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忧思
作者: 倒骑驴的尾灯
在宝鸡,我常常坐在妹妹家的床头,静静遥望着云雾缭绕的秦岭,任思绪在人间与仙境、现实与历史的界面上往来穿越。
那个秋日的清晨,我和妹妹终于踏上神往已久的秦岭,去探访草凉驿的一户深谷人家。
自宝鸡市出发,公共汽车一路向南,很快就行进在没有尽头的斜谷公路上。
这条路叫故道,算得上国内最古老最险的公路,是殷周时代被开辟的军、商要道,因沿故道河(嘉陵江上游)途经故道县而得名,北起宝鸡,南经大散关、嘉陵江源头,至凤县后,与连云栈道连接,直至四川广元,全程千余里。
置身古道,未见古迹却早已思绪飞扬。仿佛听见大周八音编钟的轰然回荡,仿佛闻见大散关铁马卷起的硝烟,仿佛看见枯藤老树下的瘦马。擦窗而过的满腹沧桑的村寨和风采依旧的秦砖汉瓦,不禁唤回久别的童心:如果,一个人能穿越悠长的历史,该有多么美妙,无论是有形的生命还是无形的灵魂,能拜谒前人,也能约会后辈;能亲历盘古开天辟地,也能目睹物种衍生与灭绝。这样的“如果”若能成为现实,我宁愿去十八层地狱修炼一遭。
旅行的目的地到了。我从沉思中回神,跳到地上,目送充斥着市井浊气和噪杂的公共汽车的背影,顿觉一身畅快。
细雨刚刚飘过,清爽的空气中,偶尔闪烁着晶莹的雨丝。路边陡峭的崖壁上,鸟儿叽叽喳喳鸣唱着,时而细雨敲窗,时而珠落玉盘,时尔金鼓齐鸣,寂静的山谷成了莺歌燕舞的鸟儿乐园。
山谷深处河水淙淙,簸箕湾吊桥连接着河谷两岸,三栋草苫砖房坐落在吊桥边,房里居住着三户人家。这三户人家与远处十几户人家,隶属于宝鸡市凤县红花铺镇草凉驿村。草凉驿古代叫草粮驿,与兵家粮草供给相关。
我们探访的人家姓宋,在这里居住了几十年。
在宋家的客厅里,与主人寒暄三两句,我便扔下妹妹,独自疾步走上簸箕湾吊桥。
手扶吊桥栏杆,闭目久久伫立。山谷万籁寂静,只有我的心砰砰地敲击着耳鼓。 啊,我的大自然母亲,你的女儿来了。
我的双肺深深地收缩,再慢慢地轻轻地鼓起,我在品味着母亲的气息。那是清透的,轻灵的,润泽的,只微微的吸入一丝,便觉心怀荡涤,通身清爽。
我昂起头,直视天空,领略母亲怜爱的目光。那是不见边际的蓝色,温润的蓝,晶莹的蓝,纯粹的蓝。我慢慢地被融化,搭上一抹白云,飞向蓝天。
我扑向大地,寻找千百次爬上爬下的母亲的暖怀。那是依稀可见的黄土,一怀的鲜花,芳草,树木,浆果。小小的野菊花,淡淡的黄,幽幽的香,那香气甜甜的,一如微风远远携来的水仙花的味道。四照花肥厚而油绿的叶子,颤动着,炫耀着星星点点粉红色的宛若荔枝的浆果。橘红色的火晶柿子小如核桃,晶莹剔透,硕果累累,我仰脸便将枝头的柿子含入口中,皮肉浑然,绵软清甜。这花香草色,这果实的醇美,像母亲的乳汁,在我的血液中流淌。
顺着山脚,信手揽一怀野菊花,轻轻踏上沉睡的河床,惊得形态各异的鹅卵石哗啦啦作响。河水转弯处我停下脚步,多么清澈啊,这嘉陵江源头的河水。河底紫、褐、黄、绿不同颜色物质,在光的折射下,变换着质感,一会儿像苔藓,纤毫可鉴,一会儿像流沙,波纹蠕动,一会儿像铁屑,盈盈闪光。河水静静地,轻轻地在我心田荡漾,我仰着头,像躺在妈妈的臂弯上接受人生的第一次沐浴,像虔诚的信徒接受着庄重的浸礼。当我从梦境中醒来,一条铁线虫扭动着黑褐色的身子,像一根尺把长的鬃毛,浮游过来。这小生灵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到哪里去,随波游荡,了却一生,可是它幸福,因为有大自然母亲的万般呵护。 看着水中的那个我,忧伤涌上心头,我想起远方我的家,那座城市——天空罩着灰蒙蒙的顶,空气夹杂着烟尘,土地覆盖着水泥,河水不清,食物无味。我像牢狱中的孩子,只能隔着高墙,呼唤着大自然母亲的爱。
主人家的午饭简单却珍贵。腊肉是用自家产的,野荠菜、白蒿草是坡上采的。肉酥而醇厚,菜嫩而清香。
离别的时候到了。我们登上主人的轿车,由女主人及其儿子一家三口陪同,前往凤县。
女主人告诉我,她是30多年前嫁过来的四川人。退耕还林后,承包了山头,种上大红袍花椒树和核桃树。耕种季节上山劳作,闲暇时跟着儿子去附近城镇承揽工程。日子过得不错。看着白白净净的大肥猪和满囤金黄的玉米,我禁不住赞叹:“草凉驿真是人间天堂,难怪,当年南逃的唐明皇在此三更梦哭杨贵妃。”
车子开得很慢, 秦岭像一幕油画长卷从车窗摇过。
连绵的悬崖峭壁,覆盖着色彩斑斓的植物。古人云“秦岭无闲草”。 据说,山上有3000余种植物,其中药用植物就有400多种。在城里,常常见到满货车采自秦岭的野生栗子、猕猴桃,个头儿远比种植的小,但口感、味道却天下第一。 种类繁多的树木随海拔高度过渡分布,呈现出针叶、阔叶混生,落叶、常绿不同的性状,不同的种类的花草树木,随季节的更替变幻着颜色,呈现出七彩景致。
我全然沉醉在山色美景之中。突然,一座五六十米高的牌坊扑入车窗,我极目四望,好大一片建筑,有佛像、宝塔,有金桥、宫殿,有广场、音乐喷泉。这就是投资上亿、占地三百多亩的消灾寺建筑群吗? 消灾寺,始建于西汉,兴盛于隋唐,据说是消灾祈福的灵地,距凤县县城10公里。妹妹指着建筑群后面的豆积山说“前些年我来过,消灾寺在山顶上,就是一座庙。”我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寻望许久,啊哦,一座小小的几乎与山同色的庙宇,在树木的掩映中,寂静,神秘。我陷入沉思,脑子里不停地跳动着两组画面,一组是古朴、孤寂、远离世俗的消灾寺,一组是金碧辉煌、气势恢宏、歌舞喧嚣的消灾寺建筑群。我反复比对,总觉得这是内涵迥异的两种建筑。建筑是有灵魂的。当年,僧侣建造消灾寺,是揣着佛心,期盼普济众生。当下,决策者建造消灾寺建筑群,想的是什么不好说,至少,揣的不是佛心。我不是信徒,也不是政客,消灾寺建筑群能让我费尽思量,缘于我这个城里人对建筑材料烈的强烈排斥。难道,破坏环境的祸首——钢筋水泥大军开始挺进寂静的山谷?
不幸,我的猜想成为现实。
车子刚刚穿过凤县县城,便看见远处青山绿水间的一片建筑。那些高耸的建筑说不出是什么风格,有的像上尖下圆的玉米棒子,有的像一幅竖条卷轴画,有的像飞檐斗拱的古宅。最怪异的是七八米高的桥头堡,薄而窄,如同四个矩形烟囱,伸长脖子,守着在吊桥两边。这是一片极具张力的热土——单臂吊的吊臂直指云天,大片的绿坡被夷为平地,招展的彩旗呼喊着“古羌文化旅游”。我明白了,这就是投资至少两亿的古羌文化旅游产业示范区。2009年,凤县下发了关于将汉族改为羌族的通知,通知很快被上级叫停。这件事被称为汉改羌闹剧、旅游文化的噱头。然而,尽管凤县的羌文化备受质疑,但集观光、休闲、商务、文化一体的古羌文化旅游产业示范区项目依然有步骤地展开,钢筋水泥将占领七百多亩土地。
我的胸口像浇筑了水泥,透不过气来。这些年,饱受创伤的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还不值得警醒吗?据说,一些发达国家为了保护环境,放慢了经济、科技的发展的脚步,而我国呢,一些决策者,打着五花八门的幌子,热衷于大搞与百姓生存与国家发展没有本质关联的工程,不仅挥霍大量财力,而且破坏环境和生态,摧残今天,葬送未来。
回到广州的两个多月,我数次动笔,回味秦岭山谷给我的美好时光,可是,一触及到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工程,我的思路就阻塞,不知道该怎样公开自己的评说。
今天,我的这篇短文终于和你见面,是因为我被一则消息震怒了。2012年12月27日,《时代周刊》报道,延安将投资两亿,开展“造城运动”。目前,已将清凉山以北的33座绿山的山头削掉、十几道沟壑填平。呜呼哀哉!饱受创伤的大自然母亲啊,哪里才是你安然栖身的乐土。
目前,延安的“造城运动”被指责为”大跃进式的蛮干”、“重复大投资建新区的城建老路,不太符合新型城镇化的方向”、“破坏生态坏境”。
我再不能沉默。坚决加入坏境保护大军,为大自然母亲而战,为我们及子孙而战。
朋友,你呢?
2013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