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木乃伊
李文旺
写这篇文章,起初我还真有点担心,担心的不是别的,是怕有人会说我为文化大革命唱赞歌,那其实是哀莫大焉啊。虽然我那个老家,因为离开县城二十多里地,天高皇帝远,没有受文化大革命太多的干扰,但是文化大革命时那种人人自危,四类分子简直暗无天日的惨状我还是见过的。虽然我家是三代贫农,可是我从小就有恻隐之心。所以,我不可能为文化大革命唱赞歌。再说,现在不再是当年说错一句话就判刑的年代了,以人为本的理念深入人心。
所以,文章可以放心写。
我的老家,余干渔池村,在文化大革命的后期,群众的生活还是红红火火的。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安徽到浙江,从江苏到山东,农民的生活的确很苦。我从五六岁记事起,见过多少江西省外的逃荒者,早已经无从计数了。可是,我那个村,自从人民政府修了围堤,村里又在鄱阳湖冲积平原上开了不少荒,农民的生活月月新,日日新。特别是来自安徽的逃荒者络绎不绝。
1979年,我们村自筹资金搞起了自来水工程,那不是普普通通的工程,那是有水塔,有消毒池,有全套自来水配套设施的工程,是全县有名的工程。那是什么年代啊,那是安徽小岗村的人为吃饭发愁的年代,是沿海许多地区的农民吃穿无着的年代啊。看过我们村的人都说,什么大寨,什么昔阳县,痴人说梦,要看就看江西余干县。
事过三十多年,安徽虽然不像沿海那样发达,可是,那些以前吃穿都常常发愁的地方现在变得非常发达,我们那个小村,虽然偶然也有一两栋楼房拔地而起,相对来说,我的家乡不但早已经没有当年那股威风,而且大量的青壮年到外地打工。我没有狭隘到为了自己的家乡,而看不得别人富裕的地步,不然,那不是现代的假洋鬼子吗?自己没有真心革命,还不许人家革命。
虽然风水轮流转是自然规律,虽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自然现象,可是,我每次回老家,看见家乡那副爱发展来不发展的样子,我的心里总是十分沮丧。我不知道,我的心在不在滴血。
我离开老家之后,曾经无数次的在内心祈祷家乡的发达,可是,家乡却像是一只得了重病的骆驼,眼看比瘦马还要可悲。我突然有了一种古道西风瘦马的感觉,难道,几百年前的文人就知道注定有一个人在天涯哀伤断肠,以至于早就有预言————断肠人在天涯。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1979建的自来水工程,还有许多影子在村里默默的记录着当年的辉煌。1995年,因为种种原因,村自来水工程废止不用了。那是我离开老家的第二年。
每一次回到老家,望着高高的水塔,望着那早已废弃的自来水管,望着那一直还没有拆的消毒池,我知道村里的人还是怀念那个岁月啊。其实,见证当年辉煌的还不止这些。村里还有两部十年前才退役的永久牌自行车,和七十岁的老队长保存的二十多个记工本。永久牌自行车是群众自己掏钱买的,虽然当时自行车很紧张,名牌的车更要凭票买,可是,我们村里的人不但买了,一买就是100辆,永久牌的,村里人高兴了很久很久。因为全村才一百零八户人家啊。那些已经发黄褪色的记工本,见证着村里人当年的劳动价值,1973年一个劳动日一元三毛钱,1975年,一个劳动日一元八毛钱,1979年一个劳动日二元一毛钱。据人民日报报道,那时的深圳农民,一个劳动日长期在一毛八徘徊。
我的乡村就像是干尸,就像是三十多年不思进取的阿斗,还是那副老模样。走的到了城里,那是考取学校毕业分配的人们;留的还在乡村,因为种种原因,江山依旧。到了减免农业税的那一年,村里人的生活有了起色,才陆续有做楼房的人家。
干尸,木乃伊;木乃伊,干尸。我为我的乡村痛苦,为我的老家哀伤。
我的村落,乡村木乃伊,你什么时候能打一个翻身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