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醒来
我活着的时候,遇到可怕的事,就有眯着眼睛摸着下巴思考的习惯。
现在仍改不掉。
周围紧密浓重的黑暗,像一层皮,紧紧匝在我身上,让我缩手缩脚,呼吸困难。然而这不能使我恐慌,活着的时候,我已在挣扎中习惯了这种束缚。
可是,我记不起我的名字。甚至记不起我的心脏,是为何渐跳渐缓,终于发出一声哀鸣,沉默在在胸腔里的。我的大脑,像识别错误的文档,一片乱码,漂浮着似是而非若隐若现的意识碎片。最糟糕的是,我能感觉,这些碎片,正在不断破碎消失。
虽然,停放在胸腔的心脏和血管里逐渐凝固变冷的血液,让我的死亡变成无可辩驳的事实。但我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恩,我已活得不明不白,不能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一)
既然不明不白,很有可能,我是被人给害了。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害一个人,自然更不需要。
划出一个世界的大铁门里,密麻站了一群人,里面有我熟悉的面孔。在最前面,拖着个长长的影子,脸上挤着假笑的是学校大人。
“我不想上学,我还有很多事要干,我不想像个傻子,整天呆那坐着。”带着哭腔喊这话的小孩,一只手死命抓住大铁门栏杆,另一只手却被一只更大的手往铁门里拖。
这小孩如果不是别人,那就是我。
我看着这群人把一个个新鲜活泼的小孩推进一台轰隆隆冒着黑烟的机器,排着队来的,都是统一标准面无表情的学生。学生们的头上分别贴着优良中差的标签。这些好或差的印记,有的就直接烙进孩子们的心里,直到他们都变老要死掉了,还没有褪去。
快轮到我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大喊,要死人了,猛地顿开大手,撒腿就跑。人群里跳出个面色惨白的怪东西,边跳边朝我吐黑气。顿时我腿脚都不灵活,呼吸也困难。他把我捉了回去,扔进学校大人的机器。我听到学校大人在旁边念咒语:好孩子听话,忍一下就习惯了。模糊中还看到几个鲜红大字闪过,什么什么教育。
虽然不愿意,我还是在学校大人家住下了。然而我可不是什么听话的好孩子,我非但
不傻,还是半个天才。但这需十分小心保密,我本是整个的天才,已被那破机器扼杀了半个。在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之前,我还是半个天才这个秘密。万万不能泄露出去。
所以装傻,是必须的。
(二)
在我忘记自己之前,请记住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
(三)
我想我是先死掉,然后又疯掉的。
如果你像我一样,每时每刻都在遗忘前一时刻发生的事——不记得说了什么话,不记得哪个说话的是自己——你也会疯掉。
也许下一刻,我连曾经被这么个问题困扰过,都不会记得。
但我会记得那个小崽子的眼神,饱含怒火的冰冷。
我没多想,随手把它扔进学校大人的机器,大家都应该这样做,所以这是规矩。
而我,是规矩的执行者,他们喊我规矩僵尸。我喜欢这个名字,没有我,世界该怎么运转。
那充满威胁的眼神,令所有统治者感到不安。困扰他们的那个古老预言里,身披月光的少年,燃烧了这个世界。正义与邪恶,肉体与意识,都碎在了一起,被封在孕育新生命的混沌之中。意识碎片彻底消失后,新生命将被唤醒。
这个预言只能成为预言,因为任何火苗出现,都会被我踩灭。
但有一次,在百年旁边,我竟在那眼神中,看到了死亡的征兆。
(四)
学校大人家,有棵不知道是什么树的大树,叫百年。
每次我从百年经过,总能看到一个人坐树底下读书,一动也不动。大树的种子熟了,就掉在那个人身上,慢慢的生了根,最后终于发出新鲜嫩绿的芽来。
我便给这人起了个名字,叫树人。
我一直想爬上百年,登高望远,研究研究地形。那天我做好姿势,手脚并用刚抱上大树,学校大人和白脸怪物就无声无息的出现了。
这是错的,爬树危险,而且现在你应当在练习功课。学校大人拍了拍我的肩,我看着他的影子,从头冷到了脚。
很长一段时间里,学校大人和他的工人们,每天都在监督指导我们做各种奇怪的练习。教育的最终目的,应该是让人更好的生存,而不是更快更准的做选择填空笔试题。在一个地方坐久了,难免会闷。像有一次,我旁边的人在睁着眼睡觉,旁边的旁边在做比睡觉更没意思的事,我站起身,决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吹吹风。
这位同学,对,站起来那个,就你,回答个问题,这道题怎么解?
屋子前边还站着个人,她一直在那扯着嗓子说着大家不感兴趣的东西,怪不得会闷。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给你们说的,必考!必考!怎么还不知道?说说,啊,为什么不知道?
那不是我想知道的,我没必要知道。
你……你这算什么学生!!好好,这样对我讲话,下课去找……
我应该怎样对你讲话?
尊师重教是……
我尊敬谁,不因为他是什么人,而因他身上的确有值得尊敬的地方,你身上,我还没……
结果规矩僵尸冲进来把我关进了小黑屋。
想到这,我挤出一丝笑:就想看看小鸟是在怎样……
我说过,禁止爬树。扑……规矩僵尸说完,紧接着放了个奇怪的响屁。
因为我总能找到更好做事的方法,所以常被认为是规矩的破坏者。规矩僵尸总是在我面前跳来跳去,指手画脚。
我迎上僵尸的目光:我知道,不听话,会死人的。
学校大人一怔,身子没动,影子却不安分的动起来。我心里暗惊:莫非这个人,被他的影子操控着?怪不得总是在强化着一些说教。
先是紧张的沉默,然后是沉默的紧张。
你要向人家学习,学校大人突然指着旁边的乱草丛:他很听话,一直努力读书,获奖颇多,是你的榜样。
我仔细看了半天,总算从这乱草中看出个人形来,渐渐分辨出眼睛耳朵鼻子。原来,地上的藤蔓植物,不知何时爬上了树人,蛇一样的蔓延着。而树人还在全神贯注的读书,脖子上多出的一些牌子,闪闪的刺眼。
(五)
我相信我说过:这个时代最大的尴尬,不是你在呐喊却没人能听懂,而是你都呐喊的声嘶力竭了,却根本没有人在听。
如果你不记得,那就是你忘了。
你来我往的热闹,都是假象。每个人心中,都荒芜出一片空旷的原野,只有寂寞的鸟儿,在歌唱。
一个活着,首先是为自己而活,为自由而活。别人可以给你忠告,但任何人都没权利强迫你按其意愿去做什么。
自由才是最高宪法。
世俗的对与错,就是指多数与少数。小爱的相对论,并不是一开始就对,因为相信它的人是少数,后来它对了,那只因为相信它的人,又占了多数。
庸医杀人用刀,庸师杀人,用嘴就可以。
这个时代,已不需要隐喻,需要痛骂,来让人保持清醒。即便偏激,能使人心头一震,就是必要的。
你说现在的人都是禽兽,我说你这是在侮辱,侮辱禽兽。听说有个小女孩,不小心得罪了几个大一点——虽然大一点,仍是小女孩——好像是走路不小碰了一下。结果被这几个大一点的小女孩扒光了衣服,押着游街示众,引起路人公看。最后,她被交给了几个警察,哦,是小流氓,被拖到野地里,给蹂躏了。
这样的事,禽兽能做出来么?每一张出现在事件里的面孔,都有罪。
“与其诅咒黑暗,不如去寻火种。找不到火种,就点燃自己来焚烧黑暗吧。”
是的,是的,但我还在这里啰嗦些什么。
这都是我的孩子们呐。
我好恨。
孩子都在狂奔,却不知道自己不顾一切扑向的,是天堂还是地狱。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
对不起,时间荒野追逐月亮的少年,我给不了你答案。
因为路,从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六)
不知是明晃晃的月光,还是对未来越来越清晰的感知,让我忽的惊醒,猛的从冰冷的床上坐起。
梦里无边黑色的土地,张开巨口,吞噬着新鲜的尸体。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天天出生,又一天天死去。
我从床上跳下来,边走边想:要么去撞个头破血流,要么被杀死在幻想的暖床上。四周不断有人在梦中诅咒着什么,却总是,梦里走了很多路,醒来还在床上。
与其诅咒黑暗,不如去寻找火种。找不到火种,就点燃自己来焚烧黑暗吧。
回过神来,已走到百年之下,树人还在读书,依旧是那个海枯石烂的姿势。乱草之上,有只耐不住寂寞的鸟儿,在树人头发里搭了个窝,过起小生活来。
鸟儿都睡了……能看清么,诶,当初你为什么上学啊?
树人缓缓转过头,藤蔓的缠绕让这个动作有些艰难,他斜着眼透过草叶看了我好半天:我要上重点高中。
那为何要上重点高中?见他又要转头我抢着问。
树人拨开草叶看了看我:我要上重点大学。
哦,为什么要上重点大学?
我想过好日子。
上重点大学就能过上好日子吗?
大家都这样……应该能……
大家都这样的事,就对么?
不对么?总之……不会太错吧……
小鸟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对我们的谈话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歪着头,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下边的树人。
如果还有一条没被人走过的路,也能过上好日子,你会去走么?
小鸟打着哈欠伸个懒腰,扑棱,飞走了。
一条没被走过的路,树人呆呆的看着我,没被走过的路,可是……他示意我凑过去。
可是什么,我凑过去,他的每个字都清晰的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我已经和百年长在一起了。
那一刻,我恍惚听到了灵魂被击出体外的声音。
爬到树顶,才渐渐好受些。难道从来就这样吗?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夜色大地一片安宁,没有人来给我回答。但我知道,那台古董机器依旧在运转,不知又有多少小孩被卷了进来。
月光如水,静静的从我手心流过,年华就这样,无声无息却又毫不迟疑的逝去了。
“你看你看,这就是青春,它在你的手里,却又是你永远无法握住的。”
我抬起头,月亮看着我,似笑非笑。
你等着,我给你回答。
我纵身向月亮抓去,月亮边退边说,就是你无法抓住的,就是。我跌下地面,双手撑地,跳上一面高墙,又跳下去,跨过奔腾的河流,翻上巨大起伏的山脉,又高高的跃起。后来月亮对我说,有那么一刻,你像极了飞。我把它狠狠的扑在一片荒野里,锋利的野草在我胳膊上纹出深深浅浅的红。现在你在我手里了。我得意的把月亮装进胸前的口袋,它挣扎着,发出模糊的光。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似怒骂,又似哭泣。我站起身,循着声音找去,暗黑天空的背景下,一个人正捶胸顿足的喊着什么,狂风呜咽,那人须发翻飞。
我默默听了一会,明白了个大概,原来这伤痕累累的人是历史先生。我想起什么,便上前几步,正待说话。
回去吧,历史先生突然安静下来,摆手示意我止步:有些话说出来就有罪,说出来就是祸。
可是……
先生连连摇头,一声长叹,拂袖高歌而去。
我愣在原地,半晌也学着长叹一声,心里默念:找一条自由正义,有所作为的路,就这样难么……
(七)
很多时候,我都在被感动着,却不知是对是错。也许有些事是不能简单的用对或错来定义的,就像有些感情,是不能简单的用爱或不爱来定义的。
感到孤独的时候,抬头看看天吧,你可能会看到我。多少年过去了,无论身边有没有星星,我就那样孤零零的流浪在天上,静静的眺望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我曾经看到,一个在梦里笑出声的小女孩,可爱至极。我忍不住停下来吻了她浅浅的酒窝。第二次遇见她的时候,她还在甜甜的笑着,坐在宽大的藤椅上,给她的小外孙讲关于我的传说。
“月亮是黑夜的希望,有了希望,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那个小男孩出神的望着我,就像我望着他,他眼睛里的我分外皎洁。
也许那个时候,我就该想到,这个小男孩最终会长成一个少年。会爬上一棵叫百年的大树,把我抓到。会坏坏的指着心爱的女孩的背后说,哇,等女孩转身看的时候,把她紧紧的拥住——用那种一生只有一次的拥抱。会盯住规矩僵尸的死人眼骂:规矩,去你妈的规矩,活人怎么可以被死东西困住,我操所有害人的规矩!会指着学校大人的鼻子说:我从来没让上学影响我的教育。
会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把我点燃,焚烧了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