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北回归线

2012年，我再次现在这座北回归线穿过的城市，广州。从火车站出来的那一刻，我有些郁闷，看着天空灰霾层层底下是密密麻麻的稍显不安的人群。这些，似乎都没有改变，人来人往的城市日渐衰老，即便来来往往的依旧是心怀梦想的年轻人。他们有的来这边为了找到一口饭，有的为了找到自己的地位，有的为了寻求出路，有的不过旅游，还有各种各样的缘由，他们来到这座城市，相遇在北回归线，这条只有在夏至日太阳才会光顾的地理线，也是太阳所能抵达的最北端的地方。从四面八方来的人，大抵是年轻人，各式各样的装着也宣示自己此行的目的。而我与两年前一样，漂流经过。

2010年，我刚从学校毕业，没有经过家人的同意便拎起在路边摊买来的背包决定去流浪，用双脚在祖国大好河山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年少轻狂，或许年少无知，看太多的旅行散记之后那股“趁如今年轻，此时不疯狂更待何时？”的冲动完全抑制本来就及其缺乏的理性。没有想太多，就两个字，走起。剩下的只有母亲绝望地说了句：“路上注意安全，好好照顾自己。”第一站我选择了广州。这是华南地区最具内涵，历史与现代相结合的城市之一。而且作为广东省的省府，它有些其他地方不可替代的意义。我并不是慕名而来，我憧憬的是一座珠江孕育的城市，一座北回归线穿过的城市拥有不可思议的传奇。我第一次触摸这座城市时也是站在火车站前。望着灰霾层层的天空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感觉不知所措。他们都还年轻，却不得不在不知流向何方的人流中随波逐流，不知东南西北。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沦落到他们中间。因为出来时本身携带的钱不多，我的口袋里的人民币已经几近殆尽。为了在广州逗留几天和为了下一站的车费，我必须先生存下去。此时，我没有脸面告诉母亲，我已经弹尽粮绝。天无绝人之路，上帝总在创造巧合。而我，也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小顾。小顾刚从大学毕业不久，年纪轻轻，留着一头长发，在仅有的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额外好看。身子矮小，身板子显得些许瘦弱，然而从来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可以凭借如此的资质从一个普工一直往上爬。我遇见她那天，他们工厂刚好在招聘，需要一批临时工。而我此时或多或少犹豫，心想着，我读了几十年书究竟是厂工的角，还是临时工？当时的不平衡就让我感到崩溃，可没有多少人在饥饿的时候拒绝别人递过来的面包，至少我的骨气还不够抵挡。就这样，我进入了工厂，开始了临时工生涯。这是我第一次出现在工厂，但不是最后一次。那里距离市区有点远，不是我印象中的广州，我怀疑自己苦苦寻求北回归线穿过的城市，只落下一个起早贪黑，一天十几个小时的临时工身份！每每想起这些，工作时就想把机械拆掉，把工厂砸了。终究我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只好忍气吞声为了人民币。小顾跟我不一样，虽然她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可是人缘却还不错，厂里都基本知道她，也对她评价不错，其中跟我同一间宿舍的泽这么说：“如果你远距离看她，会认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只会近距离跟你说她懂什么。”我终究没有明白泽的意思。她，沉默寡言，除了工作，生活为零。直到现在，我依旧不改前观。一次我在食堂遇到她，她坐在我对面，可以看到她的餐具里的跟我的没有两样，就是量少了点。我没我有搭理她直到她问我一句：“你来这里多久了？还习惯不？”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她居然这么开始这段聊天，满口的上司对下属的问候，让我很不爽。我敷衍一句：“呵呵，就五天，一切都还行。”接着扒了两口饭，希望早点吃完走人。她没有多想地接上：“都五天了啊。咦，我看你的简历，你可是大学毕业的啊，为什么会来这边找临时工啊？多可惜。”我也觉得可惜，我甚至恨我自己。可终究只是可惜，但不可救。我骨子里没有安定下来的元素，一生漂泊，来到此地便寻求此处的片瓦来遮头。

我只是简单地笑一笑，没有多少可以否定，全世界都认为大学生到工厂是浪费资源，可资源从来就没有全部用到利刃上。

她对我的反应好像有些许不满意，接着说着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上大学，我的家人一直就想着家里有一个大学生可以光宗耀祖，可以在其他人的面前抬起头。而我一直都算是在所谓忍辱负重，全班最努力的一个。我总是担心着没法考上大学让家人失望。我的母亲现在都60多了，她一辈子都在别人的小觑下活着，她唯一的梦想不过是有一个孩子可以让她摆脱这样的噩梦。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有没有让她老人家失望。”

她突然停下来。其实我并不想知道她太多的事，毕竟知道的越多对自己也没有太大的好处。一直奉行难得糊涂的我，从来不喜欢八卦，也不想被八卦。可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约不知道怎么继续所以停下来组织一下语言。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竞争，因为我一直都在第一，我喜欢第一的感觉。我的母亲教会我的是，如果你不想被踩在脚下，只有把别人踩在脚下。但是如果你一直把别人踩在脚下，迟早会被别人掀翻。所以我也一直在矛盾着。特别是到了大学，我感觉四面楚歌，不知道我该相信谁，我该向谁诉说我的心事。直到今日，我都在职场上怀揣着不断怀疑别人的心，我生怕别人爬到我的头上，把我踩在脚下，一直到我死。那我母亲该是多么的悲伤啊，她会感觉她一直的信念瞬间崩溃，那会是世界末日。”她说得有点忧伤，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了家人，至少我知道，她说的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我不懂泽的话，我也不懂小顾的话。我都认为他们是疯子，至少有些不正常。我扒完饭，就匆匆地跟她说：“我吃饱了，我开工去了。”说完没有顾忌她的反应，我就瞬间转移离开，毕竟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将会变成怎样的人。当天下午就我找到了离开的理由。

第二天我还是碰到了小顾，依然是在食堂。碰巧的是我没有选择坐在她对面。我很不巧地发现，她依旧是一边吃饭一边对着对面的人说着她的故事，饭似乎没有被动过，但是故事却不曾停歇。

我做了人生中很愚蠢的决定，我决定去问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傻子。

经过多天的观察和与一些她交谈过的人的交流，我慢慢变得清晰。她没天都是说着一些别人不知道故事，或者说，她自己的故事。但是，不管这个故事怎么变，主角都是她与她的母亲。后来我不断的追问和冒险与小顾同桌吃饭才慢慢知道原来真相并不是她说的全部，而是她说的没有说完的那部分。

生活在农村的小顾，父亲是一名工人，凭借着经营农药肥料在当地有一定的财富，并且很快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才智在镇上买了一块地，并且修了一栋在当时看作是暴发户的4层房子，还贴上各式花纹的瓷砖。他们的生活蒸蒸日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微笑。可惜的是好景不长，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工厂就这么倒闭了。听说是卖的肥料毒死了镇政府某官员家的鸡，所以就被倒闭了，但真相没有人知道，除了小顾的父亲。父亲在工厂倒闭后郁郁寡欢了一个月之后就莫名其妙地跟家人说到城里去打工，如果再无所事事什么都将吃空。没有人追问过他工厂的事，也没有人问他要去哪里。城里是一个陌生的词。那是灯红酒绿，达官贵人才可以触摸的富贵。那是要是隔壁谁说谁谁家的孩子在城里有工作那可是天大的光荣。可这份光荣永远与小顾家没有关系，直到她来到了城里，来到这家工厂。

屋漏偏逢连夜雨。小顾家的噩梦不是开始于工厂的倒闭，而是来自父亲的不知原因的举措。就在全家人都准备好了给他送行的时候，他选择了自我送行。就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在家的后院喝下了农药，一命呜呼，灵魂没有停留地就奔向天堂，不在乎任何人在冰冷的尸体落下伤心的泪。当母亲发现父亲的尸体的时候，他早已抛下所有痛苦奔向幸福的远方，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去享受灯红酒绿成为达官贵人，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寻找人们口中说着的恶棍官员。死，永远是一个谜，除了死人可以诉说其中的缘由，谁都只能猜测。

死人不会说话。

母亲抱着余温尚在的尸体，嚎啕大哭。她不知道自己抱着的是不是自己的丈夫，她哭得不知所措，一声高，一声低，没有节奏却有韵律，但是这不是音乐，是挽歌，不绝于天地的爱的挽歌。

小顾听到母亲的哭声匆匆跑到后院。那个院子本是她的天堂，没有悲伤。她在那里种着各种各样的小花小树，曾经美味的草莓的芳香还残留在口中，今天只能闻到父亲口中残余的农药的苦涩。她跪在母亲的旁边，不知所措，只能跟着嚎啕大哭。声音一大一小，萦绕在正在院子，传出屋子，传播向城里，穿过云霄抵达父亲的耳边。只是，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再回来。除了在自己的述说他的林林种种。

父亲死了。

死，多么可怕的字眼啊！没有人喜欢这样的玩笑，因为它只会带来哭泣。父亲自以为什么都没有带走，只是他不知道一家人的欢乐就这么随他的火化毁于一炬。母亲从此没有了笑脸，变得暴力，小顾也只能胆颤心惊地看着母亲的脸色行事，稍有不对便躲得远远的。

更加让他们感到打击的是，平时还在有说有笑的邻居都带上了有色眼镜，人前人后地说着这件没有缘由的自杀。有的人说小顾的母亲有外遇，父亲知道了，受不住打击，于是就自杀了。有人说小顾的父亲有外遇，但是破产了，小老婆离开了，母亲还知道了，两个人打架，父亲负罪自杀。还有人说因为小顾父亲得罪了恶棍官员被报复。各种各样的缘由都随着农民的智慧诞生，直到有人说因为小顾被父亲强奸了，父亲发现觉得羞愧自杀了。

没有人知道自杀的原因，可谁都知道那只是自杀，于是各种各样的原因的出现让原本崩溃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小顾的小伙伴们不再跟她走近，因为她是“没有父亲的孩子”，大人们也都没有和母亲走近，因为她“克夫”。她们就像灾星一样被歧视鄙夷远离，生怕一旦靠近便会被传染，之后所有的厄运都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可是谁都不知道的故事是厄运只会因为谣言而扎根于本来的灾难土壤，而且越来越深，直到无法连根拔起，哪怕她们看到了幸运之神。

一直生活在灰色的空间的小顾变得好强，寡言。母亲相信着棒棍底下出好孩子。一直就用棒棍教导她一定要敢为人先，把别人踩在脚下，让自己可以看到光环。她也一直想着怎么去报复那些用别样眼光看自己的人，就算没有可以砸死他们的金钱，至少在学习成绩上压倒他们的孩子也是证明她还是自己父亲的好孩子，还是母亲的骄傲。

艰难的处境注定让人走向极端，并且还是带着副作用的极端。她变得异常的好学，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到了学校，也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或许她从来就没有离开，可能是因为家里的棒棍。她就一直埋头书本十几年，没有跟其他人说过什么，哪怕是一句“早上好”。所有人都是她仇恨的对象，所有人都是敌人。

她的努力给她带来了一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一刻，仿佛幸福已经来到门前，敲响她家已经陈旧不堪的木门，她还依稀听出那老木发出声音在回应她的喜悦。

喜悦，都是美好的，也是没好的。至少，对她是这样。

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母亲由于多年的被鄙夷，一直郁郁寡欢，终于不幸得了抑郁症，在听到女儿考到了大学，兴奋极致，拿出了丈夫藏了多年的酒一饮而终。一饮而终。

母亲被检测出农药中毒，不治身亡。

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母亲喝的酒会是农药，什么时候酒瓶的东西被换为农药。她已经不在家三年，这三年究竟母亲怎么过来的没有人告诉她。母亲不识字，不会记日记，没有只言片语告诉她究竟酒怎么会变成农药。

她的父亲的离去给她一个沉思多年都找不到答案的谜，母亲更是在经历多苦多难之后给了她一个更大的谜。这些年自己的所有的奋斗不过是为了给母亲一个抬起头仰望天空的机会，谁知道，这一切都只留下一个谜。

她这一次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收拾自己的背囊，就朝着自己该去的城市走去。她们家，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触摸到城里的荣华的人。没有庆幸，因为不知道可以跟谁分享这份庆幸，就独自一人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城市，看着车辆的川流不息，没有想起故乡的点点滴滴，今夜就空白着自己的思想，沉睡在城市冰冷黑暗的怀抱。

四年的大学生涯似乎让她可以有机会摆脱痛苦。她选择沉默来面对这些陌生的事物，书本依旧是她的最好的伴侣。不少男生好奇接近她，可是内心那道抵抗外来接触的墙高高垒起不曾崩塌。她单身着四年，直到现在，她都还是单身，没人理解，但是这就是世界的多样性。

她第一站没有选择地就留在广州，找到现在这家工厂。一开始不过是一个文员，处理最简单的事宜。老板看她勤奋，善于把握机会便一直提拔。她手上掐着不少的单子，很多别人搞不定的客户她都可以搞定。后来，她就成为了厂里最特殊的人，可以代替老板对各种事作出决策。

她特殊还因为她每天都在对着不同的人说着她自编自演的故事。食堂的大叔告诉我，她本来没有什么话说的，后来因为一次车祸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老板曾经想过要给一笔钱辞退她，但是究竟没有，其中的原因也只是流言蜚语，格式各样。

我始终没有勇气问出一句：“你是不是傻子？”也没有人敢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我不知道她现在每天重复着那些有的没的故事是不是因为车祸导致脑瓜子对母亲的悲惨生活念念不忘，对母亲的死一直不能释怀。我只能在我在工厂剩下的时间看着她每天都对着不同的人说着那些故事，没有起点，没有终点。

半个月之后我就离开了，我离开前还找过她一次，我跟她说：“有没有空一起到白云山看看这座城市？”她只是笑了一笑说：“祝你好运。”我挥挥手，揣着几百块钱开始了自己的流浪行程。

接下来的时间我在广州的各个角落寻找自己幻想着的自己，幻想着自己可能会发生在这座城市的故事。可是除了吃各种小吃以外，我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记，哪怕白云山都没有我的足迹。

再过半个月我就离开了广州，一路北上，希望可以真的在全中国留下自己的痕迹，也憧憬着在流浪的路上找到不一样的自己。可我始终都没有，整一个过程不过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一个陌生的人，听着陌生的故事。

或许，人生不需要太多的外边的精彩的世界，不需要看见名胜古迹，一切都像小顾在我离开前一天说的那句：“你还有你的母亲，你不是已经拥有的世界么？”

我再次来到广州，我没有做太多的想法，经过半途而废的流浪，我已经被磨去太多的锐气。

我给母亲一个简单的拥抱，告诉她：“我已经知道我的世界的风景了，我想我应该可以安定下来感受这一切的美。”我知道，母亲一直都在夕阳斜照的母亲等待我的回去，她煮的饭凉了一遍又一遍，可我一直都只是在外不知吃着凉了多少遍的饭菜。这一次，我不想如小顾一样，她没有选择地就失去了，在我还可以珍惜的年代我只想好好看着她苍白的白发下那双希冀的双眼的期待，然后告诉她，我是她值得骄傲的孩子。

告别母亲，我拿着一张没有重量的文凭去寻找新的机会，与可以让我感受世界的人相遇，就在这座北回归线穿过的城市。

或许，那个人会是小顾一般多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