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折途
在渝忻离开我的前一个晚上我做着这样一个梦。在一个阒静的早晨,我漫无目的地游走于城市中,可能是朝东西南北任何一个方向走着,可是谁在乎呢?重要的是我在行走。天气好得不像话,阳光香喷喷的味道弥漫在每个角落,初晨的阳光温柔而又和煦。可惜好景不长,不一会一朵硕大的乌云就遮住了太阳,随后城市远处雾锁江天,雷声也在轰轰作响,天幕在不知不觉中也慢慢变黑,一幅风雨欲来的样子。正当我准备找个地方躲雨的时候大雨已然倾盆而至,大雨把我从上到下浇了个通透,我显得狼狈不堪。不远处的屋檐下,人们焦急而又漠然地等待着雨停。我决定也去先躲躲雨,不过下一秒在右脚迈出的瞬间我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之后应该是出于梦境中的疼痛我在现实世界里也醒了。我感觉自己头疼得厉害,努力晃了晃头,却丝毫不能减轻这种疼痛感。打开床头灯后我又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水瓶里面的开水放置了大半个夜晚变得不再滚烫,而是刚刚好能喝下去的温度。现在无论是窗外黑漆漆的一片还是墙上的挂钟都告诉我现在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无法安然入睡,索性去阳台抽烟。整个小区只有几盏灯连同我的烟头零星地点缀着黑暗,整个世界苍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蝉也在有气无力地鸣叫着,显然白天的炙烤已经让它们奄奄一息。溽热的晚风又吹得我昏昏欲睡,“还是要补一觉吧。”我对着黑暗自言自语。
翌日,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挂高杆,窗外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暑假的日子总是美得不像话,尤其是大学里这种没有作业的暑假更是让人心驰神往。夏天是个好季节,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空调把酷暑拒之门外。多余的热量总是没有地方排解和宣泄,逐渐具象成人们身体内多余的火气,对生活的抱怨以及喋喋不休地争吵永远是这个城市的主旋律。我出生在二十一年前的大暑,这个节气赋予我的是我急躁的脾气。讽刺的是家人给我起名字时候找到一个算命先生,说我命中缺火,我名字中就莫名其妙多出了很多火,单名一个燚。所以水瓶座的渝忻克我,因为水瓶座是十二星座中唯一含有水的星座而且她的名字里面有水。
我像往常一样打开手机。渝忻在短信里告诉我,她觉得一开始到现在联系我们俩之间的兴趣是文字,而它太虚无飘渺了。她想冷静一段时间,等到她想明白的时候会来找我的。这个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我恍惚起来,心就像突然被人抓了一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我默然地放下手机,悲哀而又镇静。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昨晚那个怪异的梦,虽然它可能跟渝忻的离开没有丝毫关系,但我依然觉得它们之间必然有某种我看不见的巨大联系,想必上天用这种方法给我暗示,希望我不要受太大的打击。这条短信既没告诉我她的去处,也没明确一段时间到底是多长。我唯一确定的是她真的是出去散心了,而不是躲在某个角落为了跟我闹别扭而编制出这段文字,纯洁如她根本连谎都不会撒。所以我决定去找她。
我沿着这个城市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前行着,期待着在前方可以看到她的身影,我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亦不知道这条道路的终点和距离。我意识到我的错误,我任性地离家出走,却没带够食物和饮用水,道路越走越贫瘠,找不到一个可以补给的地方。天空业已变暗,我慢慢地开始感到绝望,前方目之所及是绵延无尽头的道路和田野,偶尔会有车辆出现,它们迅疾地驶过我的身旁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这条道路甚至荒芜到连路灯都没有,理所当然的,天完全黑的时候我迷失了方向,失去视觉的我只能凭借最原始的触觉来感知方向。我想起了昨晚误入我家被我千方百计赶出去的那只蝙蝠,它至少还能用听觉来感知方向,而此时的我失去了动物的本能,只能在黑暗中误打误撞。我张开嘴想说话,声音到了喉咙就莫名地哽咽住了,尽管我看不见但我可以想象它肯定化成了一团白气从我口中飘出,我摇了摇头。也许周围有和我一样在黑夜中迷失的罹难者,他们可能也在为某个虚无飘渺的目标前行着,但我们都看不见彼此,绝望剥夺了我们的声音。
好吧,我只能往前走了。我开始感到深深的不安与恐惧,我的瞳孔不停放大以便帮我适应这浓郁的漆黑。黑暗在觊觎着我,它在等着我向他认输。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我摸到了我的手机,这不是我一直寻觅的光明吗?我小心翼翼地划开了手机锁,我已经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遍光明冲破黑暗的场景,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可下一秒我便失望了,这么微薄的光亮根本不足以照亮这片黑暗,我所看到的不过是更广阔的黑暗。我感觉到了手机电量疯狂般地从手机里溢出,啪的一声,在手机屏幕黯淡下去的一刹那,它也从我手中滑落摔到了地上,整个世界又重归寂静与黑暗。
黑暗好像不满我刚才妄图冲破它的举动,它开始报复我。周遭的温度在缓慢地下降,黑暗正在不慌不忙而又细腻地一层层敲破我的防线,我内心肆意流窜的恐惧也迫不及待得想和寒冷拥抱,我身上的体温正在一点点流失,寒冷透过薄薄的衣物向我传来,我感觉到麻木,生理上的麻木也诱导了心理的麻木,黑暗张牙舞爪地想要饕餮我的一切。可是我怎么能这么轻易放弃呢?我是来找渝忻的,我无谓被黑暗击垮,或许也在这条路上的她也跟我忍受着一样的煎熬,我一定要去救她。她的面容在我脑海浮现了出来,这张面孔不惧黑暗始终被光明照耀,尽管她无言却给了我前进的理由。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渝忻一定就在前方不远处。藉此我也希望加快血液流淌回复我冷却的体温。
依然有爱,让我不至于被黑暗击垮。我只想快点找到她,我只想看到她颔首微笑的样子。这个信念在我心中坚定继而被我无限放大。我想到一句被用烂的话:有爱便有无限可能。我爱她,我甘愿为她上刀山下火海。
又走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我的凉意不是那么明显了。我开始思考渝忻给我留下的细节,她曾无数次地告诉过我她想寻找一片充满紫罗兰味道的原野,那里有漫山遍野的馥郁紫色以及微风吹过的山峦,还有硕大的能把人吞噬的花苞。她想静静地躺在里面,不理会外界只倾听精灵的忙碌。每当渝忻跟我提及这个我都嘲笑她幼稚,现在当我重新思考她的话时我发现我一直与她相去甚远,我唯唯诺诺地偏安一隅,享受着后现代文明给我带来的一切愉悦,物质湮没了我的身体和灵魂并给我留下世俗的印记,我沉迷于一切低俗与粗鄙。我不读圣经,不信上帝,不唱颂歌,我开始感到惭愧。我想起了梵高,那位执着而又疯狂的流浪者,却以一生的缄默浓缩成永不褪色的颜料,泼洒出大朵大朵向日葵的男人,我看不懂他的画,大片大片灿烂的金黄挥舞在绛黄色的背景上,展现着原始生命的冲动与热情,又有谁去定义这是印象主义还是抽象主义?我想告诉渝忻我也会去寻找那样一片不存在的紫罗兰花地,可我置身在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一点花朵的芬芳。
风又从我颈后灌入我的后背,黑暗坚持不懈地向我发动攻势,我裹紧了衣物,我顿时觉得我的生命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坠落感。生命以一种匍匐卑微的姿态苟且在这片荒原之上,我在高处看到我在呻吟坠落,却以一种冠冕堂皇的名义。
我想起以前我对待她的种种不好,我摔过杯子朝她发过火,而她却只是扭头默默地在角落里对我再三失望。我想起她咬着嘴唇不说话的样子就于心不忍,在心里骂自己混蛋不知道骂了多少遍,我怎么能这么去伤害她?我能容忍所有人都不理我了,就是不能接受她不跟我说话了。我的爱情系上了我的信仰,两者倘若都失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么我亲爱的渝忻一定躲在那片紫罗兰花地里。我在黑暗中依稀听到了她的气息,她带着鬼魅的脚步在我眼前飘忽不定。那是关于一朵紫罗兰的记忆,精灵在此刻翩跹起舞。勾勒出我梦想中的紫色,那些花儿疯狂而又理性地生长。我仿佛听见了流进诗里的嘈嘈水声,绵延的河流两岸,有我梦想的紫罗兰。波光粼粼的水面散射着太阳耀眼的光芒,消散所有的黑暗。紫色与花香混合着尘埃与空气钻进了我的眼睛和鼻孔,让我措手不及。游弋于水中的鱼儿也沉醉于这静谧的花香,蝴蝶婆娑在花瓣之间,婉转出一首关于花的乐章。还有远处的云朵之蓝,山川之阔,河流之远。星宿沉默山麓,夕阳又把这些紫罗兰染成灰黑色,一如生命之轮回,渲染后又是铅华散去,留下的是生命最原始的初衷。我想陪着这些花儿,看着它们被风吹断,被雨打弯,被飞鸟啄食,被老鼠咬断根,一直到见证它们的空虚,孤独,猥琐。我要看着它们在阳光中腐烂,分解,一切无关于美丽的另一面,一切我更加愿意去找寻花朵的原因。
我义无反顾地上路。空空握住了一个寻找的信念,不过存放所有关于她信息的手机早就不见踪迹,遗落在黑暗的路途上。我要告诉渝忻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世界的喧闹掩盖了我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在等待喧哗与骚动安静的那一瞬间。
寒冷又加紧了对我的侵蚀,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路上狂奔起来,直至精疲力竭,晕倒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苏醒过来。抬头朝天空望去,地平线上一颗闪亮的星星刺破了天穹,天空开始慢慢露出了鱼肚白,之后一道耀眼的红光划破了天际,初晨的阳光以摧枯拉朽之势消散了所有的黑暗。我身上也感觉不到寒冷,一股暖意从我心头涌出温暖了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太阳上升的速度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快,大地又恢复了生机。
等我站起来之后所看到的却完全颠倒了我的想象。我的眼前就是我的城市,无论是那个被我无数次拍过的天主教堂还是我赊过无数次账的那个街角小饭店都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城市,我走了一夜竟然又走回来了。不同的是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种满了紫罗兰,拎着公文包的白领们一改平日里神色匆匆的样子,脸上写满了快乐。人们的抱怨和争吵也变成了赞美和友善。最让我惊讶的是,渝忻穿着白色的裙子在一大片花地旁边伫足朝我颔首微笑,和煦的风把她的长发送到半空中,几缕阳光透过她发间的罅隙混合着少女的温润与清秀点亮了我灰暗的眼眸,这是我见过她最美的样子,不,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
我张开嘴大口大口吸着糅杂着花香的新鲜空气,那么现在我就要告诉我的渝忻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我张开嘴呐喊,偌大的空旷稀释了我的声音,我的声音遁入光明与花海之中。
而此刻天边一朵硕大的乌云正在一点点地遮住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