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

冬天对于穷人来说，总是冰凉的。

十一岁，略显迟到的三年级，那时候我爸爸是一个穷人，相应的，我是穷人的孩子。

我从小便生活在没有玩具，没有巧克力，没有带有七种颜色的糖果的世界里。我从来不问我的妈妈去哪里了，在经历过问这个问题所承受的所有苦头之后。那时侯，我和爸爸住在一个亲戚家，那家的女主人是爸爸的亲姐姐。

亲戚家里有三个小孩，名义上的表哥表姐表妹。他们从来不和我玩，从来不和我分享他们的各种玩具，我唯一的玩具是在路上捡到的一个塑胶娃娃的头，在水田边，我把它漂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她原先的颜色。我整日整日地把它套在食指上，有什么话都会和她说，我以为，她会听见我的话的。他们都叫我“破烂”，因为我身上穿的所有，衣服，裤子，鞋子，全是表姐和表妹不要了的。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有的而我不可以有，不明白为什么会住在亲戚家里而不是自己的家，不明白别人都有一个人可以喊妈妈而我没有。我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我发誓，那是我过的最难受的一个冬天。

没有人愿意给我扎头发，它们可怜兮兮一绺一绺地搭在我的脖颈之中，因为同样没有人愿意给我洗头发，头上甚至长出了虱子，一阵一阵发痒我不得不时而不时双手使劲挠，长满冻疮还未结疤的手碰到粗糙的头发一不小心一撕扯便有一阵钻心地痛。我没有什么外套可穿，外面套着两件袖口已经坏掉了的毛衣，并且一件太过于小穿着让我差点喘不过气来。那晚是大年三十，爸爸安静地在灶旁烧着火，火光把他照耀得像关公一样红光满面，爸爸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我和他平时也是没什么话可说的。亲戚家的女主人在锅里炸着什么，那味道直接刺激着我的嗅觉，都记不得往下咽过多少口口水了。小孩子们都在外面放烟火，一个人在旁边站着也是无趣，于是我沿着黑暗的楼道慢慢摸索到了二楼。

楼上是我甚少涉足的地方，因为我和爸爸都是住在楼下的，可是那一晚就如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作祟一般，像响应着什么，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二楼走去。当我完全陷入二楼的黑暗之中的时候，那样小小的我竟不害怕，可是我不敢开灯，灯光太过明亮，总会招来楼下的人的，我情愿这样一个人的天地，清清静静。

我脱掉了笨重的鞋子，地板上的冰冷一下子从我没有穿袜子的脚上传到了心尖，可是冻疮似乎因为这突然到访的寒意感到欢迎，竟也是稍微减轻了几分疼痛。我进入了表姐的卧室，只因为那间卧室打开窗户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而没有阻碍，我也是这样痴迷地想过山的那边是什么的。

我摸索着前进，黑暗中总是多了一分阴森森，不过借着外面微弱的烟火光倒也是看得清屋里摆设的大概轮廓。窗户的镜子是一片迷人的漆黑，漆黑如墨，突然，一束烟火在外面绽开，如墨的窗户上面似乎是划过一朵花的印记，隔着窗户看的烟火，装着烟火的窗子。

我试了一下，打开窗户并不是很困难，于是我推开了一扇，冷风便一下肆虐地灌进屋里。我缓缓地在床沿坐下，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开始哭泣，说不清哪里来的理由，无声地，眼泪就是奔腾出来，心里还有万千想法在颤抖。毛衣也没有那么紧得让人喘息困难了，手也没有那么冰凉了，头也没有那么痒了……哭泣快要占据我所有的注意力。

正在我专心致志为了所有那时候不会实现的梦想哭泣，感叹自己有的东西不能拥有的时候，房间的灯一下子就亮开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空旷而来的声音加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亮起来的灯让我有点紧张和害怕了，毕竟我一般是不允许到二楼的。原来是比我大两岁的表哥勇勇，都已经是十三岁的男孩了，他的父母仍然是叫他的小名，勇勇，所以这个名称已经是谁都可以忽略他的真名而这样直呼勇勇的。

我不答话。

“哼，破烂，想住在二楼吗？害怕死了一楼的蟑螂老鼠了吗？”他语气轻得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这里是我家，不是你家，你和你爸爸都是寄宿的，而且还这么厚脸皮呆着么久。”他走到了我面前，食指戳到了我的鼻头上。

那时候，我心里愤恨极了，所有那个年纪会的诅咒人的话我都在心里念了几百遍。是的，我恨这里。恨他们的孤立，嘲笑，欺负，恨我的寒酸，贫穷，寄人篱下。

“还敢吗？”我知道，爸爸多么希望我回答得几乎像求饶般来平息这件事。

“还敢！”我实在说不出什么求饶的话来。

“啪。”——“还敢吗？”

“还敢！”

“啪。”——“还敢吗？”

“还敢！”

“啪。”——“还敢吗？”

“还敢！”

“啪。”——“还敢吗？”

……来来回回遭受了大概二十多下耳光，脸上由开始的痛转变到了麻木。

我实在坚持不了了，一下子摔在了地上，我终于吼了起来。

“我敢我敢我敢，只要你不把我打死下次我就还敢！不光他，你，你们，我都恨不得你们死，你打死我啊，你打死我啊！”后来说完这些的时候我就晕过去了。

事情好像开始有了转机，从这件事之后，我们搬出了亲戚家，我们开始了在城市的漂泊，于我，只要不是寄居在别人家我就什么都满足了，我实在是过怕了那样的日子。爸爸也在城里面找到一份苦工，我的第一个家是一间四面漏风的工棚。

那年春天，因为彻底离开了那个小镇，小学三年级的下学期我没有读，不过我并不后悔离开原来的生活，春天来了，手上脚上的冻疮都好了，我再也没有穿过那件让我喘气困难的小毛衣了，因为工棚里面也有热水供应，爸爸在下班之后都会接一桶水给我洗澡，我再也没有在头上长过虱子了。

有一些东西在经历过那年冬天之后变得静悄悄了，而又有一些东西在春天来临的时候渐渐蔓延开来，比如，生活的鲜艳，比如，希望，比如，前景，比如，一切美好温暖的词语。

后来我再也没有过过那样冰凉的冬天，后来我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小镇再也没有见到过十一岁以前接触的那些人。你会问我，你难道不遗憾不觉得丢失什么东西了么？比如小时候的天真回忆啊！哦，我不，一点也不！我实在不想找回那样的过去。

三月，四月，五月……那年一整个春天，我都这样在慢慢愈合，愈合的只是一些我自以为是的委屈和伤口，我钦羡于我的自以为是。这样的自以为是也给我带来了新的惊喜，因为我敏感地知道悄然变化某些的东西正在转变得更加美好。

你知道的，那是我过的最美好最新生的一个春天。而至于那时候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那么委屈，也许，是贫穷，也许，我也不知道，我也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