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路云寺记
母亲在世的时候常说:如果有机会还是到路云寺去一趟吧。
和所有的母亲一样,曾经有无数的欲望因为不能满足,所以只能寄托菩萨神庙,企望一道灵符,化解人世间所有的烦恼。于是,在某年某月某吉日,母亲和一帮信众,不辞劳苦,爬山淌水,曾经来到这深藏在山腰的寺庙。口中念念有词,希望众神能保佑,实现内心的心愿。其实,母亲当时的心愿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也无需清楚,因为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许愿需还愿,这是历来留下的传统。所以,母亲在世时多次唠叨过。只不过那时,病中的母亲已有心无力了。
我曾经以为,“路云寺”的“路”是露出的“露”,大概是“寺露云间”的意思。想象一下,庙在云中,云在庙外,那种飘渺,那种深邃是何等的引人神往啊。直至到山下,问一个路边装棉花的老人,指着不远处并不显眼的路牌,才知道,原来世间很多事都容易想当然了。
十月的天,秋色开始浓了起来。田畈中的二季稻已经青黄,低头的稻穗像认错的孩子站在旷野下,只是,乡间大路上轰鸣的拉石车掀起一阵阵滚滚而来的飞尘,在天空中浮动中,那些晾在田野中的万物,包括稻谷、棉花、青菜、茅蒿、野草、无神的灌木、缺血的残菊像一个个不曾洗脸的叫花子蓬头垢面,在秋色中蜡黄蜡黄。曾经的山明水秀被如今的开放开发搞得满目苍夷。“一切是要有代价的”,我想起曾经某位要人说过的类似的话,原来这还是一句难得的有真知灼见的真话!
从山下一路逶迤而上,脚下的水泥路被重型货车压得像长斑的女人的脸,坑坑洼洼,有些干脆形成一个大垱,山谷河沟里的流水像老祖母的脚步,在稠而浑黄中缓缓迈动。那些几千年上万年不见天日的石末子,因为一个开发,此刻惬意地躺在阳光下,躺在流水中。一路无事,不知怎么,我想起了《诗经》中著名的《伐檀》,当年那一群奴隶在深山之中、在繁重劳动之余的几句牢骚话犹在耳边响起: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
我想聆听三千年以前寂静深山中的伐木丁丁,(《小雅》有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也想抚摸那清清流水中潺潺堆起的风皱涟漪,但此刻,牢骚奴隶们歌咏的“河水清且涟猗”的情景已不复存在,鸟鸣嘤嘤更是天方夜谭。一切真的是不复而返!
沿着大路走了三四十分钟以后,在一个山坳口,远远地就望见一座破庙,在十月的阳光下,屹立在半山腰,像一位风烛老人。我想起母亲,晕车而又有心脏病的母亲,当年在登这座山、拜这座庙的时候,该是要有多大勇气与胆气啊,据说,那时因为没搞开发还只有崎岖的小路呢。
离开大路后,沿着一条石径攀行。两边疯长的野草以及一种长满尖刺的藤条横陈在石径周围,一不小心就纠缠在身上,于小腿于手臂或面颊一个蜂螫一样的痛。因此,有时必须得手脚并用,由此我又想: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香火一定不是很旺。
终于到了!但眼前是一座空洞的庙。三四间庙宇有些破乱,像很久没有人打理一样。我站在庙前,望着山脚下,远处田畈中的村落像是被炊烟缭绕(事实上那很可能不是炊烟),三面山腰上星星点点的采石场像癞痢头花一样开放,在苍黄的山树中开一个口,各自为战,那种繁忙与专注,很像我曾经认识的妇产科医生正开怀剖肚。我望着这一座古庙,此刻在冷寂声中,看不到行人的脚印,闻不到袅袅升起的香味,也听不到“唵嘛呢叭咪吽”的念经声。但“路云寺”三个比脸盆稍小的褪色的金字在秋阳下依然苍劲有力。庙的两边还有一副对联:
鸟去鸟来山色里,霞飞霞落水云中。
一样是鎏金大字,一样有些褪色。这完全写景的对联,实在看不出有多少高深的禅意,或许这禅意需在各人的参悟中。但这庙的确是有些年月的。单是那一两尺多长的青砖以及青砖上长满的干瘪的苔藓,还有那被风雨侵淫、色彩斑驳模糊不清的壁画就已经清楚告诉世人,曾经这里香火旺盛,信民众多。民间传说,当年张献忠曾屠杀无辜,尸横遍野。那些冤魂,每逢初一、十五夜就到处游荡,惊恐不安,或飘忽如魅影,或啼哭似孩声,搞得幸存的人们提心吊胆,夜不敢寐。后遇从峨眉云游之师太在此筑庙招魂安魂,那些怨魂才得以往生。后来,邑民为了祭奠先人,也感念师太的深恩,每逢初一、十五必上香于此,求财得财,祁福得福,逢凶化吉,遇难免灾,慢慢的思乡八邻,信徒云集。只是流年荏苒,风雨飘零,当年的繁华与喧嚣,被时间一分一秒剥离,只剩下如今的落泊和冷寂了。一种尘世沧桑的滋味像冷泉一样流过了我的心房。
而此刻,静寂而有些颓废的古庙,在这半山腰上,上不着天,下不挨地。屋檐上的蛛网和香炉上的浮尘,告诉人们这真是“佛门清净地”了。这种冷寂与山下的喧嚣,形成强烈的反差,有一句诗说: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前半句很相像,后半截完全不一样。进到后面一重的观音殿,我看到一位老人半坐半卧躺在藤椅上,双脚抬得老高。我想,那一定就是传闻中的杨师太了。十月的天气,天并不冷,师太却蜷缩着,看到我走了进来,一双失神的眼睛活了起来,堆满皱纹的脸上仿佛努力地想挤出来几丝笑容,上身欠了欠,口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见此情景,我上前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安,她双手合什,还我以佛礼。
听母亲说,这师太原是一人家的童养媳,后来,那男的参了军,抗美援朝,并且还立了一些战功,就留在了部队。那时《婚姻法》刚刚颁布,反对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结果,就在外恋了爱成了家。师太肯定有些郁闷,二十多岁就投在一老尼姑门下,削发修行,一修就一生光阴。据说,上世纪六十年代破四旧时,强迫还过俗,后来还是不习惯红尘中的爱恨情仇,依旧一心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现在师太真的老了,死亡就像匍匐在脚下的野草,时时刻刻潜伏在自己身边。我望着她有些硬肿的下肢,凭一个医生的职业判断,至少她的心脏可能出了问题。在攀谈中,听说我是医生,师太对我说:年轻时身体好,喜欢抽烟。这两年咳的厉害,白天咳,晚上也咳,又经常感冒。今年夏天的时候,湿气重,脚又出现了肿,心上也不好过,这不,现在连走路就有些困难。
“那您生活怎么办?”我不禁有些担心。
“侄女就嫁在附近的一个山洼里。隔三差五就带点菜,还有附近的村民也经常来,帮忙在山砀里挑点水,有时也送些吃的和喝的,有些香客也捐一些钱,顾生活还是没有问题。”
“以前这里的香火好旺啊,我的母亲就来过这里。”我有话无话地找话说。
“嗯。”她微阖的眼睛睁了开来。“现在年轻的都外出了,家里只有一些老人,老弱病残啊,又到处在开采石头……”
她有些语无伦次了。随着一声声剧烈的咳嗽,一口浓痰从气管里呛了出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紫红色的脸上堆起了笑容,人一下子就轻松起来了。
我想象着,假如当年不是童养媳,假如当年和未婚夫顺利成婚,或者重新找人嫁人,那么此刻的她像多数人一样应是儿孙绕膝了,在寂寞的时候能有人说话,在生病的时候能有人拿茶倒水,甚至在最后魂消魄灭时能有人陪伴。而她,穷其一生,独守心中那一轮明月,用一双洁净的手,砌房、修路、扫地、种菜、养花、诵经……寂寞难耐时,看看西下的夕阳,望望山峁上的明月,听听蝉鸟幽幽歌唱,感受云露的前世与今生,而始终不被人世的纤尘纷扰,那是需要多么大的定力啊!现在,师太说: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要找一个衣钵传人,她不希望这百年古庙在她身后断了香火。那样,她顿了顿说:“不好向祖师交代。”只是人生八十,大限将近,她知道,她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现在的人们已经不像我们那个时代虔诚了。”她有些幽幽地说。
望着她那老树根一样裸露的双手,我很明白她现在的处境。在这个欲望的时代,是的,她的愿望很难!最近,人们喜欢谈论幸福的话题,将原本已经失衡的内心活生生要搅起一层波澜。我本来也想问同一话题,又害怕这是对师太的一种亵渎。佛家常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让我琢磨了好多年,佛家为何将这两者不相干的东西要揉在一起,结果还变成一种著名的论断。我曾经为这求教一位喜欢云游的大师。那大师开玩笑说:物质与精神、欲望与现实像白布和青布,把它同放在一个黑色的染缸里,你还能分辨出来吗?对这种诡辩,我有些语塞。昔永嘉禅师有云:“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一宿只是一小梦,一生实乃一大梦,醒则梦灭。佛家讲究的所谓“修心见性”,最高的境界大概如此。
从路云寺回来一两个月后,我经常想起那位师太。后来听人说,那师太已圆寂了。路云寺真的已经成了一个空寺。不久又听人说,那庙已经半倒了。
倒了也好,免得师太牵挂。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