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只能忆不能回】劈碎柴禾煮茶香
喝了它,浑身舒服,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世上再苦的事不苦,再累的活不累。
那是一杯浓浓的家乡老茶。
而今,我已经远离家乡,多年没有喝到那样的茶了,即使一杯好茶在手,品来品去,最终依然品不出半点老茶的味道来,那种淳朴的感觉已经渐行渐远了。
家乡的老茶制作简单,那就是用柴火煎茶。首先,将柴柴禾劈碎,在火塘中点燃,再将一只土陶壶茶罐洗净灌半壶山泉水,置入柴火中,煨至六十度左右,置入茶叶,留罐几分钟,将其茶水倒掉,重新灌满山泉水放置柴火前猛炖,待完全沸腾后将罐往后拉,再熬十分钟左右即可。其实,制作老茶也很复杂,茶的好坏取决于煨炖时间的长短与火力的大小,只有长期喝老茶的人才能做出这样地道的老茶来。
呷一口,爽口舒心,清香扑鼻,浑厚劲棒;呷两口,苦中带甜,温中带火,明目清心,精神抖擞。
寒冬腊月的日子,是家乡老茶最温馨的日子。我的父老们,才会从忙碌的日子中走来,丢掉手中的锄头镰刀,悠闲地坐下,烤着柴火,上好一壶水,什么也不想,只等水开,只等茶香。
屋里柴火噼里啪啦,茶香氤氲袅袅,老茶炖好了。男人们你一碗我一碗开怀饮着。然后,你讲你的《三国演义》,我讲我的孙猴子过火焰山,你说你的张家长,我说我的李家短,女人们的笑声在冬天里荡漾。
喝醉了老茶的人们,顿时精神亢奋,红光满面,放开了喉咙,唱起了《茶灯》。“正月里来是新年,十二姐妹进茶园;十二姐妹把茶采,人满茶山歌满园;大姐采的灵芝草,二姐采的牡丹开;三姐采的莲花现,四姐采的绣球圆;五妹六妹云中采,七仙姐妹下凡来;八洞神仙各显应,九九归一闹茶园。”歌声悠扬,飘向远方。
那时,我家自由地里种有茶,一年四季,父亲要用一只眼睛盯着它,闲时总要围绕这些茶树走走看看,该除草就除草,该施肥就施肥,该杀虫就杀虫,一点不含糊。他常常对我说,这是他的粮食,没有这粮食,命都难保。
我家的茶一年是不采翠片和翠芽的,要等到满叶后才采摘,只有这样的满叶,才能制成香醇劲棒的老茶。老茶除满足一家人的饮用外,还要馈赠部分高亲贵戚。春天到了,采茶的工作轮到了母亲,母亲的双手在茶树行走着。晚上母亲在锅里揉捻着茶叶,父亲在一旁品赏新茶的芳香,我在茶叶的芳香中入梦,往往一觉醒来,父母还在锅边忙碌着。
父亲有喝早茶的习惯,天刚麻麻亮,他就起床炖茶。茶香天明,父亲喝了一碗,便给母亲盛了一碗,母亲喝了茶,便叫醒我起床,我看着那罐老茶,舌头都流出口水。父亲说,“这样的茶,小孩子是不能喝的,我都只能喝一碗,再喝一碗就要摇摇欲仙了。”后来,我在读到卢同“七碗吃不得,惟觉两胁习习清风生”的诗句时,才感受到茶的无穷魅力。
或许是因为老茶的缘故,童年的我有幸认识了一位老夫子。老夫子是地主家的孩子,文质彬彬的。他从一个街上发落到我们村子来劳动改造的,做农活有些外行,村上的农民爱奚落他,父亲认为他不坏也不反动,常常与他一起上山劳动,并向他传授劳动技能,两人成为知交。他从小就喜欢喝茶,可那时他家没有茶可喝,便隔三差五到我家来喝茶,临走时,父亲或多或少送他一点茶叶。他每次来,一碗老茶下肚后,像一位评书人那样,给我讲三国、水浒、西游中的精彩故事,我受益匪浅。一段时间,老夫子没有来我们家喝茶,我有些不习惯了,那些故事正在我的心中发芽,我还希望听他的下回分解,遂问父亲,父亲说,这段时间,他在接受巡回批斗,等批斗结束后,他会来给你讲故事。
我高中毕业了,老夫子的地主帽子被摘了。他来我家喝老茶,讲喝茶的好处,他说“茶为万病之药,可清心悦目提神,可抗癌,可坚固牙齿、消灭虫牙、消灭菌斑、血管不易破裂,常饮人可长寿,所以五福中的长寿、康宁、好德三福与茶有关。”与此同时,他还向我讲述了白居易终日与茶相伴的故事,白居易喜欢早饮茶、午饮茶、夜饮茶、酒后索茶,有时睡下还要索茶,是一个很有品位的茶客。他一生存诗二千八百多首,以茶为题材的有六十多首。其中“起尝一碗茗,行读一行书”、“闲吟工部新来句,渴饮毗陵远到茶”,说的喝茶写诗,写诗喝茶。可见,李白斗酒诗百篇,诗魔嗜茶诗千首。
岁月匆匆,时光荏苒。
如今,家乡劈碎柴禾煮茶香的习俗渐行渐远,原来用来炖老茶的火塘已经退出了舞台,就连用来炖茶的土陶壶茶罐已难见了,要想喝一碗老茶多么不容易啊。偶尔,也可以喝到那种老茶来,那就是在家乡的事务场中的厨房、诵经房、守夜房,因为人们都很疲劳,只有喝了那老茶,提神提劲,才能完成主人家交办的事项。
家乡的发展可谓突飞猛进,冬天人们烤火不在用柴禾了,取暖用的工具不是火塘而是铁炉子或电炉子,炖茶的土茶罐已经变成了紫砂壶,喝茶的老土碗变成了高玻璃杯。冬天,一家人或亲朋好友围着火炉喝茶、聊天、看电视、打麻将,这种温馨的场景,洋溢着家乡人的欢笑。
写着写着,我仿佛回到了家乡,我的父老兄弟姐妹们在那里已经煮好了茶,而且已经给我盛好了两杯浓浓的茶。举起第一杯的时候,我看到了远去的父母和老夫子;举起第二杯的时候,我看到家乡今天人们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