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随心录（7） 悼文：奶奶，月亮又圆了，您怎么还不下来给我讲故事呢
陆离随心录（3）以约为信，以会为封，以誓为笺，百年川上渡百年
我原本是不姓陆的，也不叫陆离，只因奶奶姓陆，便权且拿来做个笔名。
奶奶是个命苦的。
十六岁嫁到爷爷家里，怕他家穷，养活不起许多人，还是少女的奶奶央求着家里多要了些嫁妆，往这边来了。
十八岁生下了头子，也就是我那无良老爸。头胎生子，在那个非野蛮非文明非落后非先进的传统里，是个天大的喜讯。只是接下来的一个接一个直到三个女孩儿带着所谓专属祖国花朵的哭哭啼啼的声音撑爆了随时准备牺牲的茅草屋。辛苦归辛苦，这一切落在村里人的眼里是不可理喻的。一子三女，儿子得有点出息，女儿得嫁得出去才好，孝顺是孝顺，总不能占着家里一口碗一张床一尺见方。
但无论如何那时的奶奶是开心的，这就够了。
儿子长大了，却逢着了一些变故，没能上成大学，带着讨来的媳妇儿一起奔赴外地那边了，时不时地打个电话家里，时不时寄来些钱，这倒省了二老不少心思，听着村里人的夸赞，奶奶那些天明亮的眼睛弯起来就像月亮一样。她是喜欢月亮的。
家里的主弦律却是从没有变过的，奶奶守着小小的厨房火灶天天转悠忙活，她那时该是广大农村妇女的一员，只是眼睛稍显浑浊了。
得了些许空儿，她就教导三个女儿，在她看来，小女儿最聪明，二女儿可能有些痴。黄昏的漆红大门口，一年上头，总能见着她一边喂着鸡，喂完了挪动渐渐羸弱的身子赶鸡回笼，一边望着后山那边，期盼爷爷回来。日子过得好不平淡。
但无论如何那时的奶奶是好好的，这就够了。
到了中年，爷爷是瘦了些，还是有些力气的，上山砍材下田插秧是可以的，奶奶心疼，便在一旁劝。后来奶奶是有些不济了，爬满了皱纹的脸依旧慈祥可亲，眼里泛着点点星光。
二姑那时还不是很疯，嫁了出去，是一户比我们稍好的人家。后来生了一外孙一孙女，便愈加疯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瞎操那份心思。
我从两岁记事起一直被奶奶抚养着。看着孙儿，唯一的孙儿，她就想起了那个争气的儿子，有三个年头不见了，不过守着礼教的奶奶听多了见多了村里村外的糗事丑事她是不曾打电话催促的。我那时还是实诚的，全村一个学校，一个年级一个班，班里除了我都是陌生云云。尝多了孤独的我天天望着奶奶光洁的额头，那里时刻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和蔼的笑，当然还有那一抹不甘就此离开人间的眼里的光亮。这一情形在我八岁以前是演绎过无数遍，我和奶奶彼此都不陌生，更不厌倦。
记不清是四岁还是五岁了，三姑相中了一个江西伙子，想结一段善缘。看着江西伙子的一身破旧行头，奶奶没有像别个老太婆那样千叮万嘱喋喋不休鼓噪云云，只是对那个俊俏的伙子说：三娃儿性子有点烈，你们去了那边要管着她点！奶奶叹了叹气，有意无意地瞥了一下小姑，小姑似是知道奶奶的意思，只是调皮地笑，拍拍胸脯说着：我要留在妈身边，不嫁出去了。奶奶也笑着，没有说话，心里却是急的。
奶奶不曾到学校看望我，她大字不识几个，去了说会让人笑话。对我的学习也只是道听途说加上一年到头准贴满墙壁的奖状，她是认得“一”、“二”这俩字的，把我也是看的像宝贝一般。
我小时候身子是弱，奶奶经常惦记着我，忘记自己。期间有一回，她送着我去学校的大路上，大概是天有点暗，也赶时间，没见着一个小土坡子，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当时只是轻松地应付着过去了。回来的路上我才发现这一路上洒满了血，妖艳的，像盛开的花。现在我才明白那时奶奶的眼睛是不怎么看见了。
又隔了一月，八岁的我被爸妈接去了外地学习，那是关于我的两年，就不多说了。只知道两年后回到家乡，奶奶病了，且是，瞎了。
但无论如何那时奶奶是在的，这就够了。
小姑终究没能赶得上嫁出去，奶奶的病好了没几个月，小姑倒下了。本打算愈好了找户好人家嫁了，没想到，查出得那病却是糖尿病。
那一年我上了高二，紧张的学习没能让我腾出空儿回老家看看。都说人到了该死的时候，阎罗就时刻挂念着你了。奶奶经了几场大病，终是没了气力，靠着他人养活。
小姑走的那天我正巧赶上考试，第三天的夜里，从学校回家的漫长路上，竟然遇上了奶奶。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着她出过远门。
那时的她，已有些神志不清了。
蚍蜉虽能撼树，却终究撼动不了死神的召唤。
该来的，再避免，也是徒劳。
终于有那么一回，正眼端详奶奶面容，两个人从菜园刚回家，我那时已高过她半头了，只是来不及想什么世事变迁时光荏苒。消瘦的，苍老的，枯萎的。渐渐地聊了起来。
“如今中国可是有十三亿人了！”
她只是简单地应了句。
“谁吃多了，还一个个数？”
我还记得那个下午都没能合拢嘴巴，现在想来，那会儿奶奶脸上是挂着笑的，那笑，像是自嘲，像是嘲笑，又像是骄傲。
上了高三便没有那么多闲的日子了。离高考将近一个月的时候，奶奶又躺床上了，全身扎满了针管，我去见过一次。辗转了十几个医院，终是走投无路了，医生都不敢治，治这病的时候会引出另外的病，忒麻烦。
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奶奶被抬回家里，虽是恢复了些行动，可是她却要无缘无故地走，走的时候说什么要找我的二娃儿，三娃儿，小姑是绝口不提。
当年小妹还小，五岁年纪吧。喜欢躺在奶奶怀里，细细数着奶奶头上的皱纹头发，然后幼稚地问上一句：“奶奶，什么时候讲故事给我听呢？”霎时间奶奶是精神矍铄了，有一回我甚至眼花地看到她的眼角依稀残留的亮光，很明亮。
“月圆的时候。”奶奶总是习惯地答上一句。
那个年头，临近过年了，早晨大雪纷飞，大抵是都忙自个的去了，全然没有发觉奶奶偷了闲儿，离家出走了。
到了下午，爷爷才恍然。那时方圆百里都寻遍了，全然没有她的人影儿。到现在我回忆起这事儿，都觉得心里从此种下了好大一块阴霾。
奶奶到底是不见了的，寻人启事贴了无数张，过了大半个年头，也没寻见个影儿。大家都无望了。
正巧那会儿，我正赶上高考。
不得不放下这档子事，便是清明也没有去。
奶奶留在我心间的，依旧是那明亮眼眸里的点点亮光，一闪一闪的。
妈说奶奶是命苦的，在世的时候没享到什么福，走的时候却是这般不明不白。
“奶奶，又月圆了，您怎么还不下来给我讲故事呢？”小妹问过妈，她一直很天
真地认为奶奶一直在天上某个角落看着她，在她的小脑袋里，大概只记住了奶奶的这句话。
我想，奶奶走的时候，孤单的身子，枯萎的叶子落了一地，鹅毛的大雪纷纷飘飞，
像是在送行，像是在哀悼。
她没有像祥林嫂一样，问着：人死了以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但是，我确是被她折服了。
奶奶，愿您在天上安息。
您的孙子。
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