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洛何
我看到了洛何,在斑马线上。
夏日灼烈的阳光还烧的如火如荼,我背着碎花帆布包匆匆穿过天桥,阳光被天桥顶部铺就的钢筋混泥土搁浅,于是,天桥上幻化出了一个小型的世界。有年轻的单身母亲背着自己的孩子心不在焉地乞讨,有八九零后的小情侣们趴在栏杆上私语,张扬地亲吻。还有一些烂仔三三两两,顶着一头五彩缤纷的鸡窝头,满腹牢骚地靠在桥头,大口吸烟,对路过的年轻女子夸张的唱歌,吹口哨。
我不看他们,这些都与我无关。我无意对马路上投下一瞥,扫见了那个清瘦单薄的身影,扎着清爽利落的马尾,素颜。是她。洛何。
洛何穿着一件白色纯棉吊带上衣,几乎洗的快要烂掉的牛仔马裤,还有左手腕上那只古朴的银镯子,镂刻着我熟悉的纹理,右手依旧系一根红丝线,一个人,在人群的后头,踽踽独行。
我开始疯狂地追逐,阳光的色泽已经不再重要,我只求洛何还停留在那一处。
孩童时的记忆,如果不是洛何,我会通通用黑色的签字笔涂抹掉。少年时的记忆,如果不是洛何,我会以幻想的方式完全颠覆掉。而如今,长大了,失去了洛何,记忆像小王子星球上的猴面包树,缠绕蔓延,满怀罪恶的无限生长,让人窒息,我无心打理。
洛何是在升高中那一年走失的,那个不厌其烦教我做几何证明的女孩,那个在小围河教会我游泳的女孩,那个像姐姐一样包容我无理取闹却分明比我小九天的女孩,还有那个唯一一个夸我短发好看的女孩,那个在我被奶奶责骂后跑出家门偷偷收留我的女孩,那个在我身无分文,贫困潦倒的时候分我零花钱的女孩,那个捏着积攒下来的钱点带我去吃双色冰淇淋的女孩,是谁赋予了我生命的色彩,我的依赖变地无以复加。
她拥有那么聪明的脑筋和优异的成绩却抵触学习,她孤僻自持,但只对我好。
那一年,初三。我腿受伤,下晚自习,在楼梯口处不知被哪个不怀好意的家伙推了一把,我顺着楼梯跌下来,活像一只舞动的皮球,停止滚动后,小腿发出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我擦掉膝盖残留的血迹,若无其事地回宿舍,第二天红肿疼痛,我不得不去医院了。
洛何风尘仆仆地跑来医院看我,我为她把散落的发丝用丝缎绑起,彼此紧紧地拥抱,没有言语。只怪我眼皮太不争气,疲倦不堪,醒来时已是黄昏,洛何不知何时离去,我又只身一人。
阳光悄悄穿过窗子,绽放在洛何坐过的木椅上,一本泰戈尔诗集赫然映入眼帘,封面上是一位奋笔疾书的虬髯老人,慈祥 安静。
我打开书本,看到这位来自美丽孟加拉国的诗人,他在某一页说 :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又飞去了,
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泪水决堤,我无法不动容,为我自己,也为洛何。我们的童年少年都是托付给奶奶的,我们就这样用友谊之泉浇灌着龟裂枯燥的生活,使之幻化出一片片金色的生机,没有叹息,没有抱怨,有的只是属于彼此欢声笑语,比起秋叶,我们还是幸运的多呢。
可是比起她,我是不是又幸运一点呢,至少我有完整的家,虽然父母并不在身边。而她的酒鬼爸爸和赌鬼母亲,早已不知去向,又何曾给过她一丁点的关怀。我暗暗对阿门许誓,一定要好好爱她,不要再当妹妹了,当姐姐。
我静静地翻动着扉页,轻轻念着这个细腻 内敛的男子写出来的文字,一张纸从书中飞了出来,洛何留给了我一封信。
“雨:
对不起,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走了,我爸爸死了,一星期前,喝酒喝死了。可悲,死在别人的城市,我妈妈高兴地不得了,笑着把他的骨灰盒提回来的,她昨天化好妆提着行李走了,也不知去了哪个男人家里。
我要离开了,讨厌这个该死的学校,该死的家。我去越南,从广西翻山过去,算是偷渡吧,那是个很穷苦的国家却拥有最朴实的人民,听奶奶说我爷爷在那边,也许我一辈子也找不到他,但至少给奶奶留下了一个希望,只是这个希望太过于梦幻。其实,我是有私心的,我想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寻找些许自身存在的信念。
雨,不能再陪着你了,我来人世这一趟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和奶奶,想着我们没心没肺地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便会心痛不已,但,我必须离开。我有我的理由,不然我肯定会死去的。
你平时有空帮我照顾下奶奶,还有你自己,大大咧咧的,不要相信每一个人,不要对人傻笑,也不要把希望托付他人,凭借自己的双手才是最真实的。
还有我们一起种下的小番茄就要结果子了,我把花盆搬到了你家阳台上,剩下的部分就交给你,等果子成熟了一定要留几颗最红最大的给我哦,呵呵。
我会回来看你的,给你买最精致的银镯子。
属于小雨的洛何。”
泰戈尔的那些诗句早已霸占了我所有眼泪,此时,眼睛干涩的很,眼角有如针扎。没想到,这一走 也许就是生离死别。
属于我的洛何,留下了我,选择了流离失所。但她说她会回来看我的。
在过了六年五个月零七天的这一日,我在广州新市墟天桥下的斑马线上看到了她,她不在越南。
等到我赶到天桥下的时候,呈现出来的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许多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我寻觅洛何的视线,我恨不得拿起一把锋利的刀,把这一张张该死的头颅全部削掉。
终究没有找到洛何,她不知随着哪一趟公交车一同消失掉了。
难道真有缘分这回事吗?我们无缘?狗屁缘分见鬼去吧。
有人说,世界上总会有个跟你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只是成长的地方不同,风俗习惯不同。我看到的会是成长的广州的洛何吗?还是根本就是我产生的幻影。
我把脸埋在游泳池的最深处,不让人们看到我的悲伤。我又想到了洛何,教会我游泳的洛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