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奇幻夜
有些故事不管你相不相信都只能是个童话而已。
然而这是爱玛这些年来把在这个故事讲述得最详细的版本了。
那是个雪天频繁得让人失去兴趣的冬天。人们收起欣喜若狂的笑容,开始向着天空抱怨漫长的严冬,乏味苍白,单一空洞的冷色调。房前和街边扔能看到凌乱的人型雪堆,残缺的肢体,像一堆融化的蜡。可老天丝毫不顾人们的厌倦和不领情。地上新鲜的脚印很快就被雪花覆盖。一只黑猫倏地从雪地一闪而过,在远处停下歪着脑袋回望,眼睛圆鼓鼓地闪烁着,疑惑为什么只有大片苍茫不见自己的足迹。
爱玛趴在奶奶家的窗前,看着这一切,突然咧开牙齿零星的嘴笑了。呵出的气息瞬间模糊视线,她赶紧把嘴巴闭紧,用袖子擦净窗户。心里却想着:傻猫,真是只傻猫。
爱玛六岁半,小时候总是把年龄算的过于仔细。六岁,六岁半,这都有很大区别。比如六岁时她还在为可以背着书包上学读书兴致勃勃,六岁半却认为整天坐在那个干巴巴的硬板凳上是最没劲的事。她宁可就这样趴在窗上看窗外,阅读走过的每一张不同的脸。那些被冻僵的脸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爱玛总能看出细小的差别。一个模具烘焙出的面包也总有不一样的地方,焦黄的面积,泛出的光泽,椰蓉或是巧克力粉的厚度,你要观察总能找出不同。还有每次的降雪并不是千篇一律的。雪花的密度,下落的速度,与地面形成的角度,这些可都不一样。
爱玛静静地看着,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她甚至发现,自己印在玻璃上的瞳孔中,也在下着雪。
其实爱玛也很想出去玩的。只是不凑巧她生病了。放寒假的第一天她就开始发高烧,直到最近才有所好转。每天早上,被裹在大得夸张的羽绒衣里,还要用比自己还长的围巾缠住脑袋,只留下鼻孔出气。装备完毕,由妈妈送到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奶奶家。奶奶家很暖和。在奶奶家的时候,爱玛的小脸总是红扑扑的。奶奶在床上戴着老花镜做拖鞋,她就趴在床上用手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一针一线,一进一出,结结实实。在六岁爱玛的记忆里,奶奶做出的东西似乎就没有坏过。当奶奶问她要不要学针线的时候,她总是摇摇头说,我看看就好。她不喜欢针线活。如果自己的铅笔袋永远都不会坏,那怎么换新的。她希望不要每个裁缝都像奶奶一样,一针一线结结实实。
看得累了,她就睡觉。或者跑到窗边,看窗外。还是窗外好,爱玛想。她不要一尘不变,如果花一直开着,那多没意思。她们会伸展臂膀,从枝头一跃而下,如跳水运动员体态优美,一头扎进泥土里。然后随着经脉再次爬上枝头,含苞等待下一次的绽放。
到了晚上,爱玛会由奶奶包裹成来时的样子。她一直觉得奶奶缠的围巾比妈妈缠的还要紧些。包粽子咯,奶奶经常边绕围巾边轻轻喊着。爱玛也在围巾里呵呵地笑着。
太温暖了。爱玛觉得这不是冬天应该有的温度。冬天的温度应该是牙齿打颤。她努力从长袖口伸出一根手指,拨开脖子上围巾的缝隙,一股清洌的寒风趁机窜进爱玛的脖颈,顺着脊柱走遍全身。爱玛瞬间一股激灵。寒气如烟花在鼻腔绽放。阿欠!爱玛打喷嚏了。妈妈低头查看,用手从新帮爱玛掖好围巾。这孩子,妈妈用溺爱的声音责怪。爱玛偷偷地笑着。
这天,爱玛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整装待发。却接到电话,妈妈说会晚点来接她。
奶奶在厨房煮小米粥。爱玛从门边探出头看见奶奶用大勺子在锅里均速搅动,金黄的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厨房弥漫着甜甜的烟雾。爱玛熟悉这个味道,这种甜味,比大白兔奶糖要淡一些。
奶奶的身影在白色烟雾中有些模糊。她手里的勺子一直均速顺时针转动,没有快一秒,也没有慢一秒。像时钟一样准确执着。转动下,米粥形成的小小漩涡中不断冒出的热气,附在四周的物体上。一切变得安静又困倦。爱玛看得有些恍惚。朦胧中,她以为看到了童话中正在调配时间冻结药水的女巫。
不知站了多久,爱玛晃过神来。天已经黑得彻底。爱玛来到窗边,窗外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凝视着大片浑浊的黑暗,突然就有了一个决定。爱玛要自己回家。
奶奶还在厨房忙活。爱玛为自己戴上毛线帽子。刘海被压下来遮住眼睛,她胡乱用手把头发拨到一边,又把帽子往下拉了拉,盖住耳朵。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用最小的力气去推门。厨房传来菜刀一下下落在菜板上的哐哐声。看来奶奶并没有发现。爱玛一个侧身,小鹿般敏捷地从小小的门缝挤出。
室外空气带来的温差让爱玛想起了薄荷糖的味道,冰凉却很新鲜。爱玛大口呼吸着,脸颊的红晕浅了些,头脑也清醒了许多。她抬头望着天空,黑幕下的点点繁星若隐若现。星星们的生活可真有意思。爱玛又张开嘴笑了,头上嫩黄毛线帽的绒线在风中轻微摆动。一个陆地上的孩子在看天空中的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戏。一颗星熄灭了,另一颗又亮起。它们总是不能同步,不知道要停下来等待,谁也抓不到对方。
突然星星不见了。像散场的灯光球场,一盏盏的熄灭后就不再亮起。整片夜空渐渐陷入浓郁的黑暗。这块巨大的黑幕下或许藏着另一个世界,也或许什么都没有。爱玛感到一种未知的压力与恐惧。她连忙低下头。才想起自己跑出来的目的:独自走一遍回家的路。
街道的路灯都还亮着,爱玛吐了口气,告诉自己尽量不要抬头看天空。然后迈开小小的步子,朝回家的方向前进。
街边的雪没有融化,踩在上面发出“嘎叽嘎叽”的声响。爱玛开始蹦蹦跳跳的前进,红色小皮靴一起一落,把雪花惊得四处飞溅。沉睡的街道瞬间被吵醒。爱玛学起电视里的摸样,跳起了踢踏舞。风也来凑热闹,把爱玛扬起的雪花吹得老高。落在了树杈上,水沟里,还有爱玛的帽子和睫毛上。雪花洋洋洒洒,爱玛在中间转着圈圈。这是独自回家才能享受到的福利,爱玛心想。
“啪”。
路灯熄灭了,声音清脆刺耳。爱玛对突如其来的黑暗措手不及,跌倒在雪地里。
刹那间,一切又恢复原有的静谧。雪花洁白的颜色在黑暗中也变得暗淡。几秒钟后,爱玛从雪地里抬起头,感到嘴含着一丝冰凉,她向外吐了吐。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啪”,刺耳声再次响起。爱玛惊得坐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可路灯却没有再亮起。
“啪”,已经是第三盏了,这声音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异常突兀。也惊醒了发呆的爱玛。她站起身向前冲去。来不及想了,要在路灯全都熄灭前赶回家。
爱玛清楚地记得,回家的路上一共有十七盏刷着蓝色油漆的路灯,整齐的排列在街道的左边。不会记错的。从爱玛刚会数数开始,右手被妈妈牵着,左手高高举起,指着路灯咿呀的念。从一到五,再从一到十,直到能全部数的清楚。她甚至记得前六根的蓝色像天空,后面的蓝像浪味仙的包装袋。第十五根生锈最严重,第二根上面被淘气的孩子刻着歪扭的猪头。
很快,爱玛跨过第三盏路灯。眼前又渐渐明亮起来。爱玛大口喘着气,红色小皮靴已经被雪藏住了颜色。爱玛放慢脚步,伸手把毛线帽往下拉来拉。继续往前奔跑。
马上就跑过第四盏灯了。大片橘色光芒倾注下来。爱玛身体的轮廓也被镀上金黄的边。从黑暗到光明,整个过程仿佛幼蝶破茧而出,爱玛觉得有些晃眼。她眯着眼睛继续跑。
几乎是同步。爱玛像冲刺到终点的运动员,跨入第四盏灯,她几乎就要听到呐喊欢呼声了。爱玛的右腿完美落地,就差收回左腿。一声熟悉的刺耳声让一切的激动万分瞬间冷却。是的,第四盏等也熄灭了,光亮被迅速收回,动作干净利落。就发生在爱玛跨入第四盏灯的瞬间。
这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那刺耳声是在发出号令,比赛才刚刚开始。爱玛脑子开始飞速转动。
要跑吗?或许可以跌坐在黑暗里哭。一个六岁多孩子的哭声,定会吸引到同情的目光。大人们会闻声而来,我会得到轻声的安慰。他们还会温柔的帮我拍掉身上的雪渍。擦干我的眼泪。牵着我的手走出黑暗。没有人会嘲笑我,我会得到同情和保护,这是六岁的孩子应该得到的。
爱玛这样想。
只是,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回家。甚至没有经过奶奶和妈妈的允许。如果失败了,她们一定会说这就是小孩不听话的后果。还记得那年冬天你偷偷独自回家却在半路后悔跌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的事吗?这一定会变成妈妈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如果输给了这十七盏灯,每次经过就只能低着头走路,它们一定会趾高气扬的俯视我。如果失败,我就再没有机会自己回家,没有机会看星星迷藏,更不能随意把雪踢得老高。
哭,还是跑。爱玛站在光与影的浑浊中。周围寂静无声,一切都在等待爱玛的反应。像等待演唱会的歌手酝酿情绪,唱出下个动人心魄的句子。
突然,爱玛眼睛发亮,在灰暗中闪着清澈又坚定的光。仿佛刚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她左腿稍稍退后一小步,身体微微向前倾。模仿电视里赛跑运动员的准备姿势,用全世界最正经的心情。
爱玛冲出那一刻,天上的星又开始若隐若现。沿着爱玛的奔跑的方向闪烁前行。仿佛海面飞跃的海豚,在天空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再投入海中,接着在下一点准时出现。
爱玛已经感受不到寒冷了。她感受不到冬天,也不像春天夏天和秋天。身上的棉衣和毛线帽失去重量,也不确定每一步有没有落地。就这样荒唐的跑着,但是她并不打算停下来。清风与她擦肩而过,空气在耳边摩擦作响,她听到了细碎的旋律,从没听过的调子,却振奋人心。
路灯也不甘示弱,熄灭的速度几乎与爱玛等同,每当爱玛经过,刺耳声同步响起。仿佛开关就埋在爱玛的脚下。
第五盏,第六盏,第七盏……它们不甘示弱。
爱玛的呼吸开始不顺畅,双脚变得沉重。她感受到有一双手从雪地伸出,拉住她的双脚,她憋红了脸奋力挣脱。喉咙有些刺痛,因为抚摸不到只能咳出声来。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抽不出时间伸手擦掉。爱玛感受到帽子下,头发里,已经形成了小小的桑拿房,燥热的空气在里面兜兜回回,找不到通风口。她感到头皮有些隐约不清晰的痒,本不想管,但随即又想到了在地上缓缓爬动的黑蚂蚁。爱玛感到有些恶心,不得不伸出右手,扯掉了头上的毛线帽,瞬间发丝被风打乱,“桑拿房”遇到了天敌,被销毁在冷空气中。爱玛把帽子放进口袋,卯足了劲做最后的冲刺。
在此之前她与它们不分上下。
就差一个转角了,转角后只剩下一盏路灯。过了这个转角就是爱玛熟悉的楼房。她的家就在上面的某一层某一间。
爱玛似乎看到了希望。她望着那个转角,目不转睛。过了转角输赢就见分晓。过了转角爱玛往后的人生就发生变化,她可是自己独自回家的小孩,独自摸出黑暗奋力奔跑的小孩。
爱玛脚步加快,街角由远及近渐渐放大清晰起来。她心跳也随之跳动剧烈,这是世界上最熟悉的街角。第十七盏灯就在它十点钟的方向。爱玛已经能看见光芒从街角投射出来,她发现那光芒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无数个夜晚,她从路灯下走过并没有发现光芒有什么不同,只是普普通通发黄的光,不足为奇,像是专门只为照明而设计出的黄色,路人走过直直地盯着地下,不是在看黄色的光,只是单纯为了看清脚下的路。甚至连黄色、光芒、灯这些词都不会想到,它们勾不起路人的兴趣。但今天的有所不同,爱玛注意到了,也许是不得不注意,她竟然感受到了光芒的不同往常。直白地说,现在的光芒呈现出一种朦胧的金黄色,有些烟雾妖娆,似乎有什么不确定的东西在里面闪动,无论你想着回家做什么菜式、有多少衣服要洗、剩几本练习册没写,或是单纯看着路面,这种光芒都能瞬间勾回你的思绪。爱玛即使在奔跑中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光芒的不同,有些像舞台上为表演者打下的独锥灯光。她甚至幻觉转过街角,就能看见穿着芭蕾舞装的少女在灯光下翩翩起舞,或是戴着面具的魔术师正从他的礼帽中变出活生生的灰色鸽子。
不管有什么,转过去看看不就晓得了。爱玛想着,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冲过街角。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如果有人刚好从那里经过,一定会和爱玛撞个满怀。爱玛在路灯脚下停住,俯着身子用手撑着膝盖不停喘息。她现在只想大口的呼吸,她隐约地感到那种奇特的金黄色并没有消失,于是放心地贪婪着呼吸着冰凉的空气。过了两分钟,爱玛丝毫没有直起身的意思。直到一点微小的冰凉感在爱玛的颈后绽放又消失。她吓了一跳却又马上平静下来。下雪了。她想。
雪花把爱玛唤醒,她直起身来。看雪花一片一片从天空落下,从稀疏到密集,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它们飘落的姿态很悠闲,像午后围墙上慵懒散步的猫。爱玛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展开。我们握个手吧。爱玛淘气地对着落入手心的雪花说。它们已经化成了水。
小孩子就是这样。他们总会很快忘记刚刚正在做的事,而被另一件突发的事件吸引。这是他们不容易悲伤的原因之一。爱玛也是如此。然而小孩子的思维也很跳跃,他们可以从一件事毫无征兆地想起另一件事。这是他们总是觉得世界很新鲜的原因之一,爱玛也是如此。
爱玛的思维又回到了刚刚的那场比赛上。她倏忽地放下抬起的右手。手心的冰水被甩进雪地里。然后仰起头来望向街角的路灯。
路灯熄灭了。周围依然弥漫着的金黄色灯光。但是爱玛看的很清楚,光芒不是从第十七盏路灯的灯泡发出的,它不是光源。它的灯泡还在那里,空洞洞的,像失去神采的瞳孔。是输了吗?爱玛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事,但却不能准确判断是谁抢先一步。那会儿只顾着大口喘气了,竟忘记抬头看看。再加上周围确实存在亮光,她便潜意识地认为是第十七盏路灯发出的。对了,亮光,不是路灯的话,这亮光是哪里来的,这并没有第十八盏路灯啊?爱玛打算把谁输谁赢的事先放一放,她被来历不明的亮光彻底吸引了。
爱玛一脸疑惑,雪花在她脸上不停吸走热量,她已来不及顾虑。她从自己的影子判断,那个光源位于她的右方。爱玛在想要不要扭过头看看,但其实她的身子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像右转,似乎脱离了大脑的掌控。在没有完全转过时,爱玛已经撇见了右边那莫名其妙的东西,她的脑子“嗡嗡”作响。
爱玛看到了一间小屋子。圆柱形,在黑暗中看不清颜色,屋顶像一把撑开的伞骨向内弯曲的雨伞。屋子下方正中间是它的门,没有任何特点,普通的长方形的门。门的两侧偏上是窗,也一样毫无特点,像两个有点歪的田字。那光芒就是从这两扇窗中发出的。
怎么会有间屋子?大人一定会很惊愕地问。爱玛却不以为然,在一天之内盖一栋房子,这不是不可能的事。爱玛甚至没有去想这件事的可能性。在她眼里,没有房子的街角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经历了从天亮到天黑的距离。
爱玛慢慢觉得这屋子很熟悉,像过去某次美术课交的作业。那时爱玛也画过这样的一个屋子,简直一摸一样。只是爱玛画的是白天里的屋子,红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绿色的门以及蓝色的窗。大多数的孩子画出的房子都是这样的,只是屋顶不同。爱玛画的屋顶像旋转木马的棚顶。那时爱玛想画的就是圆柱形的屋子,但是她实在不知道怎样画出立体感,最后干脆放弃。但真真切切,爱玛心里所想的就是眼前的样子,只是在暗处看不清楚,不知道颜色是不是也和画的一样。
爱玛望向窗内,只能看见一片暖金色的光芒,有点细微的颤抖,像被轻风吹动的蜡烛。但很显然那不是蜡烛,蜡烛不会发生如此强大暖心的金色光芒。雪还在下,站在雪地里,爱玛对屋内的光产生渴望。她开始缓慢地移动步子,向屋子靠近。
爱玛直勾勾地望着屋子。她开始有些恍惚,不仅仅是头脑,而是全身上下。这间屋子带给她一种奇妙的感受。一股暖流包裹住她的身体,温暖的触感并不是直接贴住她的皮肤,而是始终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像蚕茧般将她包裹其中,逐渐并源源不断地向她吐出温热的气流。她感到一种熟悉的安全感,可是却想不起这种熟悉来自于何处。那是一种很原始的感觉,像一场遥远的梦境。爱玛觉得自己确实到过那里。那里似乎是个没有光线的地方,视觉毫无用武之地,但触觉和听觉却异常清晰。屋内金黄的光芒唤起了她对那种特别触觉的记忆。潮湿、温柔、安静又富有安全感的地方。仿佛还能听见柔软的呼唤。爱玛陷在回忆中,那个熟悉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呢。
爱玛着了魔般缓缓朝屋内前行。像中了法术的木偶。
门是轻轻掩上的,光芒从它四周的缝隙迸射出来。爱玛没有注意到门的颜色是否与她画的一样。她只是缓缓抬手将门轻轻推开,跨了进去。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播放,却丝毫没有犹豫的意思。
屋里一目了然,除了橙色的灯光以外,爱玛什么也没看到。可奇怪的是,她莫名感到周围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就隐匿在橙色的光晕下,她真切的感到空无一物却不寂静,甚至有些热闹非凡。爱玛转动身体环视四周,不放过任何角落。就在她转了一圈回到原点时,一台类似收银台的木头柜子立在面前。
“欢迎光临”。爱玛正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比自己还要高出许多的柜子惊讶不已时,一个声音从它后面传了出来。能听出这是个老年人的声音,虽然四个字说得个个尾音上扬。声带沙哑无力,精神却热情亢奋。像平整光滑的唱片放在锈迹斑斑的留声机,十分的不匹配。
“你好!”爱玛热情回应。很显然,她的注意力已经从这来历不明的柜子快速转移掉了。
“你好!”破旧留声机上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时,爱玛才注意到柜子后面,一撮白色的头发开始缓缓晃动。
“请你等一下,我正在从椅子上站起来,这可能要花点时间。”那声音说。很显然主人就坐在柜子后面,只能露出头顶的白色头发。
“需要帮忙吗?”爱玛问。
“不用,谢谢。”说着主人已经露出整块额头,上面的皱纹像课本上的五线谱。爱玛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好像和这位主人不相上下。
虽然有些艰难,店的主人还是微笑地站在了柜台后面。即使是站起来,也不过是露出了肩膀以上的部分。店主是一位老奶奶,头发已经全白了,很整齐地盘在脑后。牙齿掉光了,嘴唇凹陷下去,但笑容又让它饱满。眼睛咪咪笑着,下面的眼袋小核桃般挤在了一起。面色却很红润。看手臂和肩膀,她并不是那么削瘦。笑起来脸颊两边的颧骨形成可爱的小山丘。
看着和蔼的笑容,爱玛隐藏在身体里内一点点轻微紧张感消除得干干净净。
“你好,久等了。需要点什么吗?”老奶奶问。
“我可什么都没看见呀!”爱玛看看四周又朝着老奶奶疑惑地眨眨眼。
“哎哟,你瞧我都老糊涂了,呵呵呵…”老奶奶笑着用手拍了拍额头,然后慢吞吞地低头从柜子里拿出一根歪歪扭扭的拐杖,拐杖的一端镶着大颗金色的宝石,它放出的光芒和这屋子融为一体。只见她把拐杖拄在前方,双手握住金色宝石,闭眼的瞬间收起笑容开始喃喃自语,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爱玛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奶奶的嘴唇。没有牙齿的支撑却能以某种未知的规则频率迅速张合的样子在爱玛眼里不免有些滑稽,但是她笑不出来。好像某个部分被凝固或截断。能听能看也能思考,但指令不能被送达表面和四肢,像被锁住,也像身处于难以区分真假的梦境之中。
老奶奶的嘴唇开始加快频率,周围的空气随之快速流动,在没有风的推动下自发性地流转膨胀。爱玛感到头脑有点混浊,思维也在脑子兜转回旋,她不能控制也不想控制,任其肆意地播放切换。先是一串银质的风铃挂在未知名的门框上疯狂作响,爱玛感到那声音就在耳旁又瞬间消失不见,画面换成雨水一滴滴敲打在散落路边的塑料盒上,嗒嗒、嗒嗒。毫无预兆,一辆从高处落下的过山车单刀直入划破宁静,尖叫嬉闹声闪过,像黑暗里一根绣花针闪动的光芒难以捕捉。然后是在天空缓缓前行的飞机,跳动的乒乓球,冒着泡的橘子汽水,每个画面不过停留一秒种而已。爱玛感到喧嚣的呼唤,来自体内也来自体外。最后,爱玛看到所有小时候玩过的玩具一起出现在画面里,穿着礼服一边打鼓一边机械张嘴唱歌的猴子,冒着彩色烟雾在圆圈轨道上颠簸行驶的小火车,三个穿着草裙的大眼娃娃拍手扭动屁股,铁皮青蛙背上的旋钮永远转不到头似的欢快地跳来跳去,还有音乐盒上的芭蕾女孩踮着脚尖转圈跳跃,几个小木偶为她热烈欢呼。喧闹。最后,一个气球像吸收了这空气开始膨胀,一点一点。
“叩叩叩”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气球还在膨胀,爱玛集中精神锁定这个画面。
“叩叩叩”
气球继续膨胀,爱玛在等待。周围的空气停止流动,它们也在等待。
“叩叩叩”
都准备好了,就差一声令下。爱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寂静。喧嚣。一念之间而已。气球接近了极限。
“叩叩叩”,更猛烈的敲击。
“都出来吧!”那声音说。
几乎同一时间,爱玛脑中的气球爆炸。锁被解开,她回归现实。指令被送达到指尖、毛孔、毛发。爱玛听到了真真切切的声音,不是幻想。那声音就在周围,和气球爆炸同时响起,成熟的毛虫终于破茧而出。
瞬间,爱玛仿佛被丢到一座热闹游乐园的中央。她听到欢快交响曲下机器运转的声音,橘色光芒下有什么若隐若现。就是他们,爱玛心想。刚刚就感受到他们的存在,现在终于出现了。
光芒迅速消退,这座奇妙的小店显现出他真实的样子。爱玛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奇迹般出现的景象。她从未见过装潢得如此瑰丽的店铺。屋顶镶满光怪陆离的菱形宝石,顿时流光四溢,彩色的光打在她的头发上手心上瞳孔里,整个屋子蒙上了一层通透梦幻的色彩。
一定是老奶奶施的魔法,触动了某个按钮,整个店铺的原貌才会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这套华丽振奋人心的出场方式,让爱玛想起了汽车人变身完整无懈可击的动作,不知这个店铺是否为此排练过很多次。三架巨大的货架伴随着轰隆声缓缓上升,五花八门的货物也霹雳巴拉地冒了出来。
东西的种类和一般的精品店差不多。数量却多的惊人。外观看起来也华丽许多,木偶的衣服,水晶球,音乐盒全部都镶着五颜六色的宝石。各种玩偶机器哗啦啦地转着,一架小小的直升机从爱玛的头顶忽闪而过。
“怎么样,想要点什么呢?”老奶奶问。
爱玛转过头,感到自己的心剧烈的跳动,一句话也说不来。
“呵呵呵,你都看傻了,就让我来给为你介绍一下吧!”
老奶奶笑嘻嘻地抬起拐杖,朝着货架一指,一件东西“嗖”地飞了出来,停在爱玛面前。
是一本厚重的书。镶满宝石的大字典。
“这是个笔记本,你可以在上面规划你的人生哦!”老奶奶坚持用滑稽又青春上扬的语调说着。
爱玛摇摇头,“规划”这个词对于她来说过于正经了,她提不起兴趣。更何况她的书包里可不缺大大小小的书籍和笔记本,她不想自找麻烦。
“喔喔,看来你并不喜欢。看看其它的怎么样!”
一盆没有栽花的花盆飞到爱玛面前。
“它可以长出你心里所想的任何植物哦!”
“我奶奶的花园里有很多美丽的花了!”爱玛摇头。
“好吧,那我们来看下……”
“那是什么?”爱玛打断老奶奶的话,指着货架最上层的角落,一个盒子安静地放在那里。
“喔,是它啊,你可真有眼光!”老奶奶说着挥动拐杖。
这个彩色的盒子飞到爱玛面前。爱玛的脸上被印上了彩虹般的光芒。盒子的形状有些像马戏团的帐篷,圆柱形的底座,上面是尖尖盖子,盖子的顶端有一个小窟窿。彩色的不规则纹路和七彩宝石一起拼凑出朵朵奇异绚丽的花。
“它叫吃不完的糖果盒,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哦!呵呵呵,只要你轻轻转动盒盖,糖果就会从上面的窟窿里冒出来,而且永远都吃不完呢!你可以试试看啊!”
爱玛向前伸出双手,盒子乖乖地落在她的手掌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有点紧张。她小心翼翼地转动盒盖,发出咔咔咔的声音,一颗糖果从顶端冒了出来掉在地上。
爱玛开心极了,她正需要这样的盒子,有无穷无尽的糖果的盒子。她把盒子放在耳边摇了摇,是空的,没有任何声音。可是转动盒盖,又一颗糖果落了下来。
“怎么样,就要它了吗?”
“嗯!”爱玛抓着糖果盒兴奋地点头。随即又换上一副失落的表情,“我没有钱。”爱玛说。
“呵呵呵,没关系,就拿你的帽子换吧!”那洪亮又慢吞吞的声音说道。
爱玛从大衣兜里扯出皱成一团的毛线帽,不好意思地走向前,垫着脚尖递给柜台里的老奶奶。
“呵呵呵,真可爱,我把它改成什么小玩意儿才更有趣呢!”
“谢谢您,老奶奶,我走了!”爱玛抱着盒子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让我送送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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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爱玛想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集中精神却连一点细枝末节也挖不出来。完全被删除掉了,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生。直接接在了下一幕。
爱玛醒来的时候,脑子昏昏沉沉的。她发现正躺在自己的卧室里,旁边的桌子上摆着那个吃不完糖果盒,便安心地睡去。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步入眼帘的是妈妈焦急的脸。
“那个老奶奶呢?是你们帮我把糖果盒拿回来的吗?”爱玛睁眼就问。
“什么老奶奶?什么糖果盒?”妈妈捧着爱玛的脸,以为她烧糊涂了,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
爱玛本来想说就是街角的那家店的老板啊,就是桌子上摆着的那个糖果盒啊,但看见妈妈挂着眼泪的脸,她就乖乖把话咽回肚子了。
在床上躺了几天爱玛的烧才渐渐退去。原来那天妈妈赶到奶奶家发现她不在,便出门寻找,最后在街道转角的雪地里发现了晕倒的爱玛,她正浑身滚烫发着高烧。妈妈连忙把她抱回家,但是糖果盒和精品店的事她只字未提。所以爱玛恢复健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忙到街角寻找那家店。
什么都没有。街角空空荡荡,连雪都化得一干二净。难道是梦吗?连爱玛自己都有些怀疑。她跑回家看到吃不完糖果盒静静摆在桌子上,真真切切地立在那里,但是很显然,妈妈看不见她,不然早就问起了。
聪明的爱玛找来了表弟,指着桌子问,你看到了什么。表弟挠挠头,说看到了一个铅笔盒。没别的了吗?爱玛瞪大眼睛,表弟一脸无趣地跑开了。后来她又试了很多次,路边买菜的阿姨,站岗亭的民警,遛狗的老大爷,没有人能看到她手里的东西。他们把她当作调皮的小孩开着无聊的玩笑,一笑置之。
爱玛还是不死心,她缠着玩得好的几个小伙伴,给她们讲这个故事。当然那时爱玛口中的故事很简单,自己独自回家的夜晚遇见了一家神奇的精品店,用毛线帽换来了一个吃不完糖果盒,从盒子顶端可以冒出吃不完的糖果。伙伴们哈哈大笑,让爱玛把盒子拿过来看看,爱玛说就在这里呀,只是你们看不到。伙伴们笑得更大声了。
后来在笑声中,爱玛渐渐闭嘴了。她不再急于解释。吃饭的时候上学的时候她都会带着糖果盒,反正妈妈和老师都看不到。她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接下来的几年里,在下雪的冬季夜晚。爱玛试着用相同的速度和步伐跑向那个街角,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丁点那天的气氛都感受不到。爱玛会一个人站在那里发会儿呆,然后默默地走回家。有些机缘巧合是用尽心机也等待不来的。她坚定不移相信这个故事的原因,只不过是再也找不到那个毛线帽了。
再后来爱玛长大了,她又开始提起这个故事。对比自己年幼的小朋友们。但是她不再是故事的主角,她给了她新的名字。爱玛其实并不叫做爱玛。她会告诉他们,这是个童话故事。讲得多了,连自己都不确定这个故事是否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只是童话。那个只有她能看得见的糖果盒,摆在墙角落了灰尘。
这是故事最详细的版本。在我和她二十岁那年的冬季,外面飘着雪,我们坐在爱玛奶奶的病床前,她再一次讲起来这个故事。这次她讲了很长的时间,我们静静地听着,没有人打断她。然后爱玛奶奶呵呵地笑着说,怪不得小爱玛的牙齿看起来总是摇摇欲坠,现在都还戴着牙套。爱玛说,要是当时拿了那个笔记本多好,写上愿望,要什么有什么。那你损失的就不只是牙齿咯,爱玛奶奶说着躺了下来。病房里突然变得安静,氧气瓶咕嘟咕嘟冒着泡。爱玛的奶奶睡着了,我们轻轻起身离开。
今年还有一件未完成的事,爱玛说。什么?狂奔回家啊,你看下雪了,要一起吗?
嗯,好啊。我们合为一体,一起朝着街角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