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死生契阔
（一）芸芸众生，莫知我哀
透着一股邪气的秋雨在楼外滴答，落尽了离人的忧伤，纷纷扰扰。转首望去窗外，没有一点生气的天空并没有阻止我的殷殷期盼。呷了一口菊花茶，眼前又浮现妻子那姣好的模样。
下班了，同事们喊我去喝酒，我摇摇头说要回家和妻子共进晚餐。
“是早餐吧？”、“我说你是何必呢？”、“唉！理解他吧！”、“好吧！那我们走了”。
我也不在乎同事们如何说，等大家都散尽了，我收拾一下东西，也该走人了。
我去超市买了妻子爱吃的菜，今晚准备亲自下厨。
已是灯火阑珊之时，整栋楼灯火通明，唯有我家隐约能见着一点光，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中我静静地享受这黑暗里的温存已经二十年。
红烛摇曳，冒着热气的菜肴都是妻子爱吃的，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今天，老板递给我一张去美国学习的名额，我没有去，你会觉得很可惜，对吗？但是你也知道我舍不得和你分开。”
夹了几口菜放在对面空空的碗里，继续说：“这么多年了，我就这样陪着你，就知足了，富贵荣华、权力名誉对于我这样有过生死离别的人来说都是空洞无味的，我只想和你安心快乐地生活就满足了”，依旧没有人回应。
（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谣传520号的户主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常常听到他一个人在家又哭又笑的，甚至情人节的时候还会抱着一大束玫瑰花在门口踌躇半天……）
（二）、没有七年之痒、却有切肤之痛。
依旧是二十年前的深秋，只是那时候，我的一言一语，都不是自言自语。
那个深秋时节，我还是和往年的深秋一样，去香山观赏红叶。只是那一次，陪伴我的，唯有飘零的红叶。
以前每当香山秋意正浓时，妻子都和我去观赏香山的红叶。在陪伴了我七个岁月之后，去年此时，妻子的身体开始恶化。
那一天，香山红叶当红、深秋正深。“那一树一树的红叶落尽时，我的生命也就结束了，你要记得帮我收集来年的红叶，然后洒在眼镜湖水面上。我在阴间看到这些红叶，就如同有了你！”妻子平静地说着。
我无法回答，只有心里的阵阵苦痛。
果然，回到家不久，妻子就离我而去了。她是患肺癌去世的，所以她最喜欢清晨去呼吸香山的空气，呼吸红叶的香气,她说这样洁净的空气，对她的身体是有益的。
叶红二度，我带着妻子的嘱托，来到了香山，为她收集一树一树的红叶。
我是清晨就过来的，因为妻子说清晨的香山，有着神仙也呼吸不到的空气，对肺癌很有好处。
我静静地走着、观赏着，想起妻的种种，不由心头一痛。妻子是个沉默寡言，心思聪慧的人，尤为可贵的是对婆婆很忍让，母亲与妻子不同，她是地道乡下妇人，过惯了拮据的日子，妻子的家底殷实些，为此她们相处时，总有些意见想法不一致，譬如我妈总是舍不得倒掉隔夜菜，每次都喜欢把瓶瓶罐罐聚集在家中，常常絮絮叨叨妻子花钱如流水不知节省.......每次妻子都隐忍委屈，不让我夹在中间为难，妻子是个好儿媳，更是一个好妻子。
我漫步着、思索着，妻子离去后，我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走在香山的小路上，我的双脚就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抬脚好像就是千钧重，走着走着，不觉已到黄昏。
走到眼镜湖边时，我竟不由自主地住脚了，妻子生前最喜欢在这里驻足，她说：“曹雪芹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等哪一天，我离你而去了，你就将我的骨灰撒在湖水里；如果哪天，你先我一步而去，我就将你的骨灰撒在湖岸上。你还做你的泥，我还做我的水，水依着岸，岸傍着水，再也不用聚首，因为从未分离”。
我平生第一次抽起了烟，因为只有在尼古丁的麻醉下我才能清醒些。妻子为我付出太多，她跟着我这个一贫如洗的南方小子，任劳任怨不多说一句。妻子喜欢看书，闲暇时就会捧一本书享受静静的午后阳光，那静止画面的如同油画中的一道风景线。我恍然发现，妻子一直安静得扎在我的心里。
（三）再相遇，物是人非，两心仍相向。
在妻子离去后，我就按着妻子的嘱托，将她的骨灰撒在了眼镜湖中。可是我散得尽灰烟，却散不尽对妻子的思念，反而愈演愈烈。
香山秋意正浓，夜晚的眼镜湖寂静阴森，残影绰绰约约犹如深夜的鬼魅，冷风呼啸，岸边窸窸窣窣低语。幽怨的一声呼唤，不禁一抖擞，转身，除了隐没在夜色中的自己，别无他人。心头一震，因为诡异的喊声愈来愈近，似乎就在我的耳畔，再转过头，还是不见一个人影，环顾四周漆黑如黑洞，我忽然想起一些惊悚恐怖的画面。我是个无宗教信仰的男人，我的理智告诉我一定是我近日思妻心切，太过伤神所致吧。
可是我满满的思念此刻忽然冲出了心房，趁着这夜色，我想告诉妻子那些我从未说出口的爱：“妻，若是你未走远，还牵挂着我，那为何又舍得下我？若是因我误了你的回去的时辰，你让我如何面对自己？”悲从心来，妻子在世时，我竟然未说出一句：“我爱你。”
“如果我对空气说我爱你，是否能传达到妻子的心里？”我自嘲的笑了，然后摇了一下脑袋，提一下精神。无济于事的事情我们总是乐此不疲的做着，只为换的心中的一丝安心。
提步欲走，一只手突然拽住了我的衣袂，我身形霎时怔住，浑身发麻，我想光怪陆离的恐怖小说里的情节不会真实的上演吧，缓缓转首望向肩头，竟是一双纤细的手，手背上的皮肤是毫无血色的白皙。
我失声叫了：“啊。”
而这声高呼不是因为惊吓而是惊讶！她的手指，手指上居然戴着戒指，那，那是我的妻子，这一刻所有的恐惧都被欣喜代替，妻，我的妻未走远，她一直在，对吗！我清楚得记得当年我激动的携着妻子去买了这对“金玉良缘”。
可是，我是我亲自抱着妻的骨灰撒向了明镜湖，她永远回不来了，两行清泪注入冷冽的夜风中。
“不要哭，老公。”微弱却很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抑制不住情绪，迅速转身。
不，这是我的妻吗！全无血色，头发凌乱，两眼无光，好像瘦了，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忽然我心底却越发觉得恐惧了，我想赶紧离开，转身打算逃走，刚迈出几步。身后幽幽一声：“能给我一夜的时间吗？这一夜，只有你和我。”这一刻，我觉得我是一个小丑，一个丑陋的小丑，我愧对妻太多，可是她对我还是那么一心一意，我却畏惧她可能十个鬼。此刻的我不是比鬼还鬼嘛。
转过身，妻子出神的望着我，那么留恋，那么深情，那么痴心……初见妻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神情。望着她瘦弱的身体让我不由紧紧地拥抱了过去，只是险些摔了，两手空空的我发觉根本无法抱紧妻子，双臂越是用力，妻的身体便会被我挤压地越瘦。
“是老公不好，都是老公的错……”一声咆哮，带着惭愧夹杂着心疼。面对生命的流失与病痛的折磨，我只能观望却束手无策，这样没用的我何时担起作为丈夫的责任！
妻子的脸色苍白，纯黑色的衣服也很破旧，血管明显膨胀着，像是要爆裂似的，牙齿银白，舌头是紫青色，像是大病中的人一样，但依然无法掩饰妻子的美丽，尽管面容似乎憔悴苍老了许多。
如果这一刻我只是存在我的幻想之中，我也认了，妻怎么可能再回来，即使一场镜花水月，我也不负其情意，妻，这一次再聚，请允许我说一句：“亲爱的，你知道吗？你这一走，让我明白很多事，也让我更看清我的心，如果不是因为我一直忙于应酬疏忽对你的关心，你就不会这么早离开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外面流连花丛，你不会成日寡欢。我知道你心里藏了很多心事与委屈，作为丈夫的我未曾多为你考虑，对不起，我让你吃了太多的苦。”
“老公，你不要怕我，我是专门来看你的！”一个苍老、微弱却又遒劲有力的声音传来。
“亲爱的，你瘦了，瘦了很多。”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用抽泣的声音说着，随后，拉着妻子的手，正如当初我心中暗下的誓言一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我终究未能坚守到底。这一次也为能，因为我的手却抓空了。
“亲爱的，跟我回家好吗？”我再次对妻子说着。
“老公，我不能回家，我今天是过来看红叶的，可我到了水面，却没有看见红叶，所以我才上岸的。”
“都是我不对，我今天早上就来捡拾红叶了，可到了现在还是没捡拾起一片来。那我们一起去捡吧，然后我们就回家。”
“不行，我不能回家，知道我为什么得等到临夜时分才上岸吗？”妻子说，“我如果早些时候上岸，那时候的光线太强，我就会立马变成一滩水的，要是蒸发了或者渗下去了，我就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我有些疑惑，但又好像很是理解。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想着这时候应该最好了吧，周围的光最暗了，妻子应该可以不用着急走了吧！这样想着，我就问妻子：“那现在这里的天色，应该没事吧？”
“嗯，只要没有过于明亮的月光，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我坐在地上，妻子就躺在我的怀里，我想着，既然不能回家，那就索性今晚不回家了，我就在这里和妻子待一晚上。
“你穿这么少，不冷吗？”妻子本来就很瘦弱的身体，外面只穿一层很薄的衣服。
“那边现在都快到夏天了，所以我上岸的时候，没有穿多少衣服！”
“为什么？”我非常不解地问妻子
“那边的四季和人间是颠倒的，所以等你到了夏天的时候，我会感到很冷；等你到了冬天的时候，我会感到很热。”
“那我以后就在每个夏天里，为你收集阳光；在每一个冬天里，为你收集雪花。这样，等到了夏天的时候，你就不会冷；等到了冬天的时候，你也不会很热！”
妻子微笑着，然后躺在我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我想着她是要睡觉，怎料她又睁开眼睛。
“我以为你是累了，累了的话，就睡会吧！”
“老公，我不能睡觉，我得赶在天明之前回家，要是我现在睡着了，那在我离开之前，我看着你的时间，岂不是越来越少吗？”妻子的眼里满含泪水。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也无法再平息自己的心情了，抱着妻子，我痛哭了起来，我高兴，我还可以再见到妻子一面；可我又十分痛心，等到天明时候，妻子就要走了，这短暂的相遇，虽说是一种恩赐，可为什么不能再多点时间呢？
如果可以，我愿人世间永远不再有光明，我的世界里只需要有我的妻子，我是自私的，可是我的心却在滴血。
“老公！”
我没有回答妻子，我知道她是要劝我，她最怕看见我伤心了，以前只要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她总是顺着我。
“老公！”妻子又叫了我一声，“不要再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了，我们好不容易才能相聚一次，为什么不能高兴一点呢？”
我停止了哭泣，静静地看着妻子，妻子也一样，静静地看着我，可是我和妻子却又都流下了泪水，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四）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老公，我们回家吧！”
“回家？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妻子微笑着点点头。
我赶紧坐了起来，妻子也起身了，我牵着妻子的手，打算和妻子回家了，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周围的光很暗很暗，所以我可以放心地拉着妻子的手了，不用担心抓空。
“不对，”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要是回家了，那明天天一亮，你不是要~~~”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强忍住了眼泪。我终于明白过来，妻子为了满足我回家的愿望，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可是妻子如果和我回家，那就意味着等到天亮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妻子了，妻子的魂魄也将不复存在了。
我感觉到自己太自私、太狭隘了，为了自己的愿望，我差点就牺牲了妻子的灵魂。
“没事，我们回家吧！”妻子有点撒娇又像是央求似的说道。
“可？”
“没事，回家之后，你就不要开灯，我们把屋子里面全都用不透光的窗帘挡起来，就再也不会看到天明了”。
还是妻子聪明，我高兴地拉着妻子的手，回家去了，一路上，我们躲躲闪闪，不走大街上，专门走没有路灯的小巷。
到了家里，妻子让我去睡觉，可我还没看够妻子呢，虽说房间里面，没有开灯，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还是不想离开妻子一步，哪怕是一步。
我们就那样坐在沙发上，我静静地躺在妻子的怀抱里，我们也不说话，只是坐着。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只知道我明明白白地醒过来了，妻子仍旧在我的怀抱里，静静地看着我。
“亲爱的，你一宿没睡吧？”
“没事，我不困，我就想看着你。”
“你先坐着，我去做饭。”我这时才想起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更重要的是，我又可以为妻子做菜。
说完，我就起身去做饭了。
妻子以前教过我做菜，她说：“我不能保证我会时刻在你身边，所以你得学会做菜，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特意做了些妻子最爱吃的菜。
饭终于做好了，我把饭菜都摆放在餐桌上了，拿了两套碗筷，出来喊妻子吃饭。
来到客厅，妻子却已经不在了。
（五）、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打开窗，鸟鸣在深秋的天空里回荡着，才明白一切从未改变；转过身，我形单影只逗留原地。但那一夜，已经足够，有位诗人说过：“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从那以后，我就把吃饭时间改成了晚上。
每个夜晚，当万家灯火时，我和妻子就开始吃早餐了；午夜时分，便是我和妻子的中饭；等到了凌晨，天还未亮的时候，我和妻子就得赶紧吃过晚饭，然后送走妻子。
二十年来，我一直都是这样过活着，早些时候，我每天都能感到妻子就在我身边，和我食则同席、寝则同榻！
慢慢的，我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但是一种习惯一旦养成，就像树木深入土壤的根基一样，无法改变。
无论什么样的天气，无论有多忙，我也从来没有让妻子独自一个人生活。
只要有爱，相距千里何妨？相距一个世界又何妨？
相爱从来都只是一个经过，而不是结局。
从黑暗中逃离的曙光带着新生的力量透射幽暗的心房，一双久违光明的眸子熠熠生辉，磅礴的生命力支撑了最脆弱的灵魂。
二十年了，我心满意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