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祭奠无关
1
清明已经过去两个月,可是,谪居在广厦城的我却还没找到一处清静之地为远方的祖先们焚上一炷香,烈上一叠纸钱。
在有千万间房屋的广厦城,没有一间属于我,这一点好像扇了千年前那个希望“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不过,寄居檐下的我总会想起千里之外的老家屋外菜地旁的那座土坟。而这,无关城市的车水马龙,无妨都市的霓虹闪烁。
回头算算,爷爷离开已有二十年了。那时我正被“发配”在一所深山村小,音讯不通,打个电话得到十几里外的小镇去,收一封信得等20天以上。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时,爷爷已经躺在泥土中一个多月了。听到消息,我楞了有点儿时间,随后不由自主的一声长叹——唉,爱我疼我的爷爷,就这样走了。
说不知道爷爷去世其实不对,只是当时年少无知,没有察觉而已。在我住的地方,正是爷爷去世前后那几天,我是做了一个梦的——梦里天下大雪,寒冷至极。后来上了年纪的人告诉我,那梦是应着一个亲人的去世的,如果梦里雪下到身上了的话,绝对是以为至亲。我想,爷爷的在天之灵其实是给了我消息的。
2
我和爷爷的亲近,得从三十年前说起。
那时奶奶去世了,爷爷很孤单,冬天一个人睡觉没有人暖脚。而我就被父亲安排去给爷爷暖脚。起初我是很不大愿意的,因为我打小就胆儿小,在爷爷床上睡觉,还得一个人睡一头。但是迫于父亲严厉的不容迟疑的眼神,第一晚我还是洗了脚磨磨蹭蹭的来到爷爷的房间。开始我时常是蒙头睡在床另一头,爷爷总是抚摸我的脚,我也就慢慢的入睡了。可是稍微听到老鼠作作索索的响动,总被惊醒,吓得往被子里钻,浑身冷汗。为此,爷爷经常大声呵斥:怕什么呢?在自己家呢。这一呵斥,无边的黑夜好像向四周退去了一般,惊恐就减弱了很多。
爷爷七十多岁了,从分田到户就一直帮我们家伺候着一头大水牛。那水牛个头大,力气也很大。有次爷爷叫我去拉水牛到堰塘里困澡,(夏天蚊子围着水牛叮,加上天气热,所以水牛多困在水里。)那头大水牛认生,把头别着,我硬是没有拉动。水牛个头大,食量也很大。爷爷每天放牛,都要背上一个大竹背篓,带着一把镰刀,放牛时给牛割夜草。“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牛这种牲口也一样,爷爷说,管着五六家人的地呐,不加夜草这牲口怎么吃得消呢?可是爷爷年纪大了,父亲很担心,总叫我在下午天快黑的时候背个背篓去接爷爷,帮爷爷背草。每次我老远就看见爷爷从河边背着一大背草,草在竹背里垛得很高,完全盖住了爷爷比较高大的身躯。水牛走在前面,爷爷背着夜草在后面,回家的路全是上坡,草堆码在竹背上,比走在前面的牛头都还高,爷爷每走一步都显得吃力。爷爷看见我来了,歇下竹背,我就从爷爷的竹背里卸下部分草,堆码在我的背篓里,爷爷总不让我背太多,说我肩膀嫩。大水牛是五六家人轮流着放养,每次轮到我家,爷爷总是把大水牛伺候得油光水滑的。我知道爷爷是想让大水牛长得壮壮的,好好给我们耕地,多打粮食,减轻父亲养家的压力。一家八口人,全凭父亲劳力,分田到户后吃饱肚皮没问题了,可是每到上学时父亲都满脸愁容,要借很多家才能筹齐我们的学费。
那时我就在心里想,我一定每次都早点儿来接爷爷,减轻他背上的压力,以减轻家里的负担。
3
后来我上中学了,学校离家很远,不能经常给爷爷暖脚了。
我听父母说,我到初中去上学了,爷爷每天总会望着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是我从学校回来的路。每次周六回家,爷爷总要走一个小时的路,到一个叫盘龙树的地方来接我。因为爷爷知道从盘龙树到家的中间有一片叫猪脑壳包的荒坟地,那片坟地里埋着我们周围所有非正常死亡的人,摔死的、溺死的、吊死的、药死的、几个月到几岁死的……我本身就胆小,经过那样的地方总感觉阴风飒飒的。而上学要绕过那可怕的地方,得多绕一个小时的路。爷爷知道我胆小,所以每次都在周末来接我。
我上中学的路要经过一条大河,而且是总在这条河道里绕来绕去的走。刚上初中不久,有一次遇到天下大雨,河里涨大水,我回不了家,面临断粮的窘境。在周一的时候,我正在向同学借米去蒸饭,同学告诉我说有人找我。我还未到学校门口,远远的看见爷爷站在学校门口,背着一个背篓正向学校里面张望。爷爷的裤管卷得老高,戴着一个斗笠,背篓上披着一张胶纸,大概是怕雨水把给我送的米淋湿了。走近了我看见爷爷的衣服湿了很多,脚上穿着草鞋,草鞋磨得很薄了,露出的脚背青筋暴露,皮肤被水泡得发白。突然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鼻子酸酸的。我很疑惑,这么大的雨,河里涨那么大的水,七十多岁的爷爷是怎么能过来的呢?爷爷边把米和咸菜交给我,边说,水大不要紧,我能绕过,绕着走山路不是就可以了吗?后来我知道那叫沿水路。沿水路就是要走很多冤枉路以绕过必须过的河,沿水路全部是在山脚河边绕着走,下雨天,那种路很难走,露水打湿衣服还是小事,山上经常会有石头滚下来,随时威胁生命。家里人都不同意爷爷给我送东西到学校,爷爷一再坚持要送,说是顺便看看孙儿读书的学校。本来我上学的路走一趟单边就要四个小时,爷爷回去的时候又已经是下午了,等我再次在周末回家时才知道,爷爷回去时因为天黑了只能在半途一家熟人家住了一晚,那一晚,家里人一宿没睡觉,担心爷爷出事了。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爷爷那一来一回走了多久,但是我从爷爷身上学会了在下雨天走沿水路,更学会了做事遇阻的时候也走一走“沿水路”。
4
中学毕业了,我考起了师范学校。那时考师范,读书的时候基本不交钱,学校还管生活费,毕业后直接分配工作。
爷爷笑得合不拢嘴,他说,这下好了,我们家又多了一位“先生”。因为大哥九年前考起了师范学校,那时还没有分田下户,在我们那小村子炸了锅。祖辈务农的王家居然出了个可以不再伺弄泥土的孩儿。九年后,我报考师范,居然考上了。
爷爷跟我讲,等我工作了得给他买一块电子表,因为放牛好掌握时间,免得收牛收晚了回家摸黑。
后来姐告诉我爷爷很想有块电子表,但一定要是我买的才算。其实,我尽管工资不高,还是具备买电子表的能力的。可是让我愣是在爷爷的有生之年给忘到了脑后。我不知道爷爷在弥留之际是否想到了我,是否想到了他的这个不肖孙子早拿了国家工资了却没能给他买一块电子表这件事。总之,每想及此,心里泛起的感觉真的不只是后悔和自责。
有时候我想,我给爷爷烧去一块手表吧,可是这种念头总是及时的被我否定了。我觉得那样的话,跟那些在生不管不顾,等亲人死后又假惺惺去孝敬的人何异?如果那样,我就不是爷爷的孙子了。
可是,我毕竟没能给爷爷买一块电子表。
5
师范毕业了。
就在那年冬天,一直很硬朗的爷爷病倒了。毕竟是七十六的人了,爷爷一病,身体垮得很快。可是我直到寒假放假回家才知道爷爷病了。
冬日的阳光照得暖暖的,我搀着爷爷到户外走一走。爷爷一只手拄着拐杖,另外一只手被我牵着。爷爷会在大水牛困澡的堰塘边驻足,会遥望自己放牛的地方,见了熟人会点点头或者“哦”、“哦”的招呼……春节期间每天我都这样陪爷爷走一走,转一转。爷爷的精神还算可以,不知道是不是让后辈们都过个轻松点的春节,总之在我离开家上班前爷爷的身体都还没有大碍。只是往年一直由爷爷管着的煤炭火笼里的火他不再张罗,而除夕夜团年饭爷爷似乎没吃什么东西。
春节过完,我照常去上班了。每次放学后,学生离开了学校,我总会想起爷爷,目光遥望着出山的那条小路,心会飞回到数百里外的家,想象着爷爷的身体是不是好些了。我们都希望爷爷能康复,至少也过几天享福的日子。原来我们的日子过得虽不是很苦,但是一直紧巴巴的,现在我们都大了,负担逐渐减轻,爷爷和父母总可以松一口气,可以过得轻松些了。
可是,在“五一”回家时,却只能在我家老屋场的外边,爷爷长期伺弄的菜地旁,看到新起的一座土坟了。爷爷从此跟我天地永别,以后回家再也没有爷爷在家门口接我了,再也不能牵着爷爷的手一起去看那头大水牛了,再也不能跟爷爷下到放牛的河边去摸鱼,再也没有人来戴我买回的电子表……在爷爷的坟前,我长跪不起,眼里没有泪水。我想起了一句话:身为在侧,死未吊孝,是为五裂不孝之徒!
今生今世,让灵魂永远经受如此的拷问。
6
在爷爷病危时我没有得到信息,爷爷病逝我也是在一个多月之后才知道。现在想想,在那个音讯不畅的年代,实在没法。
只是我一直在想,爷爷在弥留之际,有没有想起在远方的孙子。但是,我没能尽到孝道,没能在爷爷的病床前端茶递水,没能在爷爷病重时侍奉汤药,没能在爷爷步履蹒跚时多扶他走一走,没能让他离开人世前戴上我买的电子表,没能在料峭的春寒里再给他暖一暖脚……
爷爷就在我工作的第二年春天离开了。
爷爷喜欢玩川牌。我就是在爷爷的身边学会了川牌。爷爷告诉我天牌专门打地牌,天地人和、正门与红黑点子等。一副川牌,几乎囊括了整个中国的人际关系,而我就在爷爷的身边了解了生活中最基础的人际奥妙。川牌纸面上印的水浒人物,吸引了我去读文学名著。后来爷爷跟人玩川牌,我都在旁边出谋划策,每每得意,爷爷总夸我会有出息。
如今住在省城。尽管在省城里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家人没有立锥之地,甚至房东逼得我搬家搬到半夜;尽管进了省城之后感觉有时迷失了自我,甚至都找不到清静之地来祭奠千里之外的爷爷,可是,总时常想起离开小城时身后的那一片羡慕的目光。
每个早晨或者黄昏,我都会想起远方,有一座立了石碑的土坟,坟上衰草凄凄,碑前挂着的纸钱在风中飘摇,而坟旁留下一地子孙们祭奠时燃放的鞭炮纸屑。
石碑上,刻着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