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远亲不如近邻”,特别是住在“干打垒”平房中的邻居,更是亲密无间。我们的住房是爸爸单位上分配的,由于人多住房少,每家人不论人口多少都只有一间房,大概有二十多个平方米。一通房屋背靠背前后共住十二家人,门前有一条水沟,跨过水沟是一片空地,每家每户都在空地上搭了一间篾席围成的厨房,一家炒菜,家家飘香。
我们家的邻居中,最让人难忘的是匡家和毛家。不是因为这两个姓特别,而是这两家的故事让人难忘。
匡叔叔瘦高的个子,苍白的肤色,待人亲切和善。他在县土产公司当采购员,常年在外奔波。他的妻子没有文化、没有工作,是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匡妻黑里透红的皮肤,厚实的嘴唇,又黑又粗的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她不善言辞,少有笑容,我们都很怕她。她应该算是“英雄母亲”吧,接二连三生了十一个孩子,只有他们家老大是匡叔叔前妻所生。老大已上大学,老幺还抱在怀里。他们家唯一的女儿叫汉蓉,比我小一岁,是我儿时的好朋友。
只要我们家的饭一端上饭桌,匡家的老十一就会拿着自己的碗筷,站在我家门口,外婆赶紧接过他的碗,给他盛上满满一碗饭,再给他一个小板凳,让他坐在饭桌前同我们一起吃饭。他几乎成了我们家的老四。
他们家吃饭晚,我们家吃饭早,晚饭后我常到他们家等汉蓉吃完饭出去玩。匡家十三个人住这么小的房间,显得特别拥挤,三张大床紧贴着三面墙,一个小方桌放在屋子中央,一个简易书桌靠窗而立,屋子里挤得满满的。女主人做好了饭菜,首先放在书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炒鸡蛋,一小杯白酒,一副碗筷。匡叔叔坐在书桌前喝酒吃菜,悠闲自在。几个小儿子围在父亲身边,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偶尔会得到一粒花生米或一小块炒鸡蛋。母亲会骂他们嘴馋,并强行把他们拉到小方桌前,端上一大盆水煮白菜或萝卜,一小碟咸菜,每人一大碗加了杂粮的米饭。我坐在一旁看着女主人和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菜,心里很纳闷,匡叔叔为什么要开小灶?
有时候匡叔叔没按时回家,女主人会把饭菜热在锅里。任随孩子们吵闹也不开饭。她背着老十二,手里不停地用劳保线手套拆下的棉线织衣服。那时一般的家庭都买不起毛线,母亲们就想到了这个办法。我小时候也有这种用手套线织的线衣线裤,贴身又保暖,一针一线都是妈妈的心意。这位母亲头脑和手脚都不太灵活,打一针,停一下,缠一道线,又打一针,没有我妈妈飞针走线的灵巧,我妈妈织一件衣服一个星期,这位妈妈要织几个月。但她专注的神态,坚持的精神,让所有的妈妈佩服。
看到匡家的一切,我不解地问外婆,外婆告诉我说:“匡叔叔是他们家的顶梁柱,身体又不好,全家十几口人靠他一个人挣钱吃饭,当然要重点保护啦!”
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政策,也没有普及避孕方法,很多家庭都处在原始的生育状态。我们看着匡家阿姨一次次地大着肚子,生出一个个小萝卜头似的娃娃,然后艰难地养育他们。匡家每年都要向单位申请补助,还要靠左邻右舍的帮助,才能度过年关。
爱情、幸福、欢乐对于他们来讲是奢侈品?还是他们有自己的另外一种解释?
除了匡家,我们家还一个彝族邻居——毛家。男主人不是毛家人,但他十分崇敬毛泽东主席,所以改名换姓。毛叔叔高大英俊,聪明能干,是县商业局的一名干部。毛夫人叫马儿果果,高挑的身材,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性感的嘴唇,是一朵美丽的黑牡丹。她在县百货公司工作。他们生有一儿一女,吸收了父母全部的优点,像两个漂亮的洋娃娃。男孩叫春喜,女孩叫春燕。他们全家都汉化了,说汉话,穿汉族衣服,只有到了农历六月六的那一天,你才会想到他们的少数民族身份。
每年的农历六月六,都是晒衣裳的好时光,阳光灿烂,空气清爽。毛家门前的铁丝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彝族服装,黑色的查尔瓦、白色的披毡、五色的百褶裙等等,应有尽有。打开箱盖的木箱、皮箱里放着金黄的烟叶,那是用来防蛀虫的土办法。走近毛家,一种羊毛混合着烟叶的怪味扑鼻而来,我们顾不得那么多,争先恐后地挤上前去观看。我看着春燕的衣裙久久不愿离去,想象着自己穿在身上的模样,我要是有这么好看的衣裙,我天天都要穿。春燕却说:“这些衣服只有每年回老家时穿一次,平时都不想穿,不方便。”
春喜、春燕特别顽皮,放学以后总是不按时回家。每到吃饭的时间,就会听到马儿果果阿姨的高亢嘹亮的吆喝声:“哦呵——春喜春燕吃饭啦!”可能是阿姨从小住在高山上,经常隔山吆喝,所以她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两个小家伙应声而归,常常是一路小跑着回家。
记得有一次毛叔叔让春喜自己到学校报名,春喜怕把学费弄丢了,就把钱藏在鞋子里。他约上几个要好的同学,有说有笑地出了门,像飞出笼的小鸟,自由自在地玩了个痛快。等到了学校怎么也找不到报名的钱,衣兜、裤兜、书包都翻遍了,也不见学费的踪迹。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老师同学都安慰他,叫他回家给爸爸讲清楚。那时的学费只有几块钱,但对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讲也不是个小数目。等待他的是一顿暴打,细细的篾条打在他的身上,他又哭又闹,双脚不停的乱跳,不小心跳掉了鞋子,几张人民币变魔术似的出现在父子眼前。春喜飞快地捡起地上的钱,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把钱递到父亲的手里。父亲哭笑不得,母亲搂过孩子,为他擦拭着花猫一样的脸,责怪地看着父亲。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在旁边唧唧喳喳地大发议论,被大人们轰走了。
有一天,他们家来了一位彝族亲戚,浑身散发着刺鼻的汗臭味。马儿果果阿姨给他烧了一大锅洗澡水,把毛叔叔的衣服给他换上,并带着他到院子里的洗衣台来学洗衣服。那时家里边没有安装自来水,每个单位的家属区都有一个很大的洗衣台和几个自来水龙头,洗衣、洗碗、洗菜、担水都要到那里排队等候,洗衣台是家属区最热闹的地方。洗衣台前人很多,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笨拙地学洗衣服。他的白衬衣已经发黑,打了几次肥皂,用板刷反复刷了几遍也没洗干净,搓出来的全是黑水。我们问他平时为什么不换洗衣服,他说:“我们的风俗就是这样,衣服穿烂了都没洗过。不洗脸、不洗头、不洗衣,不然得罪了‘荞麦神’就没有好收成。再说,高山上缺水,你拿什么洗?”燕麦、荞麦、土豆等是彝族的主要食品。燕麦做的糌粑面,黑荞麦做的馍馍,水煮的带皮的土豆,出门时可以作为干粮,放在精美的绣花背包里。你常常可以看到他们用一只漂亮的漆花木碗,在炒熟的燕麦面里加上冷水,用手拌匀,捏成团,就做成口味独特的糌粑面了。
贫穷落后的凉山,那时还存在刀耕火种的现象和原始蒙昧的生活,科学的生活、生产方式还没有进入大多数彝族家庭。不知现在的凉山是否走上了文明健康之路?
儿时的家,是我梦中常回的家,那里是我幸福的乐园,那里是我欢乐的天堂!忘不了院子里高大的核桃树,每一个夏天核桃成熟的时候,男孩子在树上打核桃,女孩子在树下接应,为了去掉核桃那厚厚的外壳,我们的小手都会被染成黑色;忘不了中秋节的月饼和月光下妈妈讲的故事,奔月的嫦娥,砍树的吴刚,可爱的玉兔都深深地印在我们心中;还有毛叔叔家的“糌粑面”、“砣砣肉”,匡叔叔家的水果糖、红甘蔗,都永远散发着甜蜜和芳香,久久地滋润着我们的心田。
我们家昔日的邻居们,你们都过得好吗?我在远方真诚地为你们祝福,祝你们幸福、平安、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