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圆舞曲

日光若是太明亮，不会是炽热的红，也不会是焦灼的黄。它是苍白的。像舞台上的女优伶，素白的脸，素白的衣。给人的触觉冷淡又无力。但它会行走，行走起来全世界都可以是它的影子。好像在跳一支圆舞曲，踩着特有的节拍，旋转、旋转、再旋转，保持姿势，一遍又一遍。每一步都在占有，每一步都是一次失去。

我跟着它行走。穿越许多地方。田埂泥路、乡间碎石路、国道公路、绕城高速、磁悬浮轨道、机场跑道、国际航道、星球行轨……我们有太多太多路。换言之，除了这些，我们再无路可走。但我们一直走下去，直到夜里，它拉上夜幕去睡觉，我会静静地数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都是一个脚印，贯穿前世今生与昨日明日，那是它的日记。我从不写日记，日记里有太多胶着，情绪不允许被分享，那是人与人的银河。彼此之间可望而不可及。

当它醒来，我们又继续出发。路过许多人。眉被霜打湿的清路人、送牛奶的人、刚出门的学生、挤地铁的上班族、散步的老人、分手的情人、重遇的故友、横眉竖眼的敌人……我们路过太多太多人，我们总是无法拒绝相逢和离散，我们总是以为那个人就是归宿，换言之，我们一直没有归宿，我们不停行走，停不下来。它已经习惯这些，所以它不会回头，不是过去的不值得回头，而是前面的也一样。在它眼底，再无新鲜事。它不直接告诉我这些，只是愈加走得快，于是我得加速跟上它。以前的很多东西，没装好的，就都散在路上，再也捡不回。

我们走得很快，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体力不支了，它会——等我吗？

曾经，我拾过玫瑰上的露珠，我以为那也是红的，但露珠告诉我，生活本无色彩。然后它倒映着我的指纹消失。仿佛道了一个偈语，因为泄漏天机而被罚魂飞魄散。我一直对它心存愧疚。也由此责怪日光太过严苛。但日光不会回答我，它一直觉得行走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常常回忆露珠。露珠的颜色、露珠的形态、露珠的温度……结果有一天，我走着走着，突然发现，露珠没有颜色没有形态没有温度，我所想念的种种，通通不是事实。生活本无色彩。颜色是玫瑰的，形态是指纹的，温度是日光的。一切真实，又并不真实。

如果有一天，我体力不支了，日光不会等我，它从未等过我，也将不会等任何人。我将如同一颗露珠，悄悄地蒸发。但我不会消失。日光下不会有新鲜事，也不会有新鲜人。生活本无色彩，一切皆有本，我是所有的汇集，包括玫瑰、指纹、露珠以及日光，我在我之中不断重生。日光不会悲伤，每一天，我们都在为生活添彩。我知道，总有一天，那颗蒸发的露珠，会以甘露的形式重降大地。

这是日光的恩典。你只需要陪它跳一支圆舞曲。旋转旋转。尽情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