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的姿态
文/卡宝
他用触觉感知这个世界,脚在石子间磕磕绊绊。簇拥的绿色,被他一步步深陷踏碎。她推着车缓缓走来,腾着热气。车轮碾过石板咕咕的响声,红色绸带绕系的铜质铃铛的叮叮悦耳。
是,他的触觉所不能达到的。递过来还散着温热的小食品,捧在手心。呵了口热气朝她笑了笑
,脸上还带有开始灼热的红晕。她嘴角便摇出温怯柔软的歌,音符轻飘飘地撞击耳膜如落幕尘昏般温柔。口含花瓣轻生烟。
:嗨,您走好。
他站着坐着躺着,琴键下游出的颤音。像她留下的如蝶轻舞的尾响。他知道他每次捧着东西离开,她都会离开她的推车。默默地追上几步,直到平安踏进半掩的房门。他辨得出她的脚步声,急促而轻快。
三月初春的早上阳光堆积在他脸上,融化成团团袭人的暖意。他使劲眨了眨眼睛。靠着木棍踱到她床前,呼吸开始平静后。
:奶奶,早饭买回来了。
唤了三声后,没有听到她悠长的哎,蹭下床肢体间蟋挲的摩擦声。
身体却猛地被一女人抱住,不安地朝前倾了倾。站定后才听见女人带有哭腔和鼻音的号啕。
:愆儿,奶奶走了…
俯下身嗅到她衣间淡出的皂粉香味。触到她松弛柔软布满沟壑的脸,弹上来的冰凉温度。恐惧地往后退了退,撞了女人跌坐在椅子上。然后又解开塑料袋开始吃那些渐冰的食物,咬到嘴里化成了渣。女人的哭声停了停,叹了口气。
:这孩子,心还真硬…
他就那么坐着,墙那面的哀乐震天响,人们热热闹闹地哭号着。偶尔窜进的目光带这猎奇和快意。就这么呆坐到人声稀疏,阳光里的微尘淀落到他脸上,黏。
:愆儿,我们收拾东西回家去好么。奶奶这房子,你爸爸打算把它卖了…
:不,不要。
咚地重物砸下来的声音。
:不,你还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瞎子!!
半空中爆出了女人哇的哭声。
撇开女人靠过来的脸,支起身跟上从衣柜中抱出一大堆衣服往外走的男人身后。在一个低洼积水的湿地里停了下来。男人的脚步逐渐远去后。
踉跄跌倒到那些成堆的衣物上,十指紧揣这些篷软的布料,脸深深埋进去。皂香扑面,这里面溶有她的味道,还有她。
最后的味道。
他去了对街那个气宇轩昂的家,每天在男人的冷淡注视中,轻轻关了门。摸索着去琴房。
隔了三百七十一步,便可以听见她车轮铃铛的咕咕叮叮声绕在唇间的亲甜柔软曼妙歌声。离了百米远便是已换作商铺人声鼎沸的老屋。
笑着接过她递来的热食,惴惴地向前走。接受她温柔的注视。
:我叫顾愆,愆儿。
:我叫静花。
轻柔的话音停特停,转出几点咯咯的笑声。
:你这是…
:我去琴房。
:琴?
:我弹钢琴。
:哦,真好。嘴角欢快的音符又摇了出来。
静花,识我否?知我否?
大雨冲刷着滚落下来,他在雨匆匆忙忙地奔跑。溅湿了衣服摔疼了膝盖。却撞到紧闭而坚实的门。
过路行人雨伞上滑落的雨珠。
:愆儿啊,你爸妈去参加聚会了。不在家。
:嗯。
无力地靠着墙角蹲了下来。她渐近的车轮铃铛咕咕叮叮声。
:愆儿,走,跟我走。
伸过来的温暖大手。挨近了有细细的一层茧。坚实而温暖。
她拿着毛巾为他擦着头,端过姜汤后坐下看他静静地喝汤。
:原来愆儿是这样一个俊美少年。
他端详着黑暗,羞涩地笑了笑。
她在厨房里忙了好久好久,才为他捧出一桌温暖的菜。他羞涩地停了停,再大口而慌张地往嘴里塞着菜。她温柔地看着他。
:好吃么?
因不知而相知。
就这样每一天经过你低矮的屋檐,用耳朵画出你行径的弧线。滴答滴答漏下的坠丝雨滴,你咚咚的急促脚步。我藏于门沿,窃喜欢呼。
安知始相忆。
等了多久呢。一直抚摸着木板的冰凉,一直到自己有些怕了。张皇屏息静聆,寒风擦过指尖世界末日般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是没有亲人的,或者一开始就没有。
琴键上跳出的音符凌乱得不堪一击。不安地像疯涨的潮水。
:静花,他们。他们。
:我知道。
他侧着身,贴着墙壁睡。另一面,便是她。浓浓的鼻息,偶尔急促的粗气无力的叹息,像是无法呼吸。他睁眼又闭眼揉着发疼的胳膊。夜里那怕是微风触动淡淡声音都能让他醒来,他惧怕那个有声吵闹的世界。如要将他驱逐。
就那么听了一夜夜风声雨声滴落声说话鼻息喘气咳嗽大哭痴笑,不可安宁。睁着醒着,湿冷慢慢爬过身体包裹了寒。那样亲近了黑暗,熔为一体。
黑的浓重的眼圈。
:怎么,没睡好么。
:那样靠近黑暗,不可远离。
她叹了口气,再哈哈地笑几声。像是不知所措。
:愆儿,今天带你见个人。大概是我睡觉太闹,吵着你了吧。
:嗯,不,好。
阳光温度在手掌上不断移动,折下晃眼的白色光斑和强烈的黑色阴霾。偶尔风刮过发丝泛起的点点凉意让他频繁地回过头,空洞的失望后。听到她前后奔忙的跳跃,油烟呛起的绵绵延延咳嗽。
她欢喜地朝他笑,言语奔跑在空中弹唱开出了明丽的花。
:愆儿愆儿,你知道吗。一区,一区,今天要回来了。
:一区…
门被缓缓推开的拖长吱呀,迟疑的放轻脚步后,重物嘭然落地。
:静姐,孩子领回来了。呐,一区。
生人笑嚷着寒暄一番后便匆匆离开。
她摇摇头又埋下头眼帘间流动着慈爱,脸上荡出温柔的波澜。
:一区,愆儿哥哥。
:愆儿哥哥,你好。
细致而明朗的男声掺揉着孩童般的怯弱。
她一边帮一区弹去衣服上奔波的尘,抚好被风凌乱的发。端详几眼后,咧开的唇牵引缠绕的皱纹结一朵烂漫的花在昏暗的光线下耀出灿然的红晕。
:愆儿你知道吗。我区儿有这样俊朗的眉英气的脸,走在路上人们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可是,你知道么,他只会咬着棒棒糖蹦蹦跳跳地走,说你好再见,看着别人没完没了无辜地笑。那又怎样呢,我的一区智力只有五岁啊…
:一区,一区。
妈妈,一区在那里总是特别的怕。那些护士总爱捏我的脸咯咯地笑,汗津津的。我总是自己穿好白得刺眼的衣服。那是春天了吗,那些花开得好缤纷,像是要淹没了我的眼。我一日一日守在这花园前静静地看,那些蝴蝶翩翩地像妖娆的天使。妈妈你这里冷吗?我想为你留住蝴蝶就守住了春天,春天这么生动,妈妈一定会喜欢的。可那些花儿一点点垂败起来蝴蝶不再飞扬,掉落下来腐烂成混浊的污泥…
妈妈。
一区依旧摇着手在阳光下蹦蹦跳跳地飞,她蹲下来使劲搓着一区污迹斑斑的衣服。时而揽起耳边垂下的发,僵持着笑容朝他安然地笑。他轻蹑到她身后,听着唰唰叮叮的水声,雀跃不已。
:可是静花你知道吗,最喜欢你的人,愆儿在这里啊。
她仰起头哈哈地笑,打落的水花飞扬起的白色泡沫迷蒙了她的脸。
:愆儿,如果你能看看。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多大的笑话。一个俊美的少年对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臃肿妇人说,我喜欢你。这是一个多大的笑话…
:可是。
我喜欢你不因你的外表不因你的容貌不因你的粗糙。一开始,就喜欢了啊。
她依旧背着唰唰的水声慌乱地搓着衣服,弹起的水珠飞落进眼中,酸涩的。
他还是转身去了琴房,路过第三个路口终于疲惫地依着扎人的树干靠下。
暖风中却隐约飘来红色的或者浓烈的歌,他侧耳细辨。手却一把被人握住,好凉的手,寒如薄冰。
:公子生得好生美丽,如花似玉,翩翩美少年,奴家好生倾慕好生倾慕…
:是…
:弄可。
:哦,一只欢畅的鸟儿。
:不是鸟不是鸟嘛,鸟儿不好看,弄可是一只迷离妖娆的蝴蝶,飞啊飞飞啊飞。
:天空,你知道么。
:天空…
弄可拉着他奋力奔跑,激烈的喘气艰难地断断续续。
踏上一辆远行的客车,她握着她手依旧氤氲出温凉。像是残存世间最后一丝温度。
车在绿树从掩的山腰停了下来,她踮起脚朝浩荡的山林望望。扯着他的衣角,言词雀跃地说:愆儿,我带你看天空…
她骑着单车在陡峭的下坡上飞驰,欢呼着呼吸又微弱又激烈。愆儿小心地死死拽住后座,不安而担忧。
:愆儿,你站起来抱着我的脖子,站起来啊…
:不要。
她有些慌了,单车开始摇晃。着急和愠怒使她涨红了脸,呼吸急促而艰难。
他终于怯怯地直起身贴着她被风吹的失去温度的瘦削后背,环绕她纤弱的脖。脸上的阴云逐渐舒展开来。
风擦过耳际,被细微水珠托起的驰骋。仿佛触到了天明和月光,云朵和星星。凉而暖,赤而白。
点点清莹,细浪袭潮。
:愆儿,知道么。天空的样子,就是飞翔啊…
她的声音开始微弱起来,车子摇摇摆摆地停了下来。最后一抹风化为扑过额的暖气。
她缩在他怀里,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愆儿你知道吗,医生叫我出来透透气。可是我还没有过桥,便喘不上气了。直到看见你远远地等在那里,像一簇阳光…
:
:谢谢你今天带我飞翔,像我那么多次期待渴望的一样。行走奔跑飞翔大笑歌唱。那么,愆儿,我是一只美丽的蝴蝶么?
:只有静花是蝴蝶,在愆儿这里。弄可是一株纯白的百合,明亮的灿烂的美丽的脆弱的玻璃百合…
愆儿抚着她已冰冷的让人觉得刺疼的脸,像幻境一样远离不可触摸。
眼泪就那么淌了下来。以优美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