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最早的那些照片里面，有你抱着我的一张。咱们的于村农场，咱们家的平房小院，那么灿烂的阳光，那么灿烂的笑。浓浓厚厚的头发，双眼皮，大而亮的眼睛，挺挺的鼻子，厚嘴唇，浅浅的胡茬。帅帅的爸爸。小小的我。

没有记忆的时候。

他们说你可疼我了，总是让我骑在脖子上，从小小市场的这头晃到那头。

你的大飞鸽的横梁上，有我小小的座位，我总是在里面说个不停，躲着你不时蹭来的胡茬。

彻夜啼哭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回，是在你结实的臂弯和生硬笨拙的摇摆哄慰中，沉沉睡去。

你晚上下班回来很晚，我已经很困了，还会摇晃到你面前，扯住你的衣角，凑近鼻子使劲闻，然后大声告诉每一个家人你呆过的屋子里，有没有人抽烟。你是从不抽烟，不在家里喝酒的好爸爸。

有记忆了。

你抱着我出门，刚走过院子门口，就被马蜂叮了我的耳垂，我痛哭，你无措。好容易哄干了我的眼泪，你心疼地看着我红肿的耳朵，说不哭不哭咱打它咱把它窝拆了！

你骑车带我出门。我头回跟你要钱，你不给。还要，你给了一张十块的。我接过来就扔在地上，然后再要一张。你捡起来，再给一张。我还扔，接着要。你头回打了我。到现在还没有第二回。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那时是怎么想的。

从小想不起来吃水果，苹果只吃你削好皮的。你总是笑着问我：吃“屁果”吗？估计没有谁可以明白咱们对这种水果的“昵称”，只有你和我会为这个说法笑那么开心。

上学了，数学作业你只是开始的时候主动检查，慢慢地，每次做完作业，我总是“自觉主动”地送到你面前，半强迫地要求检查。每到这样的时候，你总是一边接过本子，一边无奈地说我就是你的拐棍了。每个本子上，红叉不会多于三个。每次做数学模型，每次做手工作业，我都是最好的。这是我那时的骄傲。亲戚说到你的时候，总会一遍又一遍啧啧地告诉我你爸手巧。

你会理发，会蒸又白又大的馒头，会修车，会剪裁。你这么忙碌以前，咱们家没有买过外面的馒头吃。12岁以前，很少给我买衣服，每到闲暇，你来剪裁，妈来缝纫，成就我那时在同龄人中绝不会雷同的光鲜。

人说，老婆是看着人家的好，孩子是看着自己的好。后半句，在你这儿真是越来越正确。

还是，我这么慢这么慢才能不断体会，你那么喜欢我那么宠我？

发着烧回家，你安顿好我，妈回来的时候，你说，小小病了……长到那么大的时候，还从来没有听你这样称呼过我。被窝里面昏沉的我，那时听到这句话竟开心得一点不觉得难受了。

上学要迟到了，就算距离学校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路，你也骑车送我去。

呆在你的大飞鸽横梁上的时候，小手冻得冰凉，你会让我把手放在车把上，然后握着我的手继续骑车。

你心情不好回家，我轻声搭话，你凶我一顿，我委屈地不再开口，闷着看电视。你从里屋换衣出来的时候，递给我一个靠枕，不说话。我知道你跟我道歉了。

跟你睡的时候，要拉着手睡。小小的手在你大大的手掌里，暖得出汗。你都呼噜不断了我还醒着，因为舍不得睡着了翻身的时候丢开你的手。

中考完，去保定上高中。两个星期，写给你们一封厚厚的信。我呆不住，我要回家上学。接我回家的那晚，我洗完澡出来，你们坐在饭桌旁等我一个半小时。你的眼眶红着。妈说，从认识你爸那天起就从没见你爸哭过。你竟然流泪了。心疼我。

高中骑车上学，和你完全顺路。为了避免同学见你尴尬，你总是装作某路人，从大笑的我们身边默默而酷酷地超车而过。

一次放学大雨，在学校车棚里发愣的我，竟看到你带着雨衣风雨而来。那么大的雨，挡不住你的笑脸。那么清晰。

吃饭，你总是把最好的东西往我碗里夹。饭桌上你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是：还剩这点，你还要吗？然后就是一口锅横在我面前。好多时候，我知道其实你都没吃饱。为了我吃饱或者吃美了。咱们家又不是那么困难，何必呢。。。还有，你就不怕你女儿真被你喂成猪么？我现在这么壮硕，显然跟你的这种疼爱不无关系。

高三郁闷，放学回家从进门就开始看电视，一直到妈晚上回来，还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我刚放下笔。。。你一直没有阻止我看电视，只是阴着脸不说话。最后摔门而出。知道你恨铁不成钢，还是舍不得训我。那时我混，对不起，爸爸。还有妈。

你的饭局常常带我。饭桌上我的打趣妙语总成众人的不停赞叹，看得出你的骄傲。你曾当着众人说过，我是你的贴心小棉袄。

高考前，妈病了。所有人都瞒着我。你要顶着压力，一边一趟一趟跑北京陪妈看病，一边若无其事地对我温言暖笑。你在北京累得拉肚子休克，赶回家的时候还跟我开玩笑说自己这么大人了还拉床上了真没出息。。。

6月7号早上，你陪我去考场。在学校大门口就不让家长进了。我径自大步走进去，没说一句话。连头都没有回。我知道，你一直目送我拐进了那栋楼。

到北京上大学了。你学了车。大一的时候老往家里跑，每次骑车送我到火车站，你都说，下次就是开车送你了。

于是后来不知道多少回了，你开车送我到北京。

腰椎坏了，你问我要不要休学回家休养，告诉我要冷静一切都会好的，可是你赶来北京陪我看骨科的时候眼圈黑的鼻子红的冻得鼻涕横流的。妈后来说你出发前发烧好几天，走前一晚4点多才回家，而且喝高了。

这回回家过中秋，挤不上回京的火车，你送我坐汽车。人都已经上车坐好了，你还扒着车窗对我笑着说着抱怨着一个月来的烦事。车已经开了，你还追着车送出大门，叮嘱我到了宿舍发短给你。

你和妈从来没有给我小名，你给我留字条发短信的时候总是叫我巍儿。没有人会这样称呼我，只有你。

自小高兴不高兴的时候，总会叫你臭爸爸，你总是等我要你做这做那的时候说“这时候想起臭爸爸来了”，然后乐颠颠地跑去做我要你做的这这那那。

现在，高兴的时候叫你老臭。你回短的时候会叫我小臭，臭儿，小臭儿。那些短信，我都留着。

不知道在哪儿看过这样一句话，父亲是女儿前世的情人。很混账的一句话，可是细想想很贴心。老话说“姑娘跟爹亲”，不也是这个意思么？和你的默契，似乎真的上辈子就开始了。

小的时候，你骑车接我，或者偶然骑车路过疯玩着的我时，总会连着按几下车铃，那么嘈杂的环境，来来往往那么多车那么多铃声，偏只有你按铃的时候，我会抬头。

从小很少说梦话，被妈听清楚的唯一一次，是说了一句：爸爸哪儿去了呢？估计那晚梦到跟你捉迷藏来着。

早上醒来，家里没人，我会先看看饭桌，上面肯定有你的条儿。开头肯定是“巍儿”。

家人一起嗑瓜子儿，你忽然把手伸到我面前，笑着，不发一言。妈和大姨都一头雾水，大姨弄一把瓜子递过去，你笑着摆手，还是不说话。我会意，从手里拣出一片大的瓜子皮，递给你。你笑着接过。妈和大姨都郁闷了。你是要剔剔牙。

妈唠叨的时候，郁闷了，抬头看你，发现你也在看着我。你朝她的方向撇嘴做个鬼脸，然后一起大笑。

一起偷吃东西的时候，听见妈回来掏钥匙开门的声音，你会瞪着我作无辜状，说，老猫回来了~

雷雨大作的夏夜，正烦躁的时候，会看到你推门探头的笑脸。顿时安静。

无论回来多晚，只要看到我屋里灯还亮着，你肯定会进来看看。

叫我起床的时候，你会用手指轻轻在我的手心画圈，凉凉的，直到我被弄醒。

天热的时候，我一开空调，你就溜进来：我也凉快凉快~ 可是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从来舍不得开空调。

无聊的时候，你喜欢捏着我的小拇指，边捏边念念有词：小江米条儿~ 现在，手指都这么粗了，想起来的时候，你还会捏住我的小拇指，说，江米条儿。。。

更无聊的时候，你也会用手指在我手心画圈，一圈一圈又一圈，边画边念：抹点油儿，烙个大饼！然后啪地一巴掌拍在我手上，很响，可是一点儿都不疼。

现在，你不再像那些照片上的样子了，可是依然帅。妈说，你笑起来整个儿就是一朵菊花。那么漂亮的菊花。

你穿运动装的时候，赞极。那件黑色李宁，你和我走在一起时，我笑着说，真像我高中同桌。

现在，你很少有空蒸馒头了，技术也退步了。不是又黄又硬进不了嘴，就是个个儿裂开大嘴笑开了花。

现在，你根本没有时间裁剪布料了，咱们家那把裁缝剪，就要锈掉了吧。

现在，回家总是难得看到你了。虽然接送都是你，可是在家里，我睡的时候你还没有回来，我醒了的时候你已经出门了。回家三天，只能和你一起吃一顿早饭和两顿晚饭。

你喜欢吃芹菜不喜欢吃茄子，喜欢吃面食不很喜欢吃米饭。

你从不抽烟，除了应酬或和朋友吃饭，从不喝酒。

你总是家里的大肚汉，剩饭剩菜从来都是你来打发。

你喝高的时候就会话很多，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

你睡觉的时候常常打呼噜，极偶尔说梦话。上次喝高了昏沉睡着，被我听到一次。嘿嘿。

你从来不给我打电话，可是我遇到事情，总会及时收到你的短。

爸，应酬再多也要注意身体，要少喝酒，你血压高。

爸，朋友再多心情再郁闷打牌的时候也要有度，别回来太晚了，休息不好，还让妈担心。

爸，妈这两年身体不好，没事的时候多搭搭她的话，别让她难过。知道你很多话说不出口，女儿都练出来了，在你英明老爸这儿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爸，爷爷年纪大了，老是惦记着咱们，有空咱们多回老家看他。

爸，睡觉的时候要躺好，尽量别打呼噜了，对身体不好。

爸，你的腿以前有滑膜炎，眼下又要冷了，注意保暖别着凉。

爸，写这篇东西弄了你的好多“隐私”，你要原谅我。

爸，女儿大学过半了，浑浑噩噩事儿挺多还什么都不是，没有给你们争气，你要原谅我。小时的优等都是你们栽培，现在你们能做的都做完了，该我了可是我还什么都不懂呢。

爸，你对我说以后我挣不来钱你们来养我，可那就成了你们的宠物，在人看来是废物，女儿当初可是奔着人物去的啊。

爸，对不起，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