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一、上岛咖啡

他几乎每天都要经过这家上岛咖啡，咖啡厅就在小区的北口,标牌醒目,地理位置优越。他从未涉足过这里，因为他总觉得这些洋玩意跟自己家的柴米油盐离得很遥远。但今天他必须进去，因为在回家的路上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说要跟他谈谈。妻子指定的地点就是这家上岛咖啡。有什么事不能在家里谈？他感到有些不妙。要知道，头一天晚上他打了妻子一记耳光。原因是昨晚他们那个不到一岁的儿子不停地哭闹，妻子却把他放在小床上由他哭喊，按她的理论，孩子是在闹觉，闹累了就会睡的。

在屋外看书的他走过来不耐烦地说：你会不会带孩子？要不我来。说着抱起了儿子。

她说：你少管我比你懂，你别瞎搀乎烦不烦呀你。边说边伸手来抢孩子。

于是四只手都粘在了孩子身上，实际上是在共同支撑着孩子。僵持了几个回合，俩人都意识到该让步了，可意外就发生在两人同时决定把孩子让给对方的一瞬间：坏就坏在同时。他们几乎同时收回了自己的胳臂。于是乎，孩子就像自由落体的苹果掉到了地上。

宁静的夜晚，孩子的身体与地面的撞击声显得十分夸张，儿子的哭声更是前所未有的高亢。有个作家说过，儿子身上的痛在母亲身上是要加倍的。由于加倍的疼痛，她当时立刻表现出了穷凶极恶，像一匹护崽子的母狼，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他本已发晕的头开始疼痛，一股无名之火升到了头顶，一时间他的大脑中枢神经严重紊乱，支使他的手掌鬼使神差般地打向她的脸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儿子的哭声就在此时夸张地戛然而止，正如他夸张地哭。两人也突然清醒，吃惊地看着对方。

结婚前，她曾对他说：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你的脾气好。我最见不得打老婆的那种男人，是窝里横的混蛋，是无能，是无耻．．．．．．还是什么他也忘了。她还说：我要是那些女人，早就离婚了,都什么年代了,谁离开离活不了啊!你不会打我，你脾气好。

在二楼的一个包间里，他找到了她。她已经点了果盘，点心，咖啡，正在对服务员说：再来一张12寸的PIZZA。见他进来，她看着桌子对他说：包间里最低消费是238元，我没带钱。想喝什么你自己点吧。她十分平静而优雅地用牙签插起一块水果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他坐下，从兜里掏出烟点上，他知道一切还没有进入正题。终于她说：你觉得咱俩还能过吗？

她又说：我不想过了，你有暴力倾向。我怀孩子、生孩子、喂孩子，容易吗？你做什么了？还当着孩子的面打我，说着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

他说：我没打你，不是，打了，但不想打你……他语无论次。最终他意识到手是长在自己身体上的，他确实要负责任。

对不起，他说。

我改，他又说。

不必了，她说，何必活得那么累，咱们离婚吧！

尽管他心里有思想准备，但离婚两个字还是像两颗子弹射中了他的胸膛，使他感到一阵眩晕。

二、忘情水

她说：离了对你我都好，都不用压抑自己的个性，想怎么就怎么。咱们写个离婚协议吧。

服务员给我来点喝的！他冲着门叫到。服务员敲门走进来，递上酒水菜单。他快速扫视了一遍酒水单，看到了忘情水三个字。忘情水？刘德华的歌里唱过：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真有忘情水？好，就要它，来一壶忘情水。

她又擦了擦本已擦得发红的鼻子，接着说：其实现在离婚也不算什么事，不合适就好聚好散，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以后还是你的儿子，爷爷奶奶还叫他孙子。那么多人离了，有的又找了，过得也挺好。

他怀着好奇心喝了一大口忘情水，闭着眼咽了下去。这水酸涩得让他直想流泪。大爷的，发明这水的人是个天才，他想，能让人流泪的水。

她说，我先走了，今天我多点了些，你从没带我到过这种上档次的地方。今天算是给你次机会，以后不会再有了。你再好好想想，我是指离婚时财产方面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满足你，但儿子必须跟我。她说完扭头就走了。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直到犯恶心。

该回家了，至少现在还是家。

三、国王出走

今天是周六，她起得稍晚了点。醒后他看了一眼旁边睡得香甜的儿子，又发现没了他。仔细听听，厨房也没动静。之前，两人是有着明确分工的，他做早饭，她做晚饭，午饭如果都在家就轮流做。早上她爱吃煎鸡蛋，他煎的蛋是一绝，四周黄脆，青软黄嫩，火候恰到好处。另外配上两块火腿、几片绿菜叶，看着就开胃！

她爬起来，对着镜子随意地捋了捋头发，突然发现梳妆台上放着一封信。

老婆：

我走了。如果以后没机会，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这个称谓给过我那么多的温暖和幸福，自信和力量，让我觉得一切都无所畏惧，一切都充满希望。但看到你十分平静地忙于了解如何办理离婚手续时，（那天从百度的搜索栏里我无意中看到了你查过的内容：如何办理离婚手续）我的心达到了冰点，凉透了，死了。

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你和儿子，舍不得这个家。结婚到现在刚好两年。你那么善良，直爽，善解人意，当时我想这是老天在让我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后对我的补偿，终于苦尽甘来了！我后来也为能娶到这么一个好老婆不知道偷着乐了多少回！到现在我也这么认为。你是一个好妻子，咱俩结合后，过惯了小资生活的你，开始下厨为我做饭，洗衣服，看得出你是忍着性子做的，但我挺感动的。结婚以来你几乎没给自己买过什么，但从不忘给我买东西，我身上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你给我买的。

现在正是春花烂漫,去年的这时候你挺着大肚子,挎着我,幸福让我找不着北，晕乎乎的真好。可今年的春天怎么会这样？是我们生活得太燥了。不稳，不平静，尤其是我。我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在事业上没帮你什么忙，其实是一直在想着靠自己的力量干些什么，好让你退居二线，再重新过上小资生活，也好让老丈母娘说我行，而不是说我“什么都没有”之类的话。

正如你所说，我还是一个爱面子的人，说白了就是虚荣。娶了你以后，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在亲戚朋友面前我没少炫耀。所以接二连三有亲戚来访，从这点来看，我的确不可救药。但我要感谢你。你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接待我们家的亲属，尤其是过年那天,你做了整整一天的年饭，其实我知道你的厨艺很差，那天的菜你是又翻书又查电脑照猫画虎做得很辛苦。你知道吗？看到有你这样一个勤劳懂事的儿媳妇，我爸妈甭提有多高兴，尤其是我老爸，那么满意，酒都喝多了。

说了一大堆废话，但全当是聊聊天吧，咱俩结婚以来为了攒钱疲于奔命，几乎没好好聊过。

老婆，咱们就要离婚了。真他妈没想到这两个字会跟咱们联系到一起！也许正如你所说，这个年代这不叫什么大事。但这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时，我还是钻心地疼！算了，你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人，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真的觉得咱们没感情了，条件你就定吧，然后通知我，我都同意。什么我都不要，本来我就没什么。真的很简单。

我见过不少离婚的夫妻，吵得不可开交，我还笑话过人家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能这样！所以咱俩别那样。我不想和你一起去办离婚手续，因为我无法昧着良心对办事处的人说我们感情破裂了，更没勇气接那张离婚证，它比法院发给罪犯的判决书更让人绝望。我听说夫妻只要分居达到两年，就被认为是感情破裂了，一方就可以要求法院判决离婚了。还是这样离吧。我的衣服都带走了，我的枕头也拿走了，睡习惯了。剩下的其他什么看着不顺眼的东西打个包扔到角落里吧，我以后来拿。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一千年的缘份就这么完了，才两年。你给我在电脑上算过命，说我前世是阿拉伯国王，我想我上辈子一定是有个和和美美的家，这辈子老天才让我尝尝这离别之苦。

老婆，你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但你太急躁了，我真想好好帮帮你，给你出出主意。我一直在想，你一个人生活怎么能行呢？那么多生活琐事，有我在，帮你分担一些也好啊！但一切看来都没有必要了。你是铁了心了要离婚。希望你能记着老公，（特喜欢你叫我老公，录下来就好了）我是你最亲的人，有事给我打电话。我还是我。

我卡上还有几万块钱，回头我打到你帐上，以后你和儿子的开销不会太小，我自己挣点就够花了。

房子的按揭贷款还是我来付吧，到咱俩正式离婚为止，就算给我点压力。

我买了二千度电，充上了，能用一阵儿了。以后到楼底下那家工商银行就能买。

咱家的电话是预付费的，要买网通的充值卡，拨2018充值就行，跟小灵通的充值卡一样。

你的脾气要改改。以后在外边有求于人的时候别跟人较真，有些人就是爱占点小便宜，给他们买包烟什么的，也就过去了。

你别再不吃饭了，会把胃饿坏的。你的身材根本不需要减肥，我从没嫌过你胖。

儿子该学走路了，该让他练习练习了。还是请个保姆吧，孩子大了不好带。

老婆，打女人的男人是混蛋。无能，无耻。我会煸自己的 。

还有，我爱你。

她拉开衣柜，果然发现里面只剩下一些棉衣和几件过时的外套。他收拾东西时我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做贼也不过如此。她心里有些怨气。

四、 四、人生词典

下午，她哄睡了儿子，一个人对着电视正发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她心里扑腾扑腾的。看了眼门镜，她把门打开。是他。他拉着箱子又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我不能走。

她说：为什么？

他说，孩子还不会叫爸呢，在他的人生词典里不能没有这个词。

你怎么就知道他的人生词典里会少这个词？他会有爸爸的。她说。

你可真无耻！他怒了。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想走，我要亲耳听到儿子叫我爸爸，这是我的权利。等他会叫我了，我立马跟你离，我不走不是人！

她想了想说，好吧，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就容你再暂住些日子。但说好了，到时候谁不离谁无耻。

五、 五、生活

生活似乎又平静地开始了。从那以后她开始不厌其烦地教孩子叫爸爸，从人的生理角度来，爸爸的发音属于爆破音，相对于儿化音、卷舌音之类的发音相对容易的多，可孩子瞪着那双有神的小眼睛看着她，就是不肯开口。她真是动了脑筋想尽了办法，时而抱着孩子在他们的结婚照前，说这是妈妈，这是爸爸，爸爸。这叫实物刺激法。现在连他下班进家门时，她都主动抱着孩子迎上去，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这让他经常产生一种错觉，感到自己太幸福了。可惜他明白她的动机，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觉得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管怎么说，孩子每次微小的变化都会给他带来极大的喜悦。那天早上他正准备去上班，她说你等等，她把孩子抱过来，教他说：跟爸爸白白。孩子竟真的举起小手，摇了摇。虽然还是没叫爸爸，但这足以让他欣喜若狂。孩子进步了，成长了。

这些天他对儿子比以前更加关怀备至了，因为直觉告诉他，凭着她那一整套科学的辅导方法外加执着的精神，儿子很快就会叫爸爸的。而儿子开口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另外那一刻的到来。他在一切闲暇的时间里都尽量跟儿子在一起，并主动承担了照管孩子的义务。

在夫妻关系存续期间,在有限的时间里他做了如下工作：

（一）亲情培养。他亲自给孩子喂奶粉。别跟我讲那么深奥，对孩子来讲有奶就是娘，他斜了一眼她，心想。孩子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妻子就没了奶水，他按老人讲的给她买来猪蹄，乌鸡，鲫鱼，给她煮汤喝，她的身体吸收了大量的营养，明显地在不断发福，却挤不出一滴奶水。再好的水浇到沙漠里都是无济于事，他曾如此荒唐地想。

一百二十毫升水，放两勺奶粉……他念念有词，但瓶口太小，笨手笨脚的他常常把奶粉撒得到处都是，十分狼籍。妻子在一旁冷眼看着，似乎在故意看他出洋相，也难得清闲。仅仅经过一天的摸索尝试，他就初步掌握了喂奶粉的技巧，包括奶粉与水的比例、水温、喂奶时间等等。

（二）生活规律培养。要知道儿子没规律的拉尿让人很头疼，不分时间地点人物，想拉就拉，想尿就尿。拉屎奇臭无比，撒尿射程远、覆盖面大，破坏力不可小视。按照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理论，他找到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训练方法。经过五天的训练，结果如下：早晨起来和晚上睡觉前，他把孩子放到小马桶上，吹着特殊音效而且带拐弯的口哨，儿子立刻就会屁滚尿流地开始排泄。

（三）发掘孩子艺术潜力。白天，他经常会抱着儿子坐在电脑前听他专门下载的儿歌，带动画的。听小白兔乖乖，听小老鼠上灯台，听两只老虎，小燕子，儿子非常兴奋地手舞足蹈。

（四）提高艺术薰陶档次。他主动包揽了晚上哄儿子入睡的任务，孩子这时候是最闹的，翻来覆去就是不肯睡。两人也是因为这事儿才动了手要离婚的。他翻阅了不少育儿资料，表明婴儿在半梦醒时大脑仍能记忆外界声音。所以他没有放过这个对儿子继续进行艺术教育的好时机。儿子喜欢听歌，他就唱着歌让儿子进入梦乡。他讨厌那些毫无意义的儿歌歌词，什么两只老虎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什么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他每次都给儿子唱奥地利民歌EDLEWISS，旋律优美，歌词也好。儿子每次听到这首歌，都乖乖地蜷在他的臂膀里，安静地听着，最后进入梦乡。看着小巧玲珑的儿子，他突然觉得带孩子简直是一种乐趣。

六 六、没有结局

后来，孩子会走路了，会叫爸爸了，他如约地拉着箱子走了。离开家时，儿子摇着小手对他说：爸爸，BYE-BYE！他说：小没良心的！

后来他们没有离婚。他拉着箱子又回来了，这次是老婆给他打电话请他回来的。因为她不会唱EDLEWISS，孩子整晚哭闹着不肯睡觉，自己也涉临崩溃；她不会吹带拐弯的口哨，孩子没了规律，又开始随时随地大小便，人力物力损失较大；儿子指着电脑要听歌，可她对电脑一窍不通，孩子鼻濞眼泪的看着可怜极了！

她说：你教会我唱EDLEWISS，教会我吹口哨，教我下载儿歌，然后再离。

他说：行，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

后来，她学会了唱EDLEWISS，学会了吹口哨，学会了下载儿歌。但后来他们还是没有离婚。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谁也不知道谁无耻。

（浪子不回头2008年11月22日北京后现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