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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心救助

2013-01-30 11:24 作者:泥人 阅读量:5301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诸良智碰到了前所未有的奇景。

一只只眼球在空中飞舞,眨巴眨巴着,唧唧尖叫,张开大嘴,互相撕咬。其中一对眼球尤为硕大,追赶着另一对同样硕大的眼球,一口咬下去。诸良智认为被咬的眼球必然血湖血海,殊不知,没有见血,被咬的眼球身上不过有一道白色的印记而已。其余的眼球互相咬着,却并不用出全力,它们竭尽全力展示自己的飞翔能力,就好像排列整齐的飞机在做飞行表演一般,也有的像雄性火烈鸟一样做出跟雌性求爱的动作。一些个眼球似乎累了,成双成对歇在街道两边的树上,冷漠中透出一丝嘲笑,互相咬着耳朵,唧唧唧唧,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看得胆战心惊,不提防一对眼球咬住了自己的屁股。他感到屁股上冷风飕飕,他听见牙齿穿透肌肉的哗啦声,他体会到血液汩汩泉涌的恐怖。他拼命奔跑,大呼救命。

怎么啦!?啊?

血!我的屁股!

放屁的声音也许是有,血,我没看见。

他猛然睁开眼睛,自己躺在妻子的身边。刚才是妻子大声喝问他。他马上明白自己做梦了,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我做梦了。他说,额头上还淌着虚汗。

是你做梦了。你老实告诉我,你梦见哪个情人啦,啊?是哪只母老虎,让你害怕了,啊?妻子咄咄逼人。

没。诸良智疲惫地摇摇头,说,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好多的眼睛,追着咬,咬到了我的屁股。

为什么不是咬你的嘴呢?妻子嘲笑道,你应该说是别人的嘴咬住了你的嘴。

开什么玩笑!诸良智终于有些脾气了,叹口气,说,我可能惹麻烦了。

听说丈夫惹麻烦了,做妻子的也恢复了正常的心态,问是什么麻烦。

我救了一个人,一个老家伙。诸良智徐徐说道,昨天,我看见一个老人被一辆摩托车撞了,那骑摩托车的却跑了,我就把老人救进了医院。他膝盖骨重度破裂,胫骨也破裂,恐怕没一万块钱治不好。

妻子怔住了,好一刻,才幽怨地说,就你能!那这钱谁出?

可能是我自作自受。

诸良智说完这句话,脖子瘫软了,勾下头。

哦,你是英雄,我就要做狗熊了。妻子咬着牙齿。你知道吗,下个月是我老爸六十大寿,我还看着你的工资呢。

我想办法。

他只能这么说。妻子虽然在靠近信访局的地方租了一个不足十五平米的窄房子卖服装,但是本小,现在又是进货的高峰期,抖不出多余的钱来。

那你说说,你们单位的头怎么说?老家伙有后人吗?你联系他的后人呀!

护士长冬姐在帮着联系。

冬姐?一口一个冬姐,就是那个跟狐狸一样的女人?随便哪个男人她都能招呼。妻子更不放心了,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别瞎说,我们是同事关系!诸良智语气铁硬。她不过泼辣些,王熙凤一样的人物。

好好好,不管这么说,你救人我不反对,但是,你替人做儿子我可不答应!

好啦,我不心里难受吗!

诸良智到大街上胡乱吃了两个油饼,喝了一杯豆浆,上班了。

医务室里,大家都到了。科室主任问他:昨天弄进的那个老头子你准备怎么办?

报告主任,必须手术!他回答。

主任沉吟了片刻,扬起头问:你找到了他的后人吗?

没有。诸良智沮丧地回答。

说着话,护士长魏冬冬进来报告说,她发动手下的护士寻找老人的亲属,昨天挨黑的时候,还打通了老人儿子的电话,可是到了夜晚九点钟,就打不通了。今早再打,竟然报告说是空号。

哦,我知道了,那个家伙是把爹让给我们啦。主任点点头说,我也照会了交警,他们说,摩托车是无照黑车,虽然通过摄像的留影知道是个年轻人,但是,交警查询,这个年轻人却不知去向,也许早逃走了。

那就把老家伙还到马路上,他哪儿来还是回到哪儿去。一个医生说。

不行,我们不能见死不救。诸良智急道,手术我尽义务,器材费和医药费先算到我头上。

英雄!

大家齐声叫一声,然后纷纷出去。屋子里,只留下他诸良智,还有主任和护士长。

如果你坚持,你就负责任。主任说,我们这么多人,不能因为你都少发工资。

诸良智点点头。

主任,可不可以通融通融。护士长用祈盼的眼光看着主任,说,我去找个农户的医保证,毕竟,诸医生是出于爱心。

主任看了看护士长,半晌,才说,现在恐怕难了,有人告院长,就涉及到农户医保证的管理。

什么?护士长的脸马上变得铁青,问:怎么回事?

下面正在议论,你听听就知道了。主任说着,摇摇手,低着头出去了。

诸良智不知该对魏冬冬说什么好,搓着手,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冬姐!

我有这么老吗?魏冬冬笑道,我小你一岁,今年三十三岁。

是。诸良智强笑道,我是跟着他们叫呢。

这还差不多。魏冬冬端正面容,说,诛良知,你还是安排手术吧,其余的事,走一步看一步,我去了。

好,好。诸良智机械地回答。

冬姐走了,诸良智软了。他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大家都叫他“诛良知”,可是,此时此刻,他能诛灭自己的良心吗?他想起昨晚的梦,他看了刚才多数人的眼神,叹口气,朝病室走去。

护士站,平平正跟一个姓秦的女孩咬耳朵。他隐隐约约听见——

听说,有人把秦院长告了,说他套取医保费,还有搞女人。

啊?女孩的表情极度夸张。平平姐,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据说,告密的人非内部人士莫属,因为知道内情的,必定是内部人士。

有这么玄吗?你说说清楚。

你可别声张啊!首先,借用农户的医保证,凭空套取医药品,不是内部人士外人谁知道?第二,比方说,你住院,本来就花了三千块,但是我们人熟,在计算机里打出一万块的药品,中间有七千块的悬殊,这七千块中间的自费,你不用管,我在中间至少有三千可赚。如果再把开出的药品弄出去,又可以赚七千,总共的纯利润是一万块。

你听谁说的,有这么玄乎吗?

诸良智忍不住咳嗽一声,她们马上噤声。

啊哦,是诸医生啊?吓了我一跳。平平大笑,那个老头烦死了,我去问他,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伍元海。我又问,你儿子呢?他说,死了。我问,你儿媳呢?他说,死了。我问,你有女儿吗?他说,没有。我问,你有医保吗?他说,不知道,没听说过。

知道啦。诸良智说,你帮着去通知一下,就说,我准备给伍元海做手术。

是。平平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好,就扭过头说,诸医生,值吗?

不知道。他把嘴凑近平平的耳朵,悄声说,少讲不该讲的话。

呃。平平轻轻地点头。我去了啊。

哟,说悄悄话呢。

冷不防,冬姐冒了出来,俏笑着说。

哪里呢。诸良智干笑着说。

他说我呢。平平老实交代,他叫我不要多嘴。

姑娘家,也是。冬姐说,你去忙吧。

冬姐,老家伙还知道说,诸医生是好人呢。平平说。

好个屁,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冬姐摇头。

科室主任通知大家,下午五点半开会,可能医保局和卫生局的领导亲自来主持会议,早做心理准备。

平平和姓秦的小护士进了八号病室,大声叫唤:43号。

我在呢。

43号,一个干干瘪瘪的老头儿,腮帮子上的肌肉被衰老的内脏榨干水分吸进去两个深坑,眼珠子闪着昏黄的光,在病床上挪动了一下身子。他讨好地笑笑,那样子十分难看。

伍元海,你自己有钱吗?平平问。

有一点,三百多。家里还有一千块。叫伍元海的老头回答。

把身上的钱交给我,作为你的伙食费。我会安排人每天给你送两次饭,按每餐五元的标准,够了吗?平平的语气不容置疑,说着伸出了手。

伍元海点点头,两只枯柴棒一样的手在衣兜里悉悉索索忙了半天,摸出一个布包,颤抖着交到平平手里。

我们不会贪污你一分钱。平平强调。

你放心吧,平平姐最公平。小秦护士说。

您算是遇见贵人了。一个病友说,医药费诸医生没提起,恐怕他救了您,还要赔钱。

是,是是。伍元海干笑着应答。我是哪辈子修得的福气,自己的儿子不管,倒赖上了好心的诸医生。

您心里明白就好。病友说。

你还是要尽量联系你的儿子,不然,诸医生这回是亏大了。平平说。

是,是。伍元海勾下了头。

刚才那位病友对平平她们说,照顾老人家的事你们就放心,我们几个好了大半,可以做好。

平平也不客气,对他们说,那就交给你们了。

平平做完这一切,找到冬姐汇报情况。冬姐的一根手指头戳到平平的额头上,笑道,小蹄子,亏你想得周全。

平平憨憨地笑,像个瓷娃娃。

因为科室里安排的手术多,诸良智到了下午四点才能给老人做手术。开会的时间到了,他还在手术室里上石膏,拖着小秦也不能按时到会。好在上级领导没来,就自己医院的人。秦院长破天荒没追问诸良智的缺席,只是讲,同在一个医院,大家要团结。六点钟,诸良智才带着小秦到会,这时候秦院长正在做深刻的自我检讨。

我最后要说的是,我必须向大家检讨,我的工作做得不够好。秦院长看了看迟到的诸良智和小秦护士,继续说,有人说我套取医保费和医药用品,如果有,也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的事。大家摸心自问,像诸医生今天碰到的这种事,如果在以前,不是可以借用别人的名义解决问题吗?为了诸位的个人利益,我以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有人有意见了。我承认,这是我管理上的失误。所以,像今天诸医生这样的事,他只好自认倒霉,做别人的大儿子。我是准备让贤了,我自己究竟有没有问题,我等上级领导的调查。第二个问题是我搞女人,当然对我有意见的人是指出了名头的。但是,我可以告诉大家,我没有乱搞。这个问题,我同样等待上级调查。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从明天开始,财务科安排人手,对今年的财务做个清查。散会。

就完了?有人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别人。

回吧,肚子饿了。有人说。

扯淡,根本就跟我们无关。也有人嘀咕。

但是,既然宣布了散会,再待下去显然是不明智的,大家的胳肢窝里长出翅膀,纷纷起飞,飞向自己的安乐窝。

诛良知,你等等。冬姐拉着诸良智的手说,我约了马六甲,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马兰兰?你约她干嘛?诸良智疑惑地问。

到一边去。冬姐说。

两个人故意走在边缘,冬姐小声说,你真是书呆子,研究生耶,怎么就不想想?套取医保费和医药用品,你够级别吗?还不是他们领导的事。他们能做,你为什么救了人还得自己垫钱?

冬姐,看样子,现在是非常时期,我知道你一片好心,就别强求了。我自己做的事,我认。诸良智期期艾艾地说。

冬姐叹道,老实告诉你,诛良知,我是看你像个男人,敢于承担,才站在你身边。我在医院干了这么长的时间,也是研究生级别了,我谁也不服,就服你。我服你什么?就是你的憨直。

谢谢你,冬姐。诸良智说,可是,你准备帮我做的事,我估摸着不行。

他可不敢乱说什么,毕竟,人家是在替你考虑。

试试吧。冬姐说,这叫隔山打虎,叫秦院长知道同情你,你不说我小人就行。

约马兰兰跟秦院长有什么关系?诸良智脑子很笨,一时没反应过来。

噤声!冬姐看看周围,还好,没有人注意他们,她把两只手的食指对到一起,悄声说,书呆子,你是怎么读完研究生的。

马六甲,是联系太平洋跟印度洋的关隘,顾名思义,马兰兰的位置有多重要。她和医保局的人坐在同一条板凳上办公。医保局的人审核医保证,马兰兰就填写病人的住院手术以及医药费的审计和收取。现在,为了更好更便利地服务于民,医保局的人亲自下到医院办公,可以这样说,我们的医保服务算是服务到病人的家门口了。如果说要搞鬼,比如借一个医保证凭空套取医保费,可以瞒过医保局的人,但绝对瞒不过马兰兰,再如一个病人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参加医保,一旦生病,终于认识到医保的重要,或者借别人的医保证,或者补办医保证,也没有能够瞒住马兰兰的道理。马兰兰应该是医院的眼睛,是医院跟医保局之间的守关大将。

但是,这一段时间大家私底下议论得沸沸扬扬,说她是秦局长的秘密情人。理由呢,内部人士都知道,三年前,马兰兰还是乡下卫生院的收费员,突然之间进了县级大医院,蹊跷啊,如果跟领导没有特别的关系,那是不可能的。诸良智的妻子知道的似乎比他们医院的人知道的还要多。她说,有一次马兰兰的公公在一家酒楼撞见了秦院长跟马兰兰,他们正在亲着嘴。马兰兰的公公跑上去警告秦院长,要他离开马兰兰。秦院长贼精,迅速离开,马兰兰也把头一扭,从另一边走了。老家伙没抓着什么把柄,只好悄悄地跟儿子说了自己所见。马兰兰的男人气不过,把马兰兰打了一顿。这事惊动了马兰兰的老爹,她老爹可不是省油的灯,把女婿叫去,一顿臭骂。马兰兰的爹质问女婿:你有能力把兰兰从乡下调回城里吗?你有能力让兰兰的工资变成乡下的两倍甚至三倍吗?你现在的工资能比得上兰兰吗?女婿说,总之偷人就是不对。老丈人骂道,你狗日的看见了,啊?如果是别人,就算真有这些事,瞒都还来不及,你们父子,捕风捉影,要让全城人看你们的笑话啊?再说,兰兰在你家里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吧?我可告诉你,为了兰兰的工作,你给我学聪明点,她如果要和你离婚,凭她的样子,找你这么一个男人是手到擒来的事。

诸良智不信,说平时真看不出什么,再说,马兰兰的爹怎么会说那种混账话呢。女人说,信不信由你,反正外面是说翻天了。

和马兰兰面对面坐在一起,诸良智一想起关于她的传言,心里就觉着别扭,好像偷人的人不是马兰兰而是自己似的。他马上联系到妻子的话,妻子老是怀疑自己跟冬姐,其实他跟冬姐两个人冰清玉洁,什么事也没有。会不会秦院长跟马兰兰的事也就是这么个样子,两个人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呢?坐在冬姐身边,在外人看来,就是两口子。这时候马兰兰恐怕也在怀疑,诸良智真正的女人是坐在她对面的魏冬冬,而不是信访局旁边那个卖衣服的女人。想到这里,他无端地心虚起来,举止越来越拘束。

魏冬冬却十分大方,她对马兰兰说,我说兰兰,咱们喝了这杯酒,我就要请你帮忙了,给诛良知想想辙。

马兰兰沉吟了片刻,声音很轻地说,冬姐不是不知道,风紧,而且他们把矛头都指到我头上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反正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在医院躺着,应该没什么问题。魏冬冬漫不经心地说,这种事医院不是没做过,我们可是第一次,你是知道的。

冬姐!马兰兰说,医药费我出都可以,但是在这种时刻,用老办法我不敢,至少,我不想再回乡下。

冬姐,就别难为兰兰了。诸良智低声说。

好,只当我们什么也没说过,就是出来散散心,喝喝酒。魏冬冬举起酒杯说,干了。

走出门,诸良智生怕被人闲话,有意离魏冬冬远些,做贼心虚的样子让魏冬冬看出来了。冬冬沉声道,诛良知,我身上有艾滋病毒啊,故意躲什么?过来,挽着我。

马兰兰唧地笑道,诸医生恐怕有心事了,怕老婆看见?

兰兰,小心我撕你的嘴。冬冬说,他家里嫂子是有些酸,不过她没有泼酸水的理由。她如果敢泼酸水,我就真的要诛良知离婚,我就真的和诛良知轰轰烈烈爱一回。虽然他是个傻蛋,如果我真的爱上了他,就嫁给他。

兰兰知道冬姐的话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但是,她不敢得罪这尊菩萨。魏冬冬虽然不过是护士,却是一个有着研究生学位的护士,全县的种子护士。如果不是因为男人在本县劳动局,她肯定不会回来,她这种人,大城市里也需要啊。诸良智虽然也是研究生,但是这在医生中间,还算不上什么特别。不过这种人一旦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成为临床经验丰富的医生后,是很容易跳槽的。所以马兰兰开始转变话题,谈服装。

诸良智跟着她们,老是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始终挨墙角走。他想到梦中的眼睛,看那些出租车的灯,老是觉得血红的灯就是人的眼睛,张开血盆大嘴要吃人。他想躲,地下却又生不出洞,走几步,回头看看有没有人注意自己,不提防偏离了墙角,向冬姐和马兰兰弯过去,没撞着她们,却撞到了一棵绿化树的树干上,“嘭”的一声,几乎全城都听得见。

活该!冬姐笑道,做贼心虚,你心虚的什么!

马兰兰不知道冬姐究竟是说诸良智呢,还是说自己,她没有理由地有些怕身边的这个女人,却对诸良智生出了一些同情心。

上班时间,人们一旦闲下来,就有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互相咬耳朵,他们的眼睛闪闪烁烁,埋伏在树木草丛中,不是探照灯似的刺探张三,就是捕食的狼似的瞧向李四。诸良智明白,人们是想知道告状人究竟是谁。领导可能有自己的怀疑,但是不会说出来,群众就不同了,怀疑谁,私底下就议论开了。他老是觉得有些人的目光射向自己,犹如冷箭,无声无息,却叫人胆颤心寒。

秦院长打电话叫他去。他愣了愣神,悄悄跟冬姐说了一声,就去了。

小诸啊,我叫你来,是专门为了伍元海的事。秦院长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我前天虽然当着众人说,医疗费得你负责,在你工资里扣,但是,你的爱心行为没有错,你没必要负全部责任,所以,我有个想法。这一呢,床位费用不算,只是病人多的时候,想办法给他弄个临时床位就行;第二呢,就是医药用品,这是没法不算的,但是现在把账记着,等这阵风过去了,再想办法。你做了好事,救人,我们也不能真让你个人出钱,是不是啊?

诸良智不善于逢迎,只好干笑,嘴里噜噜苏苏,说自己脑袋进水了,找了这么个事,害得领导操心,想想,还是自己把这钱出了,如果只算医药费和器材费,只是胫骨上的钢板贵点,有五六千就够了,一个月还点,不拖累大家。

秦院长点点头,说,你的思想境界很高,难得,你先去忙吧,以后再说。

诸良智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四下看看有没有人盯着自己。他相信一不留神,墙旮旯里都会长出人的眼睛,这种眼睛专会咬人,咬人入木三分。现在这个敏感时期,凡事都得小心。

进了电梯,碰巧遇见傅副院长在里面。奇怪的是,居然就他一个人。傅副院长,大家叫着别扭,就干脆叫他傅院长。据说,他的后台比较硬实,干爹是县纪委的老书记,叔父是几届县委书记的笔杆秘书。他今年四十二岁了,也就是说,在领导干部日益年轻化的今天,如果三年内不能坐上正院长的宝座的话,以后就难了。

傅院长,您好。诸良智主动招呼。

哟,小诸啊,巧啊,你不在科室,跑到这里来了。傅院长煞有介事地瞧着诸良智说。

哪里呢,秦院长找我谈话。诸良智不会撒谎,就说了实话。

哦。都知道你有了一点麻烦,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傅院长说,救人没错,如果你听我的,我保证,难题迎刃而解。

诸良智稍稍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明白,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就是所有的领导,你都不能得罪。于是,他谦恭地说,愿听傅院长的。

你回去先别跟人说什么,我把事情处理好了,自然会通知你。如果我事情没办好,你先说了,这人可就丢大了。

我明白。

到三楼了,电梯门开了,傅院长一头撞了出去。电梯门徐徐关上。

诸良智在电梯里,突然觉得空间特别的大,大得有些叫人发慌。空空荡荡,自己如一只孤独的鼠,跑进了茫茫雪原,没有同类的身影,没有同类的声音,甚至连敌人都没有。孤独,莫名其妙的孤独。电梯启动下行的刹那,他觉得心脏震颤,里面的血液就跟装在塑料袋里的豆腐花似的,一阵晃荡。

电梯门终于开了,自然光漫进来,他才觉醒,茫然地走出电梯。

科室里,几个医生正在小声交谈。吕医生说,领导找人谈话,一般是三种人,一种人是他的死党,第二种人是必须拉拢的中间派,第三种人是有问题的人。马医生说,有些人就是奴才相,爱拍领导的马屁。

大家看见诸良智进来,马上噤声。诸良智虽然只听得大概,最后几句却听得十分的确,他想,大家是不是在议论自己,怀疑自己跟领导不干不净。他有意提高声音,问,你们讨论什么呀?

没什么。吕医生笑道,我们在说有些人,吃饱了饭没事找事,告什么状,又不敢露面。

是啊,悄悄给信访局打电话,为什么不直接把事情告诉纪委或干脆在曝光台晾出来?马医生应和着说。

这下是草木皆兵了,大家你怀疑我我怀疑你。另一个医生说。

诸良智掩口轻咳了一声,语气平缓地说,谁爱告状谁就去告,反正,我不怀疑任何人。我做我的事,拿我应得的工资。

你境界高。马医生说,不相干的人都可以弄进来,你真准备自己贴钱?

诸良智苦笑一声说,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把人丢出去?

哦,主任吩咐了,今天来了几个病人,叫你把床位腾出来。

诸良智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刚才秦院长也说了。

他找你就为这事?吕医生装作认真地问。

是。他看看其余几个人,莫测高深的样子,回了一声,就出去了。

冬姐见了他,告诉他已经把伍元海安排在过道里了。反正有备用床位,不需要回到家里搬,阿弥陀佛。

谢谢你,冬姐。他小声说。

别。冬姐叹口气,说,有人怀疑你为了伍元海的事,巴结领导。

他再一次苦笑,说,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

身正不怕影子斜,别理她们。冬姐说。伍元海的一个族房嫂子来看望他,给了两百块钱,平平替他保管着。这些事不要埋怨平平,是我叫她这么做的。

诸良智点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冬姐走了,他去看了伍元海的情况,还好,放了心,就回到医务室。科室里的医生都出去了,他一个人坐在靠椅上,陷入沉思。他反复问自己,诸良智,你做错了什么吗?如果做错了什么,就是不该以一个小人物的身份去救助一个孤独的空巢老人,你算老几啊?现在,妻子不理解,好多同事不理解,仅仅几天时间,你的心已经伤痕累累,需要别人救助了。而且,平时病人的手术总有自己的分,今天奇了怪了,来了这么多病人,居然没给自己安排事情。他想起刚才医生们的眼神,联想到可怕的梦境。分明,大家怀疑自己的动机了。他们究竟怀疑我有什么动机呢?是怀疑我沽名钓誉?抑或是怀疑我告秦院长的状?隐约中,咬屁股的眼睛又从墙角里飞了出来,眼睛不敢正面对着自己,总是绕到背后。

梦中那对咬在屁股上的眼睛是谁的呢?他不觉探出手,摸了摸屁股,还好,屁股完好无损。

主任进来了,见了诸良智,似乎有些吃惊。他问,小诸,你一个人闷些什么呀?想了想,又说,你管好你的病人就行了。

嗯。诸良智有些慵懒地回答。

我听说院长找你去了,就没给你安排新的病人。他都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伍元海的事。诸良智不好意思地说,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个事嘛,你也不要自责了。主任带着世故的表情说,有些人救得,有些人救不得,就看你的运气了。

我知道,您是怕我赔了好心还招惹官司。

是啊。主任意味深长地说,这种事不是没有,以后啊,要学精些,好心未必得到好报。我琢磨着,老家伙的儿子有些不地道,你得防着点。

诸良智想说什么,声音却噎在喉咙里,像一个铅球堵在里面,上不能,下不能。他明显地感觉到,喉咙跟孩子手中的气球一样肿胀起来,血却朝着脑门奔涌,他听见了肌肉被撑裂的声音,是那种撕裂旧报纸才有的疲软的声音,血冲上脑门敲击着耳鼓,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这几天,就不给你安排太多的事情,你想想辙,把监控录像复制出来备用。

谢谢!诸良智终于挤出了一点声音。挤出这点声音后,感觉才稍微好些。我当时救人,根本就没想什么后果。

我相信你,我也年轻过。主任说,到病房看看你的病人吧。

过了两天,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是伍元海的一个侄子,他来看过老人,知道老人把身上的零花钱交给了护士,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吵着要见医院领导,口口声声要医院赔偿。冬姐连忙叫诸良智躲着,告诫他千万别出头露面。科室里几个医生把医务室的门关着,不准诸良智出去。外面的多数医生装作忙的样子,纷纷进了病房,有几个医生跟那个年轻男子理论。

你把事情搞清楚,是我们的医生见义勇为,救了你伯伯!一个医生大声说。派出所当时就来人,备了案的,不信,你到派出所问问他们。

我就知道,没有人凭空救人,我只知道,如果您们的人没有责任,恐怕没有这么好心。年轻男子也大声嚷嚷。

血口喷人!护士平平大声说,你不就是怀疑你伯伯身上的钱我们会贪污吗,我告诉你,我们只是替他保管着,保证他的日常生活。

嚯,你终于说出来了,问问外面的人,谁信?我要见你们的领导,我要替伯伯要赔偿。

如果你承认你是伍元海的侄子,如果你有资格要赔偿,那么我告诉你,你回去准备钱,替你伯伯付医疗费。平平寸步不让。

你个小娘们儿,别在这里吵,你是领导吗?告诉你,惹我火了,收拾你!年轻男子做出凶狠的样子。

你敢!

平平愤怒了,俏脸变得通红,作势要扑上去。幸亏小秦护士抓住了她,冬姐也拉住了她。

没必要跟这种人计较。冬姐说,叫派出所。

一个医生马上给派出所打电话。傅院长这时候从人缝中钻了进来,对年轻男子说,你不是要见领导吗,秦院长正忙着,有什么问题你跟我说。

年轻人看了看他,表示出怀疑。有人就开口了,说,站在你面前的是傅院长,你看清楚了。

好。年轻人点点头,说,现在,我撞死在你们医院,如果没死,你救我吗?

傅院长笑了,说,小伙子,你不是好好的吗。

如果我在你们门口被车撞了,你救我吗?年轻人咄咄逼人。

傅院长摇摇头,不急不缓地说,如果是别人,我可能救,但是,你,我得考虑考虑。

为什么呢?年轻人故意问。

就你这德性,恐怕救了你,跟农夫救蛇一样。

好了,大家听好了,医生会凭空救人吗?我敢肯定,如果不是你们的医生叫什么诛良知的有问题,会把我伯伯弄进医院吗?啊?天下有这种好心人吗,啊?我要赔偿,要诛良知赔偿。叫诛良知的,出来!看看,不敢吧,为什么不敢呢,心虚啊,大家说是不是啊?

你叫啊,告诉你,你叫是没有用的。傅院长突然沉下脸,声色俱厉地说,我们到派出所!

刘所长说他开车来了。一个医生大声说。

好!傅院长对所有观众说,大家做个见证,如果派出所调出当时出事故的电子档案,肇事者另有其人,那么,作为伍元海的嫡亲侄子,应该先替他伯伯付出医疗费。你们说该不该?

有人笑着小声应答,该。

年轻男子要走,傅院长抓住他的手说,事情还没解决呢,急着走什么啊?

你们官官相护,我不跟你们说了。年轻人口喷唾沫,色厉内荏地说,我明天再来!

还是今天解决吧。傅院长说。

年轻人猛一挣,挣脱了傅院长的手掌,急着开溜。这时,警车啸叫着开了过来。

这段时间,诸良智是度日如年,不,应该说是度秒如年。他听见外面的吵闹声,心里一阵阵发抖,几次要冲出去跟那个颠倒黑白的年轻男子理论。科室里好几个医生一直把他看守着,不仅拦住了他,还把门死死地关上,一个人干脆拖把椅子守在门边。好不容易听见警车来了,大家才松一口气。诸良智说派出所的人来了,自己得出去说说清楚。他们还是拦着,说,除非警察叫你去。

等了一些时间,没人叫他,警车却呜呜地跑了。大家这才把门打开。诸良智想站起来,身子往起耸了一下,却又无可奈何地坍塌下去。在心里叹口气,还是坐在椅子上,把头枕在桌子上。

他下班的时候又去看了伍元海,说晚上再来。怕老人上厕所什么的,他特别交代紧邻着的病室里几个腿脚利索的病人,希望他们帮帮忙。那几个人也很仗义,说诸医生晚上就不必来了,你放心吧,保证不会出问题。

老家伙一直口中不停,给诸良智道歉,骂自己的侄子,后来又骂自己的儿子。

傅院长在这次风波中出尽了风头,大家几乎忘记了有人状告秦院长的事,从警察打道回府以后,医生也好,护士也好,张口闭口都是傅院长如何如何机智。但是,也有爱思考的人不置可否,认为傅院长有问题,甚至认为状告秦院长的人就是他。大家热烈议论过后,冷静下来,想想思想家们的话,又有好多人有同感,觉得不单傅院长有问题,诸良智也有问题。诸良智早不救人迟不救人,为什么偏在这时候救人?就算事发有因,出面解决问题的人为什么不是秦院长而是傅院长?就在前几天,秦院长为什么会找诸良智谈话?大家进一步分析,联系上级领导的态度,可以肯定告状的人就在内部,上级不是有人说过吗,内部问题最好内部解决,所以他们本来准备大张旗鼓地来主持会议,结果到了今天,还不见动静,也就是说,领导内部在斗争,也许,诸良智就是某个人的棋子。

诸良智没心思考虑这些,他现在想着的是,如果伍元海的儿子回来找自己扯皮怎么办。今天,他又找老人给儿子打了电话,结果还是报告“空号”。他虽然事情比谁都少,但下班时他是最后一个走出科室的人。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好在秦院长说话算数,马兰兰告诉他,她的电脑里暂时没有关于伍元海的记录。其实,如果不是自己的妻子鸡肠小肚,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记录,只算医药费,其实也就贴进去一个月的工资,只当晚出来工作了一个月。他们的工资,是教师的三倍,是乡卫生院医生的两倍,怎么算,也比他们强。他听了马兰兰的话,除了叫谢之外,已经不知道说别的了。马兰兰也没想听多余的话,说过就走开了,各自回自家的窝。

吃过饭,妻子问他今天的事,他模模糊糊地说没什么。妻子可是千里眼顺风耳,什么都知道了,就有些温怒,说,今天不是有人找你要赔偿吗,你行啊,把我卖了去赔偿吧,还不说实话。

都解决了,不是怕你担心嘛。他呐呐地说。

怕我担心,当初就不该惹这档子事。妻子语气严厉,你忘记了,前年一个老婆婆被三轮车撞了,后面一个骑摩托车的好心人去扶她,结果呢,老婆婆反而抓住救他的人不放,一口咬定是他的摩托车撞的,反倒放走了撞她的三轮车。

话不投机,诸良智避开争议,说出去找派出所的熟人。妻子明白他现在想做什么,也不说话,任由他去了。

街道上充塞着粘稠而透明的红色光波,一漾一漾的,似流水,哗啦哗啦地响,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就像是红海里的鱼儿或者乌龟。偶尔有一只蓝色或草绿色的灯漂浮在某个地方,就像小姑娘头上的发饰,点缀着大街。地上,楼房的墙上,看上去就跟涂抹过桐油一般,那些红的路灯就是燃烧着桐油的灯盏。诸良智的身子被不可触摸的粘稠的红色裹着,每走一步都要用上很大的力气。他甚至觉得,整条街都是红的,是因为自己身体内的血完全流逝,化作雨雾溶入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里去了。身体内没有了血,就没有了生命,才会这么疲惫。

到一家熟悉的烟酒店买了一条好烟,揣进怀里,找到派出所的张副所长。他开门见山,讲了今天索赔的事给自己精神上不小的打击,更担心伍元海的儿子混账,所以希望把伍元海被撞的那段录像复制出来,以备不时之需。张副所长告诉他,录像存档,是派出所才可以做的事,他愿意跟所长说说,但是,得付软盘钱。诸良智马上掏出一百元钱,塞进张副所长手里,同时从怀里拿出刚才出来买的烟,放在桌子上。张副所长看了桌上的烟,脸色有些不自然,说,这东西你拿回去,我不能要,钱你也暂时收回去,到时候该付多少,由他们说了算。

诸良智想了想,收回一百元钱,但是说,烟,张哥你无论如何得收下,我已经买了。

张副所长推辞了半天,看看诸良智态度坚决,就说,你工资高,就当剥削你吧。

两个人又谈了很长时间的话,张副所长从多方面开导,诸良智心里有了些底气,才回家休息。这一夜,他睡安稳了。

诸良智一天天熬着,好不容易熬过一个星期。星期二,傅院长告诉诸良智,做好准备,县电视台要来人采访。诸良智这几天有些糊涂了,问什么事。冬姐在一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突然惊觉,连声说对不起,这几天整个人都糊里糊涂。傅院长笑道,难为你了,没什么,我已经吩咐魏护士长安排两个护士,把老家伙服侍着,你注意回答他们的问题就行了。

说完话,傅院长下楼去了。一个来实习的小护士不知从那里冒出来,双手捧着一个纸盒,纸盒上红纸包裹。鲜艳的红色,在这种到处飘泊着白大褂满屋子躺着病人的医院里格外显眼。在诸良智的眼睛里,这一团红色,就好比茫茫寒夜里的一篷篝火,耀眼的光芒驱走了周围的黑暗和寒冷,而自己却如丛林深处的一匹孤狼,只可以远远地看着火焰的绚丽,向往着火的温暖,虽然光明飞进了自己的眼睛,而在面前的广漠大地上,光明却早已被黑暗吞噬得一干二净。看着小护士跟着傅院长下楼,自己的心也跟下去了,红艳,烈火瞬间消失。

冬姐,那个女孩子捧着红纸盒干什么呀。

这恐怕是傅院长想的招儿,可能是号召大家捐款。

都是我,给大家添麻烦。诸良智有些懊恼地自责。

算了,你说多少遍了。冬姐说,他这个办法我看可以。我知道你不在乎赔几个钱,但是你得在嫂子面前交差,再说,不明不白还被人冤枉,更加不值。现在医院领导把属于你个人的事转化为医院集体的事,也是怕你受到伤害。

我的确有些怕伍元海的儿子回来反咬一口。诸良智忧郁地说。

说着话,傅院长陪着几个记者上来,记者吵着先看被救助的老人。傅院长说好,也不叫诸良智和科室里的其他医生,径直带他们过去了。诸良智知道,伍元海今儿一大早就回了原来的房间,还是43号。他准备跟过去,冬姐说,等一下,如果他需要你配合,会叫你的。

果然,大约十分钟后,小秦护士过来通知他们,说傅院长叫他们去。小秦说完,又朝医生们的医务室走过去,他们知道,这是去通知科室其他医生。

诸良智在冬姐的陪同下,很快就进了病房。傅院长马上指着诸良智介绍说,这位就是见义勇为的诸医生,三十四岁,研究生。接着手臂划向魏冬冬说,这位是我们外科的魏冬冬护士长,三十三岁,也是研究生。他们年轻有为啊。

记者跟他们握手,然后说,我们偶然看见你们医院一楼的大厅里放着一个捐款箱,一问呢,说是一个姓诸的医生救了一位被摩托车撞伤的老人,因为老人的儿子没在家,好像是故意不理睬这回事,反而把责任推给了医院,是吧?

是。诸良智机械地回答。

记者又问伍元海,老人家,情况是这样的吗?

伍元海点点头,却不说话。

我们被感动了。记者说,医院领导为了老人的伤能得到及时治疗和很好的治疗,带头捐款,你们的精神,难得啊!我们找到了傅院长,更想见到诸医生。我们刚才访问了这位老人伍元海,他证实了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属实,所以,我们想和医生们见个面,也想把你们的先进事迹介绍给全县人民。

这时候,科室里大多数医生都进来了,诸良智很不好意思,有些腼腆地说,全靠大家,没有同事们的支持,我可能会崩溃。

这点我们理解,听说几天前老人的侄子找你要赔偿,现在,做好人难啦。记者面向周围的医生们说,听说面对这件事傅院长很冷静,大家不温不火,很理智地解决了,这充分体现了我们医院的集体主义精神。请您们和伍元海老人一起合个影。

于是,傅院长指挥,诸良智挨老人右边坐下,其余医生分列两边。但是,外科主任把另一边挨老人的位置留出来,坚持请傅院长站在那里。傅院长谦让了一回,说,都是你们大家的爱心,我今天才非常幸福地和你们一起分享这快乐的一刻。说归说,在大家的一致坚持下,傅院长还是站在了伍元海老人的左侧。

记者在医院的采访就在合影中告一段落。剩下来的时间,大家就等着晚上的新闻。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新闻开始了。主题是“寻找遗失的爱心”,画面上是医院一楼大厅里的捐款纸盒。随着记者走入大厅,记者的声音也响起来:医院这么刺激的捐款活动,我们怎么不知道呢?接下来,记者询问走动的工作人员和看病的百姓。工作人员就讲述了当时事发的情况,老人在离医院不远的地方被一辆无证摩托撞翻,摩托车主却趁乱溜走,这时,吃过午饭步行上班的诸医生正好碰见了,走过去查看老人的伤势,当时毫无顾忌地把老人背进了医院......来医院看医生的人有目睹过当时事发经过的,就说是这么个情况,有不知道的,就说,当时不在场,事后听说好像是这么回事。于是,记者找一个工作人员要了秦院长的电话,秦院长说自己有事正忙着,让傅院长过来吧。这个空档里,记者进一步找人了解这段时间对老人的治疗情况,有人还说了伍元海的侄子来找医院索取赔偿的故事。说着,傅院长风尘仆仆地来到记者跟前,寒暄了几句,记者要求采访病人。进入病房,记者问老人,当时是怎么受的伤。老人对为什么会受伤说不清楚,但很肯定地说,撞伤自己的是摩托车,过了一些时候,一个年轻人把他背进了医院,后来才知道年轻人是医院的医生,叫诸良智......

长话短说,以后是采访诸良智本人,可惜,他没有几句话。合影之后,记者说,他们从有关单位调出了当时事故的录像,画面便切换到老人出事现场,虽然画面模糊,但可以明显地看出,肇事摩托车主趁人们还在惊愕之际,弃车飞奔而逃。

当然,新闻的主题是“寻找遗失的爱心”,所以新闻主持人又围绕爱心发表了好一通议论,并呼吁我县各单位和个人奉献爱心。

诸良智和妻子在家里看完新闻,妻子脸上终于露出了晴朗的笑容:真没想到,你憨人自有憨人福,上电视了。

诸良智不回答,他想着冬姐。如果不是冬姐的沉着劝慰,他可能没有这么变通。他同样也想着平平和小秦,她们为了保护自己,都付出了自己的心智。

喂,你得瑟啦?妻子大声问。

哪里,我是想,我终于不怕冤死了。

第二天,大家都津津乐道昨晚的新闻,不少人评价诸良智:大智若愚。但是,也有好多人保持沉缄默,心里有话,但绝不说出。

诸良智自己呢,心里好像有鬼似的,平时见了大家,知道很自然得体很和气地招呼,拉两句家常,今天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憨笑着说一声“你早”之类的话。直到见了冬姐,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吐露自己的真情:我怎么觉得,背后有好多眼睛看我呢?甚至觉得有一些眼睛想在背后咬我的屁股。

噢?冬姐似乎有些意外,但接下来笑了,说,你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就行了吗?

也是。诸良智想想,点头认可。

一起进了医务室,主任看见他们都来了,语气平和地说,大家都为昨晚的电视高兴,我也高兴,毕竟,诸医生的好心得到了社会的认可。但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们是外科医生,千万不要搀和到内部的明争暗斗里去。当然,我不是怀疑诸医生或某个人,而是,越是在这种时刻我们越要保持清醒。我说句大家不爱听的话,我不会搞关系,不可能去为权利搞小动作,就算不做这个科室的主任,我还是一个好的外科医生,作为医生,你有真能耐,到哪里都弄得到饭吃。我希望大家都记住这一点。当然,如果有人有门子,善于搞领导工作,我以后听他的。

诸良智低下头。冬冬心里就不舒服了,马上站起来发言,主任,我听你的话,好像是怀疑诛良知,但是我了解他,他就是憨。

好,冬冬是大炮,我也是大炮,对胃口。主任笑道,我当然有提醒诸医生的意思,但是,我真真要说的是,外面有些人可能怀疑诸医生,那么,诸医生需要保持冷静。我说明白啊,如果我真的怀疑诸医生,我是不会说不来的。同时,我要说的是,我们外科,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是纯净的,我们要保持纯净。现在啊,是非常时期。

主任这么说,还差不多。冬冬坐下了。

各就各位。主任简短地宣布。

出了医务室的门,主任有意和冬冬走到一处,说,冬冬,我也得批评你,为了诸良智,你找马六甲干什么。

冬冬笑道,我不过是要通过她让领导明白,诛良知没错,伍元海的事不能让他一个人扛着。

你的心是好的,但是,容易被人利用,你知道吗?我其实也在琢磨,只是没说出来,伍元海的事,是不是医院内部消化,大家捐助也好,医院拿出这笔钱也好,不说了,我是放马后炮。

我知道主任的心里想什么。冬冬还是笑着说。

贫嘴。主任说,我看啊,诸良智根本就该娶了你。

我们没缘分。冬冬淡淡地说。

你这么替他着想,他知道吗?

他知道不知道不重要。冬冬说,重要的是我认为他这个人憨直,值得帮。

主任点点头,说,可是,帮也得讲原则,不能让人钻空子。

谢谢主任提醒。冬冬真诚地说。

诸良智到病室询问病人们的情况,询问完毕,找到冬冬,说,冬姐,谢谢你仗义直言。

什么?冬冬装作什么也不明白的样子。

没什么。诸良智只好干笑。下班后,我请冬姐吃饭。

免了吧,你家里那个,我知道。冬冬夸张地摇摇头还扭扭腰说。

我请你吃饭又没别的意思。诸良智的脸红了。

好了,姐心里领你的情。

我想请你和平平她们一起吃顿饭。诸良智把平平她们强调了一下。

知道了,她们都是我的玩伴,我可以做主。冬冬面对着诸良智,郑重地说,我们帮你,不需要你请我们吃饭,你给我记好了。

诸良智果然傻呆,木鸡似的把脑袋点个不停。

十一

以后的几天,医院每天都要召开一个小时左右的班子会议,包括各科室主任和护士长都参加了。秦院长因为被人告状,屁股不干净,就要傅院长暂时主持日常工作,其余的几个副院长也没有意见。事情无非就是总结今年以及近三年来的医院工作,特别的财务科的财务管理和药品处的药品管理,是重点清查单位。

因为傅院长逐步把握实权,底下的人们开始对诸良智有了新的看法,由同情变成了妒忌,由私下怀疑变成公开猜疑。有人说,傅院长借诸良智救助伍元海的事大作文章,请电视台,搞捐助,提高自己的影响力,诸良智可能私下里和傅院长有默契,是傅院长的帮手。还有人说,魏冬冬处处帮着诸良智,他们之间肯定有见不得人的暧昧事。也有人说,傅院长想总览大权,这次,一定是要把秦院长打入地狱。

好在外科主任不信这些风言风语,多次告诫手下,不要瞎猜。

诸良智刚刚为伍元海的事精神上得到解脱,现在又陷入另一个漩涡里去了。他痛苦,他老是觉得背后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随时准备撕咬自己身上的肉,他的屁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冷风嗖嗖的,彻骨的冷,影响到血液,影响到心脏,影响到视听。他在对病人的手术中显得越来越笨拙,以至于几次都要助手提醒。

小诸,在病人面前,要把一切烦恼抛诸脑后,这才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主任私下里对他说。

可是,我总觉得有人不怀好意地在背后看着我。他无奈地说。

别人说什么,你不要去管,一个外科医生如果不能镇定自己的心神,就标志着你的手术生涯结束了。主任语重心长地告诫,学会无我无为。

这次谈话之后,诸良智的状态果然好了些。

一天晚上,诸良智给妻子送饭,跟往常一样在店子里待着。魏冬冬和她的老公手挽着手进了他们的店,冬冬大声叫过嫂子,大声叫唤诸良智,把老公介绍给诸良智的妻子。

早就听说诸医生的内人开了店,今天来看看。冬姐的男人大方地说。

诸良智跟冬姐的老公早就认识,忙着招呼说冬姐德哥你们好。

妻子虽然觉得有些突然,但生意人的圆通马上表现出来,她说,哎呀,冬姐,你也不早点把德哥介绍给我,你看,我们这里窄逼的,随便坐,我泡茶。

看看衣服吧。冬姐的老公说,她嚷着想买一件衣服,这不,就来了。

我们这小本生意,没什么赶潮流的衣服,冬姐,你随便看,看上了,保本卖给你。诸良智的妻子笑着说。

我看,你的眼光挺不错的,衣服的款式都还可以。冬冬,你自己看吧。冬姐的老公说。

我家诸良智向来是动手不动口,哑巴似的,别见怪。诸良智的妻子说。

诸医生才三十几岁,就读完研究生,前途不可限量。冬姐的老公说。

哪里。诸良智木讷地说,

我和冬冬在家里经常讲,现在像诸医生这样富有同情心的医生太少了,我们都挺敬佩诸医生的,所以我要求她站在你这一边。

谢谢德哥和冬姐。诸良智不好意思地笑笑。

说到这里,我还真得替他感谢冬姐还有他的同事,如果不是他们,他可能救人不成,还要背一身骂名。诸良智的妻子讨好地说。

同事之间嘛,应该的。冬姐的老公得体地说。

冬姐选好了一件衣服,试了试,穿出来还蛮好看的,很满意,问多少钱。诸良智的妻子说,冬姐看得上眼,送你。

不行,你说送,我们就走了。冬姐说。

好,两百。诸良智的妻子也就爽快地说。

我们问过其他地方,最少要三百,还是三百吧。冬姐说。

这就是你们看不起我们了。诸良智的妻子说,老实告诉你,收你两百,我不会贴本。

好了,就两百。冬姐的老公打圆场。

冬姐收好衣服,又拖着老公和他们夫妻说了一回话,才回去。

客人走后,诸良智的妻子说,冬姐人还可以。

你现在才知道?诸良智说。

十二

冬姐夫妻的到访,缓和了诸良智妻子的猜忌心,诸良智耳根清净了许多。但是,医院里的长舌还在继续发酵升温。

一天,傅院长兴冲冲地对诸良智说,今晚电视台准备搞一次活动,你得参加。诸良智问是什么活动啊,我对这些什么活动不感兴趣。傅院长说,是关于捐款的事,他们邀约了好一些单位,搞现场捐赠活动,说是“寻找爱心”活动的深入。

诸良智想了想,说,我嘴笨,不会说什么。

不需要你说什么,你坐在观众面前就行。

这事吸引了好多医务人员,都齐声叫:诛良知你必须去。

你如果害怕,我们陪你一起去。有人给他打气。

众议难却,诸良智只好说,那就去吧。

晚上,电视台的大厅里灯光灿烂,坐满了人,医院领导以及相关医务人员都被请到嘉宾席上。主持人开始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呼唤着人们的爱心。他的言论自然得体,陈述着目前人们缺少爱心的痛,接着话锋一转,怕大家忘记似的,再一次介绍县人民医院的医生们出于大义,救助空巢老人伍元海的故事,特别强调了,人民医院的干部职工冒着被索取赔偿的风险,义无反顾。这次介绍,当然简短得多,介绍完,主持人说,伍元海老人在护士的搀扶下,也来到现场,请他出来和大家见个面。平平和小秦推着一辆轮椅车,老人坐在车上,从幕后缓缓出现。主持人让平平她们把老人推到中心焦点位置,伸手扶住轮椅,跟人们介绍说,这轮椅是我县天河商场捐赠的,今晚,天河商场有人来了吗?

观众席上站起来一个中年男人,微微曲着腰,对主持人抱拳,又对现场所有的人抱拳作揖。

您是天河商场的总裁吧?以前见过您。主持人说,声音甜润。

是。男子特意把腰弯了一弯,然后坐下。

支持人把话筒伸到老人面前,问:老人家,您还好吗?

好!伍元海激动地说,几乎流下眼泪。我们可以看见,他嘴边陷下去的两个窝不停地颤抖。

你觉得医院对您好吗?

好!

诸医生救了您,您的儿子在外面不能照顾您,您的侄子找医院索取赔偿,是这样的吧?

老人终于流泪了,点点头,算是回答。

您最近联系了您的儿子吗?

老人还是点头。

您和儿子沟通了吗?

老人摇头,可怜巴巴地说,他的电话打不通。

主持人还算厚道,不斥责老人的儿子不负责任的态度,围绕医生救人又发表了几句议论,开始了下一步程序,对大家说,医院领导大力支持诸医生的救助行为,可惜秦院长因故没有到场,是一个遗憾,但是傅副院长以及马副院长还有刘副院长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参见了今晚的活动,并介绍了外科的医生护士如何尽心尽力,百般呵护受伤老人伍元海。这一个程序走完,只见一个小姑娘抱着一个红色纸盒,走到舞台的中央,主持人大声告诉大家,现场捐赠活动开始......于是,各单位领导代表全体员工上台往纸盒里放票子,县政府一千,县纪委五百,医保局五百,劳动局五百,人事局五百......最后傅院长代表人民医院的全体职工捐献三千。领导们的身影依次出现在镜头的焦点位置。然后是个人捐款,有好几个一百的,多数人藏着掖着往纸盒里放进去五十元或二十元,慌忙跑下台。捐赠活动完毕,是县委代表出面发言,呼吁人们拾起爱心,关爱每一个人,我爱人人,人人爱我。

活动的气氛始终保持着热烈,到结束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小学生,捧着一大捧零钱,说是实验小学的同学们省吃俭用积攒起来的钱,虽然不多,但代表了同学们的心愿,愿伍爷爷早日恢复健康。音乐声起,实验小学的孩子们花枝招展地出现在舞台上,用舞蹈向人们传递着“人人献出一点爱”的信息。计划三十分钟的活动在高潮中结束。

诸良智坐在嘉宾席上,因为不习惯这种场合,如坐针毯。到活动结束大家准备离去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屁股上有什么不对,硬硬的,冰冷,隐隐地痛。回到家里脱了裤子,反对着镜子一看,妈也,屁股上冒出老大一个疮。

十三

伍元海的生活标准由五元餐改成十元餐,由一日两餐改成一日三餐。老人幸福地哭了。老人腿上的石膏卸了,复查结果良好。

家里,妻子是有说有笑了,因为诸良智的传奇故事,她的生意异常火爆。与其说是大家赶潮流来买衣服,不如说是来找英雄的妻子拉家常,希望从英雄妻子的嘴里了解更多关于英雄的故事。还有人讨好地说,秦院长肯定退,副院长中间姓傅的极有可能顶替秦院长,那么,其中一个科室主任会高升,那么,诸良智极有可能升为科室主任。女人嘴里谦逊,心里其实甜着呢,心里反复在试探滚热的液态糖汁够不够火候,用筷子搅一搅,用手指捻一捻,扯出长长的丝线,可见糖的韧劲极好。于是她悄悄地幸福了,喉咙里是糖,舌尖上是糖,肌肉里是糖,皮肤是糖做的,就连头发都是糖拉扯出来的丝线,整个人都变成了糖。于是乎买衣服的人都愿意跟她打交道,说诸医生的媳妇忒亲热人。

诸良智在医院里的感觉却是孑然独立。人家本来互相咬着耳朵,讲得热乎,见了他的身影,马上闭上嘴巴,装作看什么东西,十分认真的样子。有时候,他们中间的谁冒出一句话,就会有人接一句一语双关的话,让诸良智听着刺耳,却又找不到任何发火的理由。比如,一个人说,某某病人这病不多见。第二个人就可能接着说,只要有他儿子给钱,管他多见还是少见。好的是主任对他还跟往常一样,护士们也还是跟他亲热,冬姐还是有说有笑,否则,他可能会跑到顶楼去跳楼,做肉体陨石。

一天,平平推着伍元海到院子里溜达,老人的手机突然鸣叫起来。老人抖抖索索地按了接听键,问,谁呀?

爹,是我。电话里的人说。

你叫哪个爹呀?

爹,您糊涂啦?我是您儿子伍青书啊。

我没有儿子。

依平平的个性,应该是很吃惊的,应该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可她居然显得淡漠,只是嘴角往下撇出一道弧线。

老人切断电话,手机还没塞进衣兜里,对方又打过来。老人想了想,还是接了。

爹,不是儿子不管您,儿子在下面给您带孙子,忙,抽不出身子。再说,我以前听说您是被医院的人撞伤的,所以也就想着给医院一个难堪。爹,我现在清楚了,是医院的人救了您,我错了,我过几天回来,接您回家,给医生道歉。

老人叹了口气,说,这还差不多,你回来直接到人民医院。

平平不信这套鬼话,但是她也没有说出,看了看广漠的天空,说,我们进去吧。

平平把伍元海送入病房,马上找到冬姐,报告消息。冬姐听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们的苦日子看来是熬到头了。

诸良智从手术室里出来,冬姐叫他过来。诸良智不自觉地走了过来,疲惫地问什么事。

冬姐还没有说什么事,发现他脸色苍白,心里有些不忍,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关心他的身体,就说,你身体不舒服?

没。诸良智摇摇头,笑了笑。

不对,你的脸色很难看,给你量量血压。

不需要。诸良智还是笑着。

别犟,平平,给他量血压!冬姐严肃地吩咐。

平平答应了一声,拿过血压计,对诸良智说,诸医生,身体是医生的本钱。

诸良智拗不过这两个女人,就坐下来,伸出胳膊,挽好衣袖。平平很熟练地操作着仪器,冬姐在一边告诉他,伍元海的儿子来电话了,可能准备接伍元海出院。诸良智听了,也没见激动,淡淡地说,作为儿子,他早就该出现了。

冬姐!平平惊慌地叫,她的眼珠子掉出来又惊恐地缩回去,舌头跟狗的舌头一样滑出来。

怎么啦?冬姐问。

你自己看。平平说,声音很难听。

冬姐看过去,诸良智自己也看过去,只见高压50,低压70。冬姐忙问诸良智,这段时间感觉身体有什么异常。诸良智自己也吃惊,但是,他马上摇头说,只是感觉除了做手术比平时更容易集中精力外,对别的什么都没有兴趣,吃饭,睡眠,都好好的。

可别大意,你得去内科检查。冬姐说。

是啊,高压50肯定有问题。平平这时候恢复了常态,声音也平静多了。

可能是你操作时有纰漏。诸良智还是不相信自己有问题。

平平使劲摇摇头,说,我敢保证,我的操作绝对没问题。

平平说着,放气,重新查看诸良智臂弯里的包裹,重新测量,结果一样。

我给内科打电话,你马上过去!冬姐果断地说。

真没什么。诸良智自己切脉搏,过了大约三十秒,说,不过就是跳得慢些,我是医生,知道自己的感觉。

十四

诸良智的身体状况惊动了领导,他不得不去体检。检查的结果,发现心室明显增大,两个心室几乎要贯通了。心脏没有变大,那么,心脏里原来的那些肌肉到哪里去了呢?是个迷。而诸良智本人除了脸色苍白之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外科主任说,诸良智这段时间特别沉醉于手术之中,他在做手术的时候,精力集中,呼吸均匀,拿手术刀的手出奇地稳定,就连心脏跳动脉搏跳动的细微影响都看不见,这不像是一个心脏有问题的人可以达到的境界。说具体些,有些高难度手术,他平时几乎无法独立完成,而最近在跟主任的合作中,他坚持独立操作,手术的质量就连主任也惊奇不已,自叹不如。

但是,医院出于对自己员工的爱护,建议他到武汉去诊断,并且帮他联系了武汉最权威的心脏外科专家。诸良智也不想自己的身体里真的埋藏着隐形杀手,就不再忸怩,乘高铁到了武汉。可是,在武汉耽搁了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一个结论。武汉最具权威的专家只好把诸良智的身体检查情况分别传真给了上海和北京的权威专家,大家一致认为,诸良智心脏的构成,很可能是先天性的,如果是后天变异,那么,这种变异也是一个奇迹,是个迷。最后,权威医生告诉他,如果自己感觉到有任何不适,必须立即到武汉就诊,那时候,他们可以邀请中国最权威的心脏科专家会诊。

听了专家的话,诸良智放心了。他相信自己是没有病的,心脏的这个样子,应该是先天性的,从娘肚子里带来的。他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告诉外科主任和冬姐。他们听了也很高兴。但是,外科主任说,他相信诸良智升学体检时心脏和血压是正常的,所以自己还是要特别留意。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半个月,诸良智打算到龟山看看就回家。

到了龟山脚下,他看见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画着一颗巨大的心脏,马上联想到自己的心脏,不觉驻足细看。心脏跟所有扑克牌上的桃花一个样子,凹陷下去的一边开了一个好大的口子,从里面溜出一串串文字和图画,什么关爱孤寡老人,什么关爱弱势群体,什么关爱小动物,名目繁多。他就想,心脏何必生得那么麻烦,什么左心室啊,什么右心室啊,什么什么,不如就跟这个袋子一样,把什么关爱都装进去。

这一路,心里老是那个口袋模样的心脏,反而没有留意龟山的一草一木。

坐在回家的火车上,他看见一个小姑娘肩上挎着一个心形背包,想起龟山的广告画,叹息不已:这人心,为什么要画在纸牌上啊,为什么要背在肩上啊?人们的胸腔里不是都装着吗?人们的心脏如果都是一个口袋,是不是都一定装着“爱”呢?他就这样一直胡思乱想着,直到妻子的电话打过来。

快到家了吗?妻子问。

快了,全程只要十个小时,我们已经走了两个小时。

你们的傅院长真的顶替了秦院长,秦院长到计生局当副局长去了。妻子的声音显然有些激动。

跟你没关系。诸良智冷冷地说。

嚯,清高了。我告诉你,跟我没关系,可跟你有关系,傅院长可是借伍元海的事才挣到这个院长的。

你听谁说的?

当然没谁告诉我,可是街上的人讲疯了。

不管谁说什么,我希望你听着就行,别一张嘴什么都讲。诸良智的语气有些硬。

好了,你到站的时候,我来接你。我七个小时以后出发。

十五

诸良智回到科室,从人们的闲言碎语中知道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伍元海的儿子接走了爹,他早就知道,也没人说了,他们现在谈论最多的是,傅院长手段了得,是玩弄权术的大家。多数人认为,活该他官运亨通,关键时刻怎么就冒出一个傻子去救什么人呢,救的这个人又恰到好处地为傅院长做了桥梁,这下,傻子诸良智要感谢他,秦院长不能恨他,医院全体职工要佩服他,而且要感谢他在民众中间树立了人民医院的良好形象,上级领导也“发现”了他的领导才能。也有人悄悄地议论,认为傅院长没提拔诸良智有些那个。

对于诸良智来说,他对这些闲言碎语不感任何兴趣,他现在感兴趣的,是人的心脏。没事的时候,他就研究心脏模型。听说猪的心脏跟人的心脏差不多,他开始隔三差五地到猪肉市场上买猪的心脏,买了,一个人在厨房里仔细地解剖研究。关于医院的乱事,他只有一次问过冬姐,医院的账目有问题吗?药品管理有问题吗?冬姐告诉他,上级领导说内部问题最好内部解决,所以,秦院长走了,什么事也就没了。他当时笑了笑。

有时候,同科室的马医生他们说他傻,被人利用了。他不置可否,但是承认自己脑筋不灵光。

我们还以为主任会高就副院长,你升为主任呢。有一天,吕医生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他还是傻笑。于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神经有了问题,不敢跟他多说话。他不像以前那样看人就心虚,现在,他大胆地正视他们,正视所有的人,藏在脑海里互相咬噬的眼睛不知不觉消逝了。他的脑袋里,完全是心脏的构造图。他自己相信,如果给他机会,他已经可以做心脏搭桥手术了。没事,就找来这方面的书籍,埋头看书,不和任何人闲话。

伍元海完全恢复,拄着拐杖来给医生们道谢。他买了一大包李子,一定要见诸良智。冬姐说诸医生在手术室,让他先回,他不干,一直坐在大厅里等,直到诸良智出现。诸良智见了老人,这么久以来,脸上第一次有了点笑容。老人看诸医生脸色苍白,很疲倦的样子,天也不早了,自己的心愿也满足了,就告辞回家。

伍元海刚走,他的儿子跟进来找医院要社会捐款的剩余部分。医院说他没资格来要这笔钱。伍元海的儿子也没吵,说是一个律师告诉他,不给,他可以起诉,那就法院见。

日子很沉静地从诸良智的手术刀下流逝。他没有想到,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上,轰轰烈烈的法庭辩论会真的开始了。电视台这次是主动出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出动了三台摄像机。大家说,事情是诸良智引起的,虽然这次和伍元海的儿子过招的是人民医院这个集体,但是,诸良智还是应该去听一听,必要的时候说几句话。诸良智断然拒绝,不管别人是什么脸色,埋头进了手术室。

晚上回到家里,妻子喋喋不休地讲今天法院的事,他似乎在听,似乎什么也没听进去。妻子自顾自说,伍元海的儿子告你们医院,以为可以拣个金元宝,那知这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今天也才明白,一般情况下,社会捐款如果是捐给个人的,应该百分百地用在个人身上,伍元海儿子的律师死死地咬住这一条。你们医院的律师说,伍元海被人民医院的医生救进医院治疗,通过老人给伍青书打电话联系,而伍青书故意推脱责任,通过换号等手段逃避治疗照顾父亲的责任,是一种不道德行为,事实上,伍元海一直由平平和小秦两个护士照顾,她们不但没有索取一分钱的报酬,在老人出院的时候,还把原来替老人保管着的七百多块生活费退还给了老人,通过人格对比,可知作为人子的伍青书没有资格索取这笔捐款,再说,捐款的前提主要是因为伍青书完全有给父亲治疗伤病的经济能力而伍青书却逃避责任,拒绝与救助老人的医院联系,捐款的目的是为了给老人治疗伤病,不是扶贫捐助。这辩论来辩论去,两边旗鼓相当,最后不得不请出伍元海,伍元海一句话,儿子啊,你还有脸要这笔钱?你猜最后这笔钱怎么判的?全转赠给了福利院,三万七千块啊。

女人只顾自己讲,没留意男人睡着了,有些失望,咕噜道,你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一个人,木头人。

十六

诸良智的妻子发现诸良智对异性已经没有任何情趣,不经意中还发现丈夫的体温偏低,心脏似乎没有搏动,就逼着他体检。诸良智说自己能吃能睡,没问题。

妻子不依,亲自陪着,逼着去体检。一个老中医见他们两口子吵架似的,就先替诸良智把脉。老中医闭着眼睛反复体会琢磨,怎么脉象就跟平地流水一样,没有波浪也就是搏动呢?这在中医,是死亡之象啊。但是,他不敢贸然说什么,就问,小诸,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比如疲倦啊什么的。

没有。诸良智说。

你自己也是医生,虽然是外科医生,但对脉象多少也懂一点,你自己瞧着吧。老中医含含糊糊地说,都回去吧,跟科室请个假,好好休息。

诸良智笑道,我感觉还好,请什么假。

那你还是去做个体检吧。老中医建议。

才检查了的,才从武汉回来。诸良智说。

两个多月了。妻子说,听老人家的,去体检。

诸良智不想多争论,就说去吧。

首先就看心脏扫描。做检查的医生和诸良智的妻子看了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心脏完全变成了口袋,一个心形口袋,就跟孩子们背在肩上吊在胸前的心形口袋一个样子。血液储存在口袋里,这边流进,那边流出,心脏,就是一个堰塞湖。

做检查的医生有些胆怯地把手紧挨着诸良智的鼻孔,意思是还有没有进气出气。奇怪,只是弱些,气息还有。

看我死了没有,是吧?诸良智笑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没有人敢说话了,任由他走出检查室。

关于诸良智心脏的变异,所有的人不得其解。傅院长多次跟外科主任打招呼,不能再让诸良智进手术室。但是外科主任进退两难,说,不让进吧,一呢他死活要进,二呢,他现在的技术几乎炉火纯青,天知道有什么神仙帮助他,他一进手术室,就不知道累,特别是没有流汗的困扰,这是任何一个外科医生都难以做到的,说让他进吧,其实心里也挺担心的,天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出问题。

他有些什么特别的反映吗?傅院长问。比如说精神方面。

他痴迷心脏手术。可是我们这种地方做心脏手术根本没有可能。

傅院长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今年有个到武汉大医院进修的名额,让他去吧,我们也不好强迫他不进手术室。

主任想了想,点点头说,也好,他能不能继续进手术室,让权威专家去做决定吧。

看来,诸良智今后的命运就有赖于大医院权威专家对他的判定了。

在家里,妻子不敢跟他多说话,睡觉也偏离一边。在医院,虽然大家还是跟他打招呼,但是,态度都十分暧昧。冬姐她们同情他,竟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他伤了心而突然死去。可是他自己,在踏上去往武汉的火车的前一天,还浑然不觉,还把头埋在手术室里,没有人可以撵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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