伯殴打的日子整整有二十余年。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金伯还在世，他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阿玛则是在几个孩子家里轮流休养，那时阿玛病情得了控制，她常常穿一件藏蓝色的外套，戴一顶毛线帽子，看起来比我奶奶还精神几分。她常受邀帮许多人做些小活儿，比如剁辣椒。我家也请她，她来帮我家做活的那天下蒙蒙细雨，我见她来了，欢快的拍手叫好，她就伸手摸摸我的脸，她的手掌粗糙褶皱，但温暖无比。

她坐在大厅里剁红红辣椒，剁的又细又均匀。我奶奶在旁边不停的称赞，阿玛的二儿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打来电话的，他说金伯去世了。消息散开，我的家人都去了金伯老房子帮忙，只有阿玛，在奶奶告诉她以后，她笑了笑，然后又继续剁辣椒。所有人都默契的不劝她什么。径自散开留她一人。我像是嗅出了什么，躲到门后只探出个头。所有人都走以后，我居然看到阿玛在抹眼泪，她的泪是无声的，过了会儿她像病发那样絮絮叨叨起来，只有一句话：他对我笑的，他对我笑的。

长大后我再回忆起阿玛的这句话，突然就明白了她何一直都没有离开金伯。

金伯去世之后，村子里的人都为阿玛舒了口气，说是她终于可以过清静日子了。但阿玛每每复发的时候却依旧咒骂着金伯，内容的恶毒程度比金伯在世时更狠，她似是故意的，但终于在没有人对她施于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