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菲的店
摩菲是个妖怪。我以为。
确切说她根本就是一团什么都不是的气体。尽管小时候我和所有孩子一样，相信她不会害人并且喜欢只有她的店里才能买到的那种美丽的玻璃糖……
摩菲说：“这种糖可以使人产生美妙的幻想。”
其实摩菲充其量只是个小孩骗子。但是无可否认，那的确是一种让人吃了感到快乐的糖。
“等一下！等我一下！”
我翻过马路边上的防护栏，一路奔跑，追着最后一班公交车。就在我离站点几十步的时候，包带却突然断开了。
“哎呀！”我停了下来，捡起掉在地上的包。胸脯一起一伏的喘着气，眼睁睁的看着公交车离我而去。“怎么每次运气都这样背！”我气的跺脚。
我提着坏了的包信步走着，绕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拐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子。近来小雨不断，小巷的墙壁被浸的斑驳。我知道巷子里的一户人家定是种有气味宜人的果树，我猜，是桃。那桃花惹尽了附近的蜜蜂。可惜隔着青石的巷子，我闻不到。只抬头看着那些忙碌的蜜蜂，它们频率极快的振翅，发出的“嗡嗡”声像老式留声机一样，刻录了这个季节的轮廓。小巷的尽头连着另一条并不宽阔的马路，叫“甘菊路”。这条小路上有花房，买小挂件的店，小吃店，宠物店。而摩菲的店，也在这条路上。
我来到摩菲的店门口时，太阳下去了一大半。夕阳的影子为立在店门旁的雪人襄了条蕾丝金边。那个歪鼻子的雪人是去年冬天摩菲的老顾客和她一起堆的，我也参与了，它的歪萝卜鼻子就是我插上去的。那些小小的顾客都像我一样，被摩菲视为“看着长大的孩子”。
算起来那也是小半年前的事了。店檐上的一层积雪，丝毫没有被春天打扰到的意思，脸皮厚厚的压在房檐上。生活得十分安逸。店外的景象俨然还停留在冬天啊。窗子被黑色的窗帘遮的严严实实，里面的东西根本看不见。
难道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就没有一个人光顾么？还是那个老妖怪需要冬眠，压根儿没开业？
我用肩膀试着顶那扇重重的镂有蔷薇图案的精致木门。门是有把手的，但是把手上却雕着蔷薇带刺的枝茎。没有人会不惜被扎伤而握住那样的门把手。我曾经因此嘲笑过摩菲不会做生意。
门没上锁，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欠缺阳光的霉味。店内一片死寂，货架上的商品挂满了蜘蛛网。而那罐我钟爱的玻璃糖，安静的立在最靠近门的货架上，只不过让尘埃埋没了光泽。似乎灰尘将这里的一切都定格在去年的冬天。唯一的动静只有墙上那个蝙蝠状的挂钟发出的“嘀嗒”声。我一直很喜欢这只钟，多次向摩菲提出要买，但她总以此物非商品拒绝。挂钟表盘上的12点，3点，6点，9点处各有四个代表四季的符号，雪花，嫩芽，萤火虫，枫叶。除了普通的秒，分，时针外，还多出一根针是用来指明季节的。我知道摩菲店外的冬季景色全拜这只挂钟所赐。
在摩菲的商店里，你什么都能买。货架上的，不是货架上的，只要是你能看见的，她统统都可以卖给你。甚至她还说过，你可以买了她——摩菲自己。但是，摩菲也有两样东西不买。一个就是这只独一无二的挂钟，她不出售。还有，就是摩菲所有的秘密。
在摩菲面前，不可以问“为什么”。问了的后果是——从此再也找不到摩菲和她的商店。
我相信这条禁令的真实性。因为很多和我一样曾是店里常客的孩子都渐渐不再光临店子了。不是不想来，是找不到。找不到来这里的路，找不到关于这里的记忆，找不到那颗长不大的心。我也曾记得，摩菲很忧伤的说过：“他们再也不需要我了。”嘴一撇，像没牙的老寡妇一样哭。突然脸又刹变，变的扭曲，长出了吸血鬼的獠牙。咬牙切齿的冲我吼道：“你什么都不可以问我！什么都不可以！”
我当时却不怕她的模样，反而安慰她说：“嗯！我什么都不问。”后来我想，那些破禁的孩子只是长大了。
我来到窗边，我一把扯开两叶窗帘，灰尘四起。我捂着鼻子退后两步。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很有质感。定眼一看竟然是只死耗子！
“啊！！！！”我吓的跳了起来。手在空中胡乱的挥舞，无意间手指触到一个滑溜溜的物体。我都能感到自己的瞳孔有所放大。缓缓的转过身，一条大蛇盘踞在离我不到半米的货架上，“嘶嘶”的吐着芯子。那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是我。”蛇芯子上带出了两个字，可是我仍然被吓的大哭起来。
“我没想到会吓着你，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这会儿摩菲坐在我的对面，已经从一条巨蟒变成我外婆的样子，一针一针的为我缝着断了的包带。厚重的花镜下一脸慈祥。
“不对！你吓到我了。我以为你只能变成歹毒的老太婆，装可爱卖乖的幼童，吸引女人的轻佻男人，还有……猪头人身的东西。”我眼泪婆娑的吸着鼻涕。
“其实，只要我愿意变成什么都可以。”摩菲像个巫婆一样得意的笑了。笑声像是从后脑勺上挤下来的。
“老妖怪！”我小声的嘟囔。
“嗯，可以了。”摩菲把包递给我。
“你出去看看都什么季节了，别人家的花儿都开了，你家门前的雪还没化呢！”
“是么？我睡过头了，没想到时间过的这么快。”摩菲背对着我，用木制的大汤匙搅拌着锅里冒气的浓汤。我不止一次看到摩菲制作这种称为独家秘方的汤，她也好几次请我品尝，但是我从没喝过。确切的说，是不敢喝。我怕会像她一样，变成奇形怪状的东西。
“喝吗？”摩菲问我。
我像以往一样摇摇头。
“是不敢喝吧？”
“对。”
“那你为什么敢吃我店里卖的糖果？”
“因为所有的人都吃了，所以我才吃的。”
“你想不想知道这汤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你不是从不把你的秘方透漏给别人么？你还说，除非，你死了。”
“是啊，我就快死了，所以想把这些秘密告诉你。”
“你死？你能死掉么？我不信！不过我倒是很愿意听听你的独家秘方。”
摩菲摘掉了老花镜，瞬间变成了身材窈窕的妖艳女子。她随手从放在货架上的那盒没牌子的香烟里取了一只。点燃，夹在食指和中指间，优雅的吸上一口。然后走到我身边，嘴巴慢慢靠近我的耳朵。我甚至能闻到那朱红色的唇彩所散发出的诱人甜味。
“就是你刚才踩到的老鼠啊。”瞬间青烟袅袅。
我打了个寒颤。
“你真恶心！”转念一想，她能用死老鼠熬汤也有可能用类似的材料制作糖果啊！
“那、那、那那那些糖呢？你是用什么做的？”
妖娆的少女突然笑了，声音依旧是从脑勺上挤出来的。“明天，明天你过来。我全部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我全部都可以告诉你。”
我跑出摩菲的商店才几步，又折了回来。一脚踢倒了门外的雪人。
我对着窗内的摩菲大喊：“已经是春天了，老妖怪！明天见！”此时的摩菲站在窗边，变成了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向我轻轻的招手。
极为不巧的是回家后我就病倒了。足足在家睡了一周。当我再次来到摩菲的商店时，日子已经跳进了初夏，不合时宜的雪景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窗帘依旧禁闭。
我习惯性的用肩去顶门，门却丝毫未动。“老妖怪不会还在睡觉吧？”我自语。又用肩膀使劲的撞了两下门。这次我确定门是上了锁的。看来老妖怪是真的不想做生意了。大概，她的糖再也不能吸引那些小孩子了吧。我揶揄的笑笑，现在的小孩多精啊，怎么可能再对糖感兴趣。
一时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等不知去向的摩菲，我随意的靠在那扇精致的木门上，看了一眼手表。突然间却听到店内有说话的声音，虽然声音微弱，但确实有人在说话。“老妖怪不会又在耍我吧？”我不耐烦了，用手捶着硕大的木门，大喊：“快给我开门！”
“门是开着的。请向外拉。”门内传出一个温柔的声音。向外拉么？我的手在门把手上比划了一下。方向不对，以前都是向里推的。手指不自然的动了动，可还是握住了门的把手。一刹那，雕刻在上面的尖锐枝茎竟像活了一般，迅速退去。我以为又是摩菲游戏，顺势拉开门。
灯光恍惚。大白天，屋内却开着如此明亮的白炽灯。瞳孔适应屋内的亮度后，我看到一条不长的走道，以前拥挤的货架全部不见了，连房子的内部构造都变的不像是个商店。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进错了门。走道的顶头是一扇门。那个温柔的声音又说：“请在门外的椅子上稍等一下。”
我坐在长椅上，套间内轻声的细语传入我的耳朵。安静的都能催人入睡。应该是两个人在对话，可是我只能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
黄昏十分，套间的门终于开了，出来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女子，留着柔顺的披肩发，鼻子上架着红色边框的眼镜。她没有刻意的笑，但是嘴角微微上扬。而另一个年长一些的，看装束应该是个上班族。
年轻女子十分客气的对她身旁的女人说：“还有类似情况，请过来找我。如果没有时间，我可以上您府上。”
那个女人礼貌性的也牵动了一下嘴角，吐出一句“谢谢，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之后便匆匆消失在木门后。
“好了，小姑娘。该你了。”年轻的女人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进了里面的屋子。
“我？喂……”
“什么？”温柔的白衣女子转过身看着我。
“商店呢？”我本来很想问她，你是不是老妖怪？但我怕她不是，反会被认为是在骂人。以前摩菲也会变成妖艳的女人，可是我总感觉眼前的这个女子和变成女人的摩菲不一样。
“商店？什么商店？”温柔的女子推了一下她鼻梁上的眼镜。眼睛被藏的更加深不可测。
“就是一家卖各种各样糖的商店啊。上个星期还在的。”
“呃，小姑娘，我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这里从来就没有开过商店。”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怯怯的问。
“心理诊所啊。我是这里的医生。”温柔的女子似笑非笑。“请到这边坐，现在的小孩子就是会幻想。来，告诉我你的梦吧。”温柔的女子用眼睛示意我坐下。
我摇摇头，向外走。摩菲难道真的死了？
突然驻足，我问她：“刚才的那个人得的是什么病？”
温柔的女子愣了一下，笑着说：“只是一般的焦虑症。”
“哦，谢谢。”
“不用。出门时请带上门。”女子仍然笑着。我承认她笑起来很好看，比摩菲好看的多。
我重新站在精致的镂有蔷薇图案的木门前，用肩向里顶了顶，又握着把手向外拉了拉，我笑了，边跑边笑。
摩菲怎么可能死呢？即使她没有告诉我她的秘密，我也猜的到。
摩菲收集了成年人的忧愁，再把它做成能给孩子带来幻想的糖。秘密就是那扇美丽的木门。一推，一拉。她做着两份生意。真是个聪明的商人。
我从此再也没见过妖怪摩菲，因为那扇漂亮的木门再也推不开了。
只是，每当我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时，总能在某个角落看到那张笑的迷人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