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澳洲
正月初一,天边悬着大片大片的铅云,冷飕飕的风卷着雪末毫无规则地乱窜。浦东机场偌大的候机厅里只有几个人影在晃动,真像乱头雪般地在游荡。飞往墨尔本的航班开始登机。喇叭里传来了航班信息。冷冰冰的候机厅迅疾有点热气,旅客三三两两地走向检票口。周诗韵一家四口刚办完登机牌和行李托运,过了安检,连走带跑地冲向检票口。
穿着灰上衣套黑马甲的“空叔”给周诗韵一家在座位上安顿下来,帮他们将随身携带的小件行李码在机顶柜上。周诗韵的右边坐着先生闻杰,左边是母亲和父亲。俩老似乎还没有喘过刚才那阵子小跑而憋着的一口气,但眉心却是舒展的,眼神透出一闪闪的安详。周诗韵一会儿看一眼父母,一会儿瞥一目先生,心里漾起轻轻的涟漪,尘埃落定般地快慰。唯独闻杰的神情凝重了一些,五官集中到一起形成了一份歉疚。
空叔托着盘子,用镊子夹给每位旅客一块散着热气的脸巾,顺便检查安全带是否系好。年初一的航班肯定要蚀本,机舱里空闲得荒,人人都可睡觉,但空叔的热毛巾倒给空荡的机舱带来几分温暖。周诗韵接过毛巾没有擦脸,她生怕损了脸妆,她用毛巾擦了一下手,又将先前忙乱中滑下来的几缕秀发往后捋了几下。这时,她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波音747启动强大的引擎,机身抖动起来,缓缓滑向跑道起飞线前停住,稍作喘息,突然屏息向前冲去。不一会儿,浦东机场的屋顶已摔在了机尾,飞机像一只雄鹰悬在空中,引项直顶云层。周诗韵望着舷窗外飞驰而去一束束浅灰色的云带,感到此时机身左右摇晃着,上下颠簸着,像一个迷失在深山老岭的孩子苦苦地哀嚎,不知所向。周诗韵头有点晕,心一下子纠结起来,胃里泛出一股股酸水,仿佛把往事也一道带了出来。
周诗韵自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喝了多少场同学的喜酒也记不清了。早两年,她隔三差五地去喝喜酒,她母亲眼睛里总是很快乐的,女儿参加一场喜酒就是受一次教育,加深一次刺激,耳濡目染肯定会考虑终身大事的。当周诗韵爬上三十的时候,一年喝喜酒场次屈指可数,至多一两场,因为同学差不多都结婚了,有时喝的竟是二婚喜酒。这种时侯她母亲的目光就有点浑浊,似乎眼瞳里藏着一个个问号。几次想问问女儿怎么打算的,到舌尖的话碰着牙齿,又给咽了回去。至于她父亲更是插不上嘴,只是吧唧吧唧掀动两片嘴唇,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周诗韵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她在读大学时就写过青春小说,当了专职作家后还是以爱情题材为主创,她对男女间的情感剖析不下数十上百例,也许是涉足太深,她反而有一种恐惧感。再说人的一生能遇上真正情投意合的人就像大海捞针,概率是微乎其微,所以,她坚信婚姻急不得,靠的是缘分,一切顺其自然。
在一次新锐作家作品研讨会上,周诗韵的新作《叛逆者》很受推崇,得到了不少文艺评论家的认可。《叛逆者》以真人真事为原型,写的是姐弟恋的爱情故事。一对长女少男不畏世俗偏见,不屈家庭压力,为了纯真爱情,毅然离乡背井出走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半岛,过着男耕女织的农牧生活。他们的行动感动了当地渔民,渔民们运来了砖瓦木料给他们盖起了房子,使他们过上快活的日子。后来,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爱情岛的名声愈来愈大,迎来了一对对叛逆者前来安营扎寨,岛上人丁兴旺起来,成了叛逆者们向往的天堂,也成了著名的旅游胜地。
小说家兼文艺评论家闻杰是研讨会的中心演讲嘉宾,他视角新颖、观点独特,对《叛逆者》的故事情节和矛盾冲突的设计、人物性格特征的刻划、小说的社会警世力等等方面都作了精辟的阐述,在某些方面和作者的创作意图不谋而合。闻杰的评论不仅高人一筹,而且句句说到周诗韵的心坎上。周诗韵心里十分感慨,佩服他的才华,会后就急匆匆走过去向他讨教。闻杰再次肯定了周诗韵的创作潜力,又耐心诚恳地点出了几方面需要改进的毛病。听了闻杰的一席话,周诗韵心里暖洋洋的,就像面对着满潮的大海,远眺海天间那抹绚丽的朝霞,鼓涨着信心和力量。
飞机突破浓云的包围,迎来了蔚蓝的天穹,朝阳透过舷窗玻璃射进来,给人们的脸上涂上了一层亮光。闻杰的心花在阳光的沐浴下微微地舒展着,脸部的表情鲜活起来。他把嘴靠近周诗韵的耳根,嘀嘀嘟嘟在念叨些什么,不一会儿,夫妇俩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可是,不大一会儿,波音747又钻进了一片云海,蓝蓝的海水顿时不见了。闻杰的面容刺猬般地收缩着,岁月刻成的皱纹迅捷集中起来示威,把他推进一个冷酷的深潭。
闻杰看上去有五十来岁,他的眼神留着岁月的屐痕,但仔细看,那诚实的呆滞里透出几分机敏和灵性。在全市文学圈里,人们对他的小说创作成果和文学评论水平赞赏有加,同时又十分同情他坎坷的一生。
闻杰是文革后首届中文系大学生,毕业后进一家出版社工作。同办公室的一位女编辑是文革前的大学生,比他年长8岁。平时闻杰有事没事喜欢求教女编辑,对她的学识底蕴十分崇拜。女编辑对新来的大学生很关心,帮助他解决了一个个学术上的问题。共同的工作使他们有了心灵默契。在闻杰眼里,她是那样的十全十美,即使她面容上流露出一抹清高,但在闻杰心里却感到是一种独特的美,是别的女孩所不具有的美,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在他心里悄悄地萌芽,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力量所遣使。
待到谈婚论嫁时,闻杰的母亲坚决反对,理由是女编辑的前夫文革中死于造反派的棍棒,此虽不是她的过失,但她已是个两岁孩子的妈妈,一个正宗的小伙去找一个二手女,再加上一个“拖油瓶”,况且闻杰母亲比她只长了十几岁,左邻右舍见了会怎么想怎么说。闻杰母亲越想越生气,儿子到底是找老婆还是找老妈?
闻杰心里自然也想不通,这么善良贤惠的女人做儿媳妇多好啊!他哀求母亲说,她对我很好,什么人都替代不了她在我心中的位置。
娶她进咱家门还不被隔壁邻居笑掉牙?母亲毫无余地地说。
是给你做儿媳,又不是给人家做,管他们怎么说,我一点都不在乎。
树要皮,人要脸,咱家从来没给人背后戳着脊梁说闲话,你吃得消,我可吃不消。母亲气恼起来。
闻杰当时年轻气盛和母亲据理力争,说,我绝不活在别人强加于人的标准里,如果你不同意,这辈子我就不结婚。
你敢?他母亲伸出手举到半空,迟疑了片刻,又沮丧地放下来。她的心算彻底寒了,眼泪汪汪的,连儿子都管不了,在邻居面前哪有大人的面子?他母亲一口气憋不过来竟猝死了。这一下闯了大祸,闻杰成了不孝之子,大逆不道,受到了亲戚和邻居的谴责。闻杰悲痛万分,无地自容。他在母亲的遗像前跪了一整天,也消除不了他心中的那份伤痛。他已没有勇气呆下去,处理完母亲后事,带着女编辑和小孩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城市谋生。
女编辑是个本分内向的人,她一直生活在强烈的自责之中。她经常自言自语地唠叨,因为她的介入,使他们母子永别,天理难容啊。她整天愁眉苦脸,情绪低落,患上抑郁症。在闻杰出差去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她把孩子喂饱哄入睡后,久久地望着、闻着女儿红红的嫩嫩的小脸,禁不住眼泪滴落在她胖嘟嘟的小手上。忽然,她别过头,把一床厚厚的被子覆盖住女儿幼弱的躯体,走向阳台纵身跳了下去,结束了悲苦的一生。等到闻杰赶回家,孩子窒息,跟她母亲去了天国,一切都成为事实。爱情的荆棘扎满了闻杰那颗支离破碎的心,这个混沌的世界已经分不清善良与邪恶。他几乎用了10年的时间才走出失去母亲和妻与子的阴影,从那后,他决心拿起笔来抗争,为自由,为真诚,为心中那份梦牵魂萦的爱情。
闻杰似乎做了个噩梦,感到很累,他瞧瞧另侧的岳父岳母,他们也很累,脸上挂着倦容。是啊,为了赶飞机,俩老像小学生去春游般的激动,早早就起身了,昨晚肯定没睡好,这会儿要眯会儿。闻杰撑起身来,把毛毯盖在俩老身上,将毛毯的两只角分别掖在岳父岳母的肩膀上。闻杰慢慢地在位子上坐下来,将周诗韵身子紧紧地挎在臂里,生怕会失去她一般。周诗韵把头靠在闻杰的肩上,记忆的闸门又一次打开了,眼前浮现出与闻杰相处的朝朝暮暮。
那段日子,周诗韵发觉自己心里好像按了个钟摆,东摇西荡、心神不定,思维也只总集不到一块,思考问题不是像先前那样一件件来,十分慎密,而是一件没想完,下一件又跟上来,乱得很。有时小说写不下去,会突然冒出要是闻杰在身边指点一下就好了的念头。是的,一个作家最痛苦的莫过于灵感瓶颈,就像一个作曲家被那个关键音符阻塞所遭遇的那种痛苦;更像鸦片吸食者烟瘾发作的那种感觉,浑身有无数小虫在咬啮你的骨头。
有一次她心里闷得慌,到底是禁不住自己,顺手拿起电话拨通了闻杰的手机。听到闻杰的声音,她感到好像一支强心剂注入心脏,人一下子活络起来。他只给她稍稍点拨了一下,那章节中的人物矛盾冲突、情感纠葛立刻畅通。她不敢相信他有那么大的能耐,仿佛他是一部活辞典,任何难题在他那里都能找到答案。他们的话匣子像开闸的水喷发出来,谈论文学,谈论创作,谈论技法,谈论各自的作品,谈得入微入理,声情并茂。再下去的一些日子,他们在谈论创作的同时也时不时地漫谈人生世事,以至于涉略到各自的爱情经历、灵魂碰撞等等,虽然他们各自经历不同,但许多感受是一致的,仿佛是一部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为对方的一切喜悦、担忧,牵肠挂肚。
闻杰在周诗韵心里的位置,连周诗韵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既像一位尊敬的老师,又像一个贴心的大哥哥。他秉性憨厚,对别人好是全身心的,总是为别人着想。闻杰时时处处念及周诗韵的进步,尽己所能把她推出去。在他游说影响下,文艺评论圈里的大家们对她的小说溢美如潮,什么“婉约中积蓄着锐气啦”、“显隐得当文脉贯通啦”、“充满时代感和警世力啦”等等。有些编剧也按捺不住诱惑,将她的小说改编成微型电影剧本,拍成片子后在网上流传。
闻杰这个人论年龄应该十分老成,但他身上存留着一股孩子味儿,想起来真可爱。有一次,她获得了当地短篇小说创作大赛新锐奖,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像小孩般的天真。突然,他眼睛一直,像一条饿狼伸手扑向她,捧着她的脸放肆地kiss起来。她被他闻得喘不过气来,心里有点烦,一把将他推开。他往后倒退了几步,望着她的脸色,羞涩地低下了头。她感到自己做得有点过分,心怀歉意地走过去,抬起他的下巴看着他。他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尔后,他们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相处一段时间后,周诗韵心里老惦念闻杰,鬼差神使的,好像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他似的。双休日他们出游,牵着手爬山观景,在农家乐里品尝山珍海鲜,或者浏览图书馆,探讨艺术世界。平时业余时间,只要有闲,他们总要碰面,谈谈各自的生活感受什么的。他们的接触频繁起来,她觉得有了闻杰,思维变得特别活跃,涉略话题广泛且深刻,有的观点能形成共识不约而同地说出来。每每进入此境,心灵总会生起一种祈愿,跟闻杰生活一辈子灵魂不会寂寞。
有一回周诗韵梦里见到闻杰,他是那样的阳光、健美,他俩在海滩上打赤脚牵着手向着夕阳走哇走,好浪漫哪……第二天,她把梦境告诉了他,他眼圈一红,不再说话了。
后来的约会正逢周诗韵的生日那天,他拿出一张报纸很神秘地对她说,送你一件礼物,并让她猜猜看。她当然猜不到。他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擦亮眼睛猜。她一下子明白了,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报纸,看到有一首闻杰写的微型小诗《牵手》:
朗空、清风、斜阳
写出一抹绵长的“ V ”影
时而撑开平行的“一”字
时而合为神圣的一竖
复习牵手的浪漫
她慢慢地咀嚼闻杰的礼物,仿佛又回到昔日的梦里,面对浩瀚的大海,天空格外的清爽,微风轻轻地吹拂在游人的脸上、心上,夕阳下一对对伴侣手牵着手,松爽地漫步在金色的海滩上,身后落下了绵绵的倩影。她心头涌上一阵暖意,期盼这一天早早来临……
空叔送来了澳式早餐,打断了周诗韵的美梦。早餐的品种很多,因为乘客少,任大家随意选择不作限制。周诗韵拿着餐单认真地挑选起来。悬式液晶电视屏幕上显示出飞机飞行的位置,模拟飞机后的那条红线已经越过了北回归线,机身下的绿地渐渐退去,前面是一片浩淼的大海。忽然,飞机像被什么东西顶住似的,左右摇晃起来。空叔收起了送餐车暂停供应,广播里传来了空姐纯正的英语:
Ladies and gentlemen, the plane had the effect of airflow going north, bumps, please go back to your seat, fasten the safety belt, do not move around. Thank you for your cooperation.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遇到了北行气流的影响,发生颠簸,请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系好安全带,不要随意走动。谢谢您的配合。)
周诗韵的母亲被颠簸搅得翻肠倒肚,脸霎时白起来。她感到头重脚轻,眼前有无数金星在飞舞,脑子昏昏沉沉的,那段不快的往事趁机钻了出来。
周诗韵母亲这几天感到有点不对头,早先,邻居进进出出亲热地打招呼,现在邻居三五一堆不知在议论什么,等她走过去,那些邻居抬眼看看她,一声不响都散开了。她感到很奇怪,平时大伙儿都你一句我一句天南地北地聊天不分彼此,如今怎么这样鬼鬼祟祟呢?她猜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一定与她家有关系。她母亲有点知识分子的清高,最承受不了别人议论,听了闲话会难过得吃不下饭,生闷气。她爸爸对此倒不在乎,但也没办法,只好劝老伴想开点。
没想到她母亲把一腔火都发在老爸头上:真没用的老东西,别人编排咱们到一塌糊涂的地步,你还装傻?她愤愤地骂。
老爸眨巴眨巴眼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有几句闲话飘到老爸耳朵里,说是他女儿与一个五十来岁的大男人同进同出,亲亲密密的,像是在谈恋爱。父亲生来“妻管严”,小心翼翼地把这话隐隐约约地说给母亲听。母亲听了肺都要气炸了,大声吼叫:我不要听!顿时泪珠滚出眼眶。
那天晚上,闻杰送周诗韵到家附近转身走了,她高高兴兴走进家门一下子愣住了。
妈妈,您怎么啦,哭成这副样子?
母亲的脸变了形,狠狠地嚷着:我问你,是天下男人死绝了,干嘛要去找大男人?
周诗韵不吱声,无言奉告。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这日子怎么过啊?母亲捶胸顿足地哭着。
周诗韵被泼了一头冷水,一股犟劲冲上来,不加思索地反击:我愿意,你管不着!
我管不了你,你给我滚出去!……
好,我滚!周诗韵甩手出了家门。
她爸爸使劲拉也没拉住她。
周诗韵母亲想到这撮紧眉头,脸部松弛的肌肉在微微跳动。周诗韵赶紧从包里扯出一块纱巾替母亲擦脸,轻轻地抚平她眼角的皱纹,低声问母亲哪里不舒服。母亲望着女儿写着岁月伤痕的脸,心里涌起一丝愧疚,先前自己太自私了,就想到要面子,没有尽到一份母亲的责任,去守护女儿那颗娇弱的心。
周诗韵出走后,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眼前浮现出母亲气势汹汹的样子,昔日家的温暖已经不复存在。到哪儿去呢?到单位去,单位的大门已经关了。到同事家去,同事问起来怎么回答。她感到特别的孤单无援,还是拨通了闻杰的手机。等到闻杰打的赶到她面前,她已成了泪人儿。他把她扶上的士,拥着她回到了他家。她是第一次趴在一个男人怀里这么伤心地哭,这么伤心地诉说自己的遭遇。
闻杰见周诗韵哭诉着,也凄惨起来,泪水流下来爬进他的嘴角,咸咸的。他把脸靠在他怀里女人的头上,悔恨自己给女友和她父母带来这么大的伤害。闻杰的心灵创伤又一次被匕首划开,挚爱的血丝丝地流淌着,世俗的盐卤浇在他既已结痂的伤痕上,心脏拼命地抽缩着。他呼唤着自己的命运,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我不是坏人,我前世没作孽啊!夜深了,他把她抱上床,掖好被角,捧起铺盖到客厅睡去了。
第二天,周诗韵父亲到单位里好说歹说地求女儿回家。她实在不愿意回家,不想看到母亲的那副凶样子。父女俩跨进家门,吓了一跳,母亲趴在桌上泣不成声。周诗韵看到母亲如此伤心,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扶起她抱头痛哭。
韵儿,邻居什么话都有,我真没面子啊。母亲抽泣着。
妈,闻杰没得罪他们,干嘛要这样对待他?周诗韵哽咽着。
邻居说,我家闺女是嫁不出去的剩女才会嫁给讨不到老婆的大男人,是吗?
…………
面对流言蜚语,周诗韵无言作答,只有液体在眼眶里流动。
周诗韵父母不知费了多少脑筋才找到了闻杰的家。俩老敲门进去先给他赔礼道歉,接着责怪女儿的不是,再低哀地求情,求他放女儿一码,给他们家一条生路,并拉开包,拿出两万元钱塞到他手里,补偿他的损失。
闻杰看到周诗韵父母悲痛无奈的表情,想起了他自己的母亲,禁不住呜咽起来。他越哭越伤心,看见他已故的母亲执着皮鞭朝他走来,一鞭一鞭狠狠地鞭打他的灵魂,喝令他远离红尘。他心底是那样的爱着周诗韵,她是支撑他生命的维生素,失去她也许会免疫力崩溃,从此一蹶不振而沉沦下去,但他情愿忍受致命的打击来补偿他的那份孝心,行使那份在自己母亲身上不曾行使的孝心,他要让周诗韵父母在这个世上活得有脸面,不让别人说闲话。
他跪在俩老面前涕泪俱下:伯父伯母,钱我不能收。请你们保重,相信我,我再也不会去找你们的女儿了,我会去一个她找不到的地方。他突然放声嚎啕大哭,身体一下子瘫软下去,他的脸戗在地上喘泣着,湿漉漉的地板和脸粘在一起,慢慢地气若游丝地昏了过去……
闻杰到底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几天后他从这座城市消失了。他在周诗韵的手机里留下了一行字:亲爱的,坚强些,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真心爱着你的人,我会每天为你祈祷!
闻杰究竟去什么地方,谁也无从知晓。周诗韵到他工作单位去找过几次,他单位的人只知道他已经辞职了,至于去何处他没交代。
周诗韵欲哭无泪,只有心里还在流淌着无底的泪水。她盯着闻杰留下的那行字木呆呆的,仿佛要把它刻进眼里,刻进心里。她多么希望爸爸妈妈能理解她,同情她:真心的爱是没有年龄界限的,他们的爱是共同的追求与价值观而缔结起的心灵同盟,然而这份纯洁再坚强也抵御不了社会污浊编织的无形罗网。
闻杰凝神注视着周诗韵那张苦涩的脸,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他把头别过去看电视屏,只见飞机已飞越赤道线进入南半球。闻杰是第一次跨出国门,以前通过研读外国文学了解一些异国风俗,而今天是踏踏实实地走进异国他乡,能适应吗?是福气吗?他不敢定论。他记得读大学时组团去浙江永康的方岩旅游,算命是那里的一个产业,大师眯着眼给了他许多忠告,他都忘记了,唯独有一句他至今难以忘却,大师说他这个人大难大福于一生。他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小灾大难似乎没有断过。
那晚闻杰在地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去单位辞职,打发一下后,只身来到了以前曾经去过的五台山。
五台山居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首。境内有东、西、南、北、中五座呈莲花状的高峰,故名五台山。历代皇帝朝拜五台山必到此处,康熙皇帝曾建立了专供朝拜五台山用的行宫一座。显通寺是五台山第一大庙,寺内的大雄宝殿,重顶飞檐,巍峨宽大,为五台殿宇之最。大雄宝殿后有无梁殿,还有一座用青铜铸件组装而成的纯粹金属建筑物,人称“显通铜殿”。走近显通寺,闻杰被中国佛教建筑艺术的博大精深震慑了,这恢宏空灵的场景使得他的心更加虔诚。他循着清脆的钟磐和着的木鱼击节声,跟着众信迈进大雄宝殿,僧人正上殿作课。
大雄宝殿灯烛辉煌,香烟弥漫,佛音绕梁,住持僧带领寺院两序大众上殿课诵。大殿中,僧众分列两边,序职高者站前面。禅堂僧众位于念佛堂僧众之先,最后一排则为云水僧,云水僧后为居士的行列,再后面是旅游朝拜的众人。
晚课共有三堂。第一堂课是礼佛、念《阿弥陀经》、绕佛、归位,这是为了表达祈求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愿望。只见众僧两手和掌当胸,跪于蒲团上;接着两掌相离,手心向上,头按于两掌中间的蒲团上;然后头离蒲团由伏而起,此为一拜。如此连续三拜。在引磬、鱼槌、铰子、铛子等礼器助引下,维那敲响大磬,率众唱诵。诵毕,众僧排班行走,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绕佛一圈,再归位。
闻杰就这么加入居士行列,每天跟着众僧做早晚课。时间一长,主持也对他有些好感。甚至他还凭着他厚实的文言文功底诠释佛经中的难辞难句,深得众僧的喜欢。不出一个月,他也成为众僧之一。闻杰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从南方大老远跑到山西五台山,周诗韵居然会找到他!
想到这,闻杰情不自禁地发出“嘿”的一声,脸上掠过一泓幸福的神情。坐在一边的周诗韵瞄了他一眼,似乎心有灵犀知道他在想什么,是的,平时他们经常一句话或某个意思不经约定同时说出口,知夫者莫如妻也。
周诗韵失去闻杰后像被人抽去了神经整天没头没脑的,什么事也不想干。唯有单位组织的外出考察还有点兴致,这种名为考察,实为休假式旅游使得她的身心全然放松,自己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喜欢到哪里去走走就到那里去走走。有一年,单位组织去五台山考察,拜佛祈愿当然是她的心仪,她不相信命运如此的背,因为她曾经请大师算过命,说她的前半生有重重叠叠的坎,后半生会时来运转,有如意之命。她想求五台山的佛祖显灵,许个好归宿。
周诗韵跨进大雄宝殿,正赶上晚课。她注目众僧从她视野里走过,一张熟悉的面孔突然跳入她的眼帘,那不是闻杰吗……他怎会隐居在此?她浑身的血沸腾起来,心儿仿佛要冲出喉咙,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她望着他披着袈裟的背影,须发已落,露出青青的头皮,他的身子是那样的孱弱。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脚骨发软,根本没有力气做下面的两堂课。她挤过人群,走出大殿到墙角边凄凉地呜咽起来。杰,你让我找得好苦啊,你为何不带上我,让两颗爱心分离?
这时,鼓楼上鼓声响起。鼓头高声唱道:“佛日增辉,法轮常转;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唱一句,敲一槌。接着又念《大悲咒》,念一字,敲一槌。鼓声未歇,钟声又起;钟声刚落,照板又响。这时,僧值开始巡签巡寮,完毕后,照板音绝,僧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寺院生活,开始就寝了。
五台山的这一夜是周诗韵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夜。夜空伸手不见五指,她坠落在一片漆黑的夜幕里,让泪水去洗刷心底的悔恨。眼前浮现出手机上那行不曾抹去的字,她又忆起那晚他把脸靠在她头上抽泣的情景,那是他伤口第二次喷血,那是他生不如死的哀怨,一死了之对他来说是最痛快的选择,然而他心中那份爱的执著、爱的责任将他从死神手里夺过来,让他选择走真心爱一个人就要忍受煎熬痛苦地活下去那条路。闻杰的身影频频向她走来。曾经的心上人,你为何要选择皈依佛门这条路?杰啊,怎能让你独自去承受失去最爱的苦痛!她要和他生生死死在一起,这辈子,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周诗韵从五台山归来一病不起住进医院,整天滴水不进,以泪相伴。不出几天,她就形容枯槁。爸爸妈妈连连恳求医生全力救治。医生强行给她极度虚弱的身体注射营养液。周诗韵躺在病床上,脑子杂乱无章,想想自己走过的路只能顾影自怜。她向往小时候的生活,在爸爸妈妈的宠爱呵护下,多么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而后来却越来越不如意。在这世俗社会划定的一个个圈子里,终然你有三头六臂,逃出了火坑,又跳进了水潭,多少人是生活在别人设计的标准里为别人活着的,这跟行尸走肉有何区别?既然皈依佛门可以解脱,何不选择走跟闻杰相同的道路,出家五台山,说不定以后在五台山还可以和他见面,即使不见面,和我爱的人总归生活在一个地方,地气能够传达温暖。她的这种想法愈益坚定起来。
周诗韵父母见女儿终日无语,十分担忧。而这次周诗韵不能完全顾及他们的感受了,她将走向何方?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与其选择离开人世这条路,给父母将会很大的打击,还不如选择出家,不管怎么说,活体还留在世间,对父母多少是一种安慰。这样想,她的决心更加坚定了,她一定要抛弃尘世的污浊,去寻找灵魂的静处。
周诗韵把这次去五台山的所见所闻及今后的打算坦诚地同父母交流,特别是讲到闻杰的处境时,母亲竟抽泣起来。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初要不是父母竭力反对,闻杰是不会皈依佛门的,就是这么一个憨厚诚实、孤独无助的孩子,周家竟容忍不了他!母亲亦哭亦语,孩子,妈妈没把你当成自己儿子啊。站在一旁的父亲双手不时地搓弄着五个指头,想说话,又不知道怎么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叹气。半天,父亲从紧绷的嘴里蹦出几句话来,韵儿,我们作的孽应该有报应,这就是报应。父亲十分愧疚,恳求女儿说,你要配合治疗早日出院,去五台山之前陪爸妈住一段时间,别使我们的晚年太过寂寞,好吗?周诗韵答应了父母的要求,想想父母的养育之恩,她心生歉意,酸涩在鼻腔里弥漫。
太阳已经偏西,晚霞流动在天边,镶嵌在湖蓝色的天际里,波音747仿佛是蓝色大海里的一条鲸鱼。电视屏上显示“鲸鱼”即将结束遨游,进入澳洲本岛上空。周诗韵的父亲把座椅往后调了一下,顺势半躺着。他微闭着眼,没有过多地思念姐姐的墨尔本庄园,而是想着往事竟会这么地不可思议。
周诗韵病愈出院后,整天陪伴在父母身边。她一边在做些皈依佛门的准备工作,一边将自己的想法起草写一份材料,想再去一趟五台山求教一下闻杰。父母也想通了,女儿决心已定,想拦也拦不住,就让她去吧。
一个月后,周诗韵又一次走进五台山。要与闻杰见面讲话是很不容易的事,僧人的规矩繁多,做早晚课时几乎没有与居士讲话的机会。怎么办呢?她只有摸索僧人的生活规律。早上4点她就起床,来到寺院观察。清晨五点钟,巡照僧敲响照板召唤僧众起床,他边走边敲,把讯号传给禅堂的报钟。报钟响过三阵,把讯号传给钟楼的大钟。大钟也是敲三阵,每阵三十六响,共鸣一百零八响,表示断除人生一百零八种烦恼。洪钟三叩完毕,鼓楼鼓声响起。一阵鼓结束,僧值师开始围绕寺内巡签;二阵鼓结束,僧值师巡签完毕;三阵鼓声起,僧值师进入大殿礼佛。鼓声将讯号又传给禅堂的报钟,报钟又传给斋堂的云板。云板敲三阵,每阵七下,第三阵云板又把讯号传给大殿的引磬。僧众便齐集于大雄宝殿,开始朝时课诵。
周诗韵想,只有僧人起床到上殿诵课这段时间或许还可能与闻杰碰面。于是她连续观察了几天,僧人起床如厕总是三三两两的,有的则是单一的。她在隐蔽处终于看到了如厕人群中的闻杰,但没有机会,他跟好几个僧人在一起,她不能过去,决不能为了自己的事而毁坏他的形象。但她相信,只要有耐心一定会捕捉到良机。到了第十天,照板一响,闻杰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很急的样子。周诗韵连忙冲过去,把他吓一跳。她叫了一声杰,急忙把材料交给他。闻杰神色慌张,赶紧把它塞进袈裟的衣袖里,什么没说,进了厕所。
第二天早上4点50分,闻杰按照材料上约定的时间如期而至,他递给她一张折叠成“又”字型的便笺,然后双手合掌,两目微闭,口念“阿弥陀佛”,转身而去。她清晰地看见两滴眼泪从他微合的眼睑里沁出来。周诗韵打开闻杰的便笺,上面写道:佛在心中,居家也可。照顾父母,佛赐天意。阿弥陀佛。没想到闻杰这样回复,跟她的本意格格不入。但她皈依佛门决心已定,几乎没有别的理由可以改变她的主意。
从五台山回来,周诗韵真是心灰意赖。跨进家门,她见到了定居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姑妈。姑父姑妈早年定居澳洲,在墨尔本买下一片葡萄园,开了个酿酒厂,他们酿造的红葡萄酒在澳洲有相当的知名度。姑父姑妈终身未育,他们一直做慈善事。去年,姑父得病先走了,留下了八十多岁的姑妈,这么大的葡萄园再加上酒厂,靠姑妈经营是力不从心的,给别人经营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姑妈这次回国,就是与弟弟、弟媳商量,想叫侄女去辅助经营。而周诗韵是一个将要皈依佛门的人,绝不可能再踏红尘去搞什么经营。
父母和姑妈急着要看闻杰的回复。周诗韵把便笺打开给他们看。妈妈看后如万箭穿心,无尽的愧意形于脸颊,竟像小孩子似的呜呜呜地哭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闻杰,苦命的孩子,妈妈死要面子啊,真不该拆散你们!爸爸暗暗地流泪,不停地用餐巾纸洇去分水岭两边亮晶晶的泪痕。爸爸在女儿面前从未哭过,那自责、愧疚像无边的芦苇随着他心灵的震颤摇曳着。周诗韵的心在绞痛,心血像绞肉丝般地喷溢。杰啊杰,你没有丝毫怨恨当年我父母的做法,心中却一直挂记着我年迈的父母。而现在,我为了逃避现实,不顾父母年迈体弱,想一走了之,实在是惭愧得很。
姑妈了解了来龙去脉后也感动得落下泪,深深地佩服闻杰的人品。姑妈迟疑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对弟弟说,我心里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你有话就直说吧,这里又没有外人。父亲说。这几年我在澳洲也在学佛,也相信缘分。我想,你们的宝贝女儿和闻杰有五百年的姻缘在,佛要先给他们一些磨难,再来成全他们。既然有缘分,那何不叫他们一起去澳洲帮我打理葡萄园和酒厂?我也欢迎你们俩老一起去安度晚年,大家在一起热闹些。姑妈激动地说着。
父母觉得姑妈的话也有道理,按照姑妈的想法去做,也不失为一条好路子。但是现在要叫两个孩子答应下来,特别是要叫闻杰还俗,并非易事。听了姑妈的话,周诗韵的心活跃起来。从本意上讲,她是迫不得已才想遁入空门的,其中也有几分思念闻杰的意思在里面。如果能够跳出国人的俗圈,并且与真心爱着的人相守在一起,那是巴而不得的事。现在只要闻杰愿意还俗就好了。周诗韵父母问女儿有什么想法。周诗韵当然没什么意见,就是担心闻杰有难处。周诗韵说,闻杰是个孝子,这个工作非得父母出面做方能见效。父亲对女儿表态说,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我和你妈愿意再丢一次老脸,去恳求闻杰,你呢,执笔写一份说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有理有节,并言辞恳切地要求闻杰看在佛的面上能成全这份缘分。
父母和女儿又踏上了五台山之路。周诗韵引导父母虔诚地向闻杰递交了说明书。闻杰恭敬地跪拜父母捧着文书转身而去。第二天,闻杰的回复下来:伯父伯母,请安!我以照顾年迈父母为由,要求还俗,现已逐级禀报待复。请俩老先行归府,有讯即刻呈报。
波音747载着新年的气息,载着希望徐徐降落在墨尔本图拉曼里机场,周诗韵一家四口走下舷梯,迎接他们的是银发飘然的姑妈。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泪水,五双手紧紧地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