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的往事,抹不去的伤痛
随风的往事,抹不去的伤痛
武乡四中 魏彩红
时隔十多年之久的今天,只有在给父亲去上坟时,才可以站在半山腰的小路上望望斜对面那曾给过我许多欢乐,记录着我的天真、幼稚的,催生过我儿时的梦想的,见证了我执着、拼搏的种种往事的曾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的小院子。
而今,它似一个疲倦的、久经沧桑的老者静卧在大山跟前,显得那样的苍老、乏力,后面的山仿佛是它的靠背,没有山的依靠,它仿佛就会马上倾塌。夯土筑成的院墙,有几处,上面的石板不知怎的没了,风吹雨淋已销蚀成V形的口。越过土墙可以看见三个窑洞的顶部,灰色的瓦棱之间长起了两三簇蒿草,随风微摇。只有朝西开着的院门还是先前的样子,那是父亲去世的前几年才重新盖起来的。院子周边父亲栽下的各种树苗已经都长高了,长壮了,可惜任由花开花谢,自枯自荣了。院子西面那曾施给过父亲以及我们全家以小恩小惠而又诱惑父亲为之丧命的几棵梨树也老了,老得只剩下苟延残喘了,光秃秃的树干硬伸着几个枝子。……
望着这个小院子,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曾经的人和事又出现在眼前……
(一)
阳光峭直地穿越一切障碍物斜照着这个幽幽的小院子,把院子周围的树木拓印在院子里。父母下地劳作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尚健在的祖母(按常伦应该是姥姥)。祖母一会儿忙这,一会儿忙那,在院子里穿梭。我坐在东边拿着一本一个字都认不得的书胡乱的翻,寻找中间感兴趣的插图,一边悠悠地烧火。本来特羡慕那些背着书包上学的会读书认字的大姐姐、大哥哥,这时心血来潮也想模仿一下,向祖母炫耀炫耀,便喳喳地唱念起来。这时从身边走过的祖母说,那念的个啥?瞎念!我一震:一个字都不认识的祖母怎也知道我念得不对呢?于是,得出胡图图式的道理:其一,大人总比小孩强;其二,没有真本事是不行的。
(二)
夏天的傍晚,晚饭后。这时,是农家一天里最放松、最惬意的时候。家里散发出的昏黄的灯光映照着窑洞前的的石阶和前半个院子,全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一边谈论着农事或家长里短。院子外黑漆漆的夜空不时传来小河边青蛙呱呱的叫声,和院子周围蛐蛐的叫声混杂在一起。我依偎在祖母身边静静地听着。轻风吹来,祖母头发里的汗味不时钻入鼻孔,而我却常常在这令人微醉的汗味里酣然入睡。……
就在这样的一个傍晚,为了增加家里的收入,改善家里贫窭的生活状况,父亲绞尽脑汁罗列了一大堆可以增收的点子,然后又根据实际情况一一排除,最后决定把院子外几棵梨树的培育列入“日后工作的一个重点项目”。
(三)
一天,在村里玩耍时听人说,邻村来了个照相的。照相那时对我们来说是一件稀奇的事,而且听说会把人的血吸去,对此一贯是敬而远之的,可那天那个一向被我们称为“万事通”的小英纠正了这一说法,说完全不是这回事,照相只是把人的影子倒过来留下了。伙伴们听了纷纷表示要去,都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去体验一下照相这一新鲜的玩意儿。于是我也随伙伴们撒腿向家跑去,让大人带着去。那天父亲上地去了,母亲正在院子里剥打剩下的豆秸里的豆子,听我说这事当然不同意,“农家少闲月”,母亲不想为这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的事耽误工夫,一边自顾自地忙着,一边冷冷地说:“照那做甚?”任由我死缠硬磨她始终不同意。要去的伙伴互相搭伴的叫喊声不时穿过院墙钻进耳朵里。我忍无可忍了,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向母亲刚剥出的半簸箕豆子。望着满地滚动的豆粒我傻眼了,随即“啪“的一声,意想之中的一掌火辣辣地拍在肩头。我哭了,母亲忙放下手中的活来拾豆,边拾边数落。完了,打水给我和在一旁玩的妹妹洗脸梳头,而始终不停地数落直至上路和人相跟。那天,照下了平生第一张相。而今却不知遗落何方了。
(四)
我家按那时村里人的说法“门风好”。我有几个姑姑(实质应该是姨姨)在外地有工作,每逢暑假总会带着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回来住一段时间。那些个姐妹们,不仅穿得好而且长得好看,在村里人的眼里,简直貌美如花。走到哪里,哪里有羡慕不已的夸奖声、赞美声。姑姑们不知是太爱美还是也把这当成她们的骄傲,老喜欢说我们这辈儿里谁谁谁长得好看。那次,大姑坐在院子西边石阶上的高凳子上歪着身子,搭着两腿,以鉴赏家的姿态看着我们这群满院跑的孩子,和正在对面晾衣服二姑说数二姑家的女儿最好看,第二是她家和我同岁的女儿,第三是我妹妹,三姑家女儿的额头美得简直无与伦比,我,她根本没有提及,言外之意,我不在美的行列。那时虽还小,但我感觉到了这个意思。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很丑,而且生在农村,我不如她们。为此和她们在一起心里总是灰灰的、涩涩的、湿湿的。常常一个人独自流泪,时不时会自己惹恼自己。
父母有他们永远忙不完的活,愁不完的事,这时又要顾着招待这些“贵客”,哪里会顾及到我这个本就只会带给他们麻烦的小孩子。那天下午,父亲从地里摘回了第一批成熟的两个西瓜,让家人品尝,大人们吃一两块都表示不吃了,于是,父亲一边嚓嚓切一边点着孩子们的名字一个劲地劝再吃一块,而没有叫到我,本就觉得如尘土,如柴草的我,心里感到异常悲凉,谁都不喜欢我,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离开案板坐在一边独自哀伤。好长时间大家才发现我不高兴,这时一脸疲倦的父亲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又怎么了?想吃就自己拿上吃嘛!”
那时就是这样敏感,这样自卑。不过,正如哲人所言,获得别人的尊重是一个人的第一需要。这,反倒激发了我发奋学习的斗志。从学校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油着玫瑰红漆的炕桌搬出来放在窑洞前的石阶前,摊开书本,坐在石阶上认认真真写作业,每天如此。工夫不负有心人,每学期我都会把金灿灿的奖状拿回家。中间那孔窑洞的土炕上方满满的是一张张的用漂亮的毛笔字写着“第一名”“第二名”的标志着我比她们聪明上进的大奖。我渐渐“神气”了起来,在任何人面前。学习的劲头也更足了。
(五)
初中毕业,我顺利考入了沁县师范学校。“山里飞出了金凤凰”,全村人对此惊羡不已;而这凤凰就出在了我家,父母也跟着“无尚荣光”。从此以后,父亲的腰板明显挺直了。没有人再觊觎他的一个小地窖、几捆干草,谁家办什么婚丧大事都请父亲去当“总管”。要知道,这之前的父亲活得是很憋屈的。
父亲本是山东人,三岁丧母,姑且长到十几岁时,随民工辗转来到山西,经人介绍撮合给我的爷爷,准确地说是爷爷,做了儿子,又娶了我妈。用村里人的说法,父亲是“外来小户”,他也自觉低人一等,一旦与他人在什么事上有纠葛,别人老想占他便宜,而他也总是委屈自己,让人三分。更别说把他当人上人了。
然而,他这“好景”实在太短暂了。
那天早晨,刚跑完步回到宿舍,就有村里人赶来告诉我,父亲因上树摘梨掉下来摔在了自家院门外的小路上。匆匆赶回家,看到的,是直挺挺躺躺在炕上的父亲。容颜依旧,布满血丝的眼睛痴痴地的一动不动地睁着。母亲泣不成声地说“他已经不会看人了,医生说最多活不过明天中午……我刚说够不着的就别够了,等有时间了再用梨叉来叉,可他说马上就要收秋了,哪还有工夫摘梨,有功夫了,梨也落光了,话刚说罢便发生这事了……”我被震懵了,父亲就这样要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吗?他还从来没有享过一丁点儿的福呢!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过他呢!老天爷怎就这么不公平呢?这么好的一个人怎就不让他多活几年呢?在这个家里他任劳任怨,尽着自己应尽的责任。对老人,百般孝顺、迁就,本不是儿子,却诚心诚意尽着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对母亲、对我们亦尽心尽责。除了为一家人的生活辛苦劳作,还要为我们姊妹三人的读书上学四处奔忙。每月他会准时把粮送到学校 ,以保证学校不会因为缺粮而不让我们吃饭,那次上坡时,差点牛仰车翻。上学走的时候,每遇风雪天,父亲总会顶风踏雪把我们送出很远,直至觉得安全……人说好人有好报,这样的人不好,什么样的人才算好人呢?——我趴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可任我怎么哭怎么喊,他都一动不动。真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这样,父亲走了,走得是那样的匆忙!
父亲走后不久,祖母也去世了,由于种种原因母亲便改嫁他村了。我们姊妹三“劳燕分飞”,一个好好的家散了。
往事随风,每望见小院心里总会涌起阵阵酸楚。就为了能摘到几颗梨,父亲搭上了他的性命,乃至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