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

放牛

方炳祥

上午，方成和将三条公牛的牛绳松放得长长的分别系在三棵小树上，然后将那条母牛向河滩的另一头赶去，它们相安无事地急急吃起草来。方成和松了一口气，从荷包里拿出那本小学五年级《思想品德》，坐在草地上默读起来。

方成和今年十二岁，稚气未脱的圆脸上一双大眼睛总是闪着好奇的星光，而下撇的嘴角又露着几分沉着。本来，他是可以升入初中的，但他临小学毕业时被警察抓了赌，弄得“声名远播”，名额被招生办公室压下来了。数学老师觉得有着数学天赋的方成和耽搁着很可惜，就上门对他爸爸说可以送成和上另一所较远的中学，只是要按规定交一笔插校费。一听这话，视钱如命的爸爸就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让他回家给我放牛算了，我有钱赶不上趟吗？”方成和当时也觉得读书做官毕竟太遥远太缈茫，何况自己已经找到了“挣钱”的捷径，且一天不替爸爸打几圈麻将就心痒难耐，所以就决心挺大的样子说：“我不读书了，就依爸爸的。”弄得数学老师失望而归。

未上学之前，爸爸经常带小成和到牌局边玩，他耳濡目染，小小年纪便对满桌花花绿绿的小塑料砖头产生浓厚兴趣。读一年级时他认会了全部麻将牌，并悟出了个中三味，知道爸爸手中的牌听头成哪几张牌，还能用手指盲摸出麻将牌面，只剩六条和九条两张牌摸不太准。牌友们见小成和有如此慧根，都纷纷夸他是神童和麻坛的后起之秀。他爸爸听后洋洋得意，暗自庆幸儿子的种点很好，名字也取得吉利。

方成和的爸爸历来不喜欢老老实实种地，爱凭着小聪明东撮西撮弄钱。他对赌博更是情有独钟，常常通宵达旦乐此不疲。有一年他把家里那条饿死的老牛剥皮后拉到城里零卖，一下赚到双倍于收购价的利润，他从此就干起了剥牛剐马的行当。当然，他麻将还是照打不误，只是手头发富了，人也牛皮哄哄起来，所打筹码比以前更大罢了。卖牛肉也有淡旺季，热天里牛肉不好卖，这时水草丰茂也很少死牛。于是一到热天他爸爸便整天在牌场上潇洒。

读小学三年级的这天，方成和放学后照例不打扫清洁卫生，背起书包就往家里赶。他边走边想，家里的牌局大概还没有散场吧。渐渐地，他听到了搓麻将的“哗哗”声，不由加快了脚步。一进门，爸爸就满面红光地冲他嚷：“快来快来，给老子放几盘‘牛’。”方成和常听大人们说天下的麻将语言是相通的，但他总不明白人们为何把小孩替大人打几圈麻将称作“放牛”，大概是人们围着桌子搓一天就像牛围着磨子转一天吧，人和牛要吃喝拉撒呵，所以人们感到累时就让小孩们放几盘“牛”。小成和此时无暇细细推证这个，他朝爸爸面前一看，见桌上凌乱地堆着一沓钞票，乃扬着童音高兴地说：“嗨，今天又梭了！”他把书包一扔，坐到爸爸的位子上。

他开始码墩、掷骰、取牌，一局下来，他就适应了打牌路数，觉得有点类似于数学中的结合律、分配律。第二局他手气特佳，居然首取五对三选一！这可是成七对的好兆头啊。摸到第二圈，他幸运地盲摸到一张“九条”，他自信地把手牌里的孤张九条抽出来和它一起倒扣在钱堆里，打出白板留下一张东风，紧张地盯着桌面上临门一脚吊七对。

不久，对面的背时鬼舍出一张东风放了炮。小成和把手牌一推，兴奋地大叫：“孔明借东风，七对和啦！”三位牌友无可奈何地边开钱边笑骂道：“他妈的，牌运被你们爷儿俩占光了，咱们今天算是掉到粪缸里了。”爸爸上厕所回来后笑着让小成和继续坐局，但重新码好牌后小成和发现麻将少了一墩，他用手一按鼓鼓的钱堆才知道一对反仆着的九条没有码上，补码时他匆匆一瞥方知自己刚才盲摸时错把六条当成九条，原来刚才成的是诈和！他暗吃一惊，幸亏没有人发觉。他用手背揩了一下鼻涕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打牌。

这次“放牛”阴错阳差成七对，倒使方成和悟出了一个出老千的决窃，也尝到了打牌的刺激。从此他替爸爸“放牛”时专整七对，和牌时手捏两张牌吊六对，因而大大提高了和牌概率。一时间内，他战果辉煌，刷新了爸爸的所有麻坛记录。读四年级时，他的牌技业已炉火纯青，全频道清一色一眼就能看出成哪几张牌，比他爸爸的反应还快。同时，小成和的荷包里发富起来，里面装着爸爸给他的赏钱。

渐渐地，可塑性极强的天真少年方成和失去质朴和坦诚，认为只要会投机取巧，任何事都可以办成。他终日魂系四方城，用橡皮时手指总要下意识地盲摸一阵，连走路也在荷包里盲摸着几颗麻将牌面。学习成绩直线下降，老师要他用“红白相间”造句，他造的句子是“我把红中和白板相继打到桌子中间”。好在他有“收入”，使几个钱让同学们替他打扫卫生、做作业，其乐无穷。读五年级时，由于是毕业班，科任老师照例要比其它肄业班抓得紧，自动加重了课时和作业量，经常处于亢奋状态的方成和不免心烦意乱。但又一想：作业多怕什么，我用赢来的钱买个计算器做数学题。哈哈，只要有钱，我还要买一台电脑呢。钱真是有魔力啊，班上那些拖欠了杂费的同学被老师训得抬不起头，我方成和现在因欠钱被老师点过名么？就连学校门口卖吃食的摊主见到我不都面带巴结的笑容么？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还是多替爸爸“放牛”赢钱吧。班主任多次对他耳提面命，他全当耳边风，再后来，老师们只培优、不补差，对方成和丧失了信心，他心里也只关心爸爸为何最近总是输，好不容易盼到放学的铃声敲响，就急急忙忙回家泡牌场。

俗话说“出门看天象，进门观人样。”方成和踏进家门见爸爸一脸沮丧，口内骂骂咧咧，打牌时拍得桌子山响，就知道爸爸今天又输了。当爸爸又背了一个满贯后，他虎着脸对方成和吼道：“妈的，怎么现在才回来？快来给老子换换手气。妈的，生意上不如意，牌场上也不如意……”其余三位牌友幸灾乐祸地阴笑道：“风水轮流转，人走麦城时用牛筋也拉不住，小神童未必能扭转乾坤……”方成和心里笑爸爸缺乏气度，脸上装出老练的模样替爸爸放起“牛”来，他早就体会到打牌时心理素质很重要。

他照例上手就整七对，因为这是他最成功的一种打法。他边打牌边云里雾里的想：爸爸呀爸爸，您做生意时那么会作弊，挖空心思往牛肉里注水，在秤砣上做手脚，怎么打牌时不出老千哩？想我小神童出道就……等牌友们走马灯般连成了几盘后，方成和镇静下来，同时发现了牌场上对自己一个致命的不利因素——自己面前没钱！而大堆凌乱钞票正是自己出千的障眼物。终于，方成和将爸爸的“牛绳”放断了。牌友们见爸爸再也掏不出钱来接“牛绳”，就讪笑一阵后交换着眼色散去了。以后几天的局面都是如此。

再后来，方成和回家时见家里没设牌局，爸爸脸色铁青地在磨刀石上“霍霍”磨剐牛刀。他怯怯地询问了一会，才知道个中原由：原来爸爸在生意上做手脚受到工商局的责罚，赔了不少。正因为手头紧才被市侩的牌友们看不起，他近来主动约他们来家聚赌，人家都借故躲开，这如何叫爱吹牛皮的爸爸不气呢？方成和从中悟出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在麻将里找到了无限寄托的方成和这时有了忧患意识，他不想让他和爸爸的生财之道箫条下去。蓦然，一个孩子气的想法在他的脑子中形成。第二天，他背着爸爸在村集贸市场上贴了一张广告：各路牌友，你想赢钱吗？你想过足牌瘾吗？你想将麻将这一国粹发扬光大吗？你想领略麻坛后起之秀的风采吗？那就到“牌友之家”来吧！这里不仅有赢不完的钱，还供应茶水，地址是小神童方成和的家里。他在未尾又加了句：当麻将打起来的时候，我们的爱天长地久！他刚贴好，就有闲人过来边瞧稀奇边发笑。方成和扭头钻出了人群，一路上他吹着口哨。他在为自己的广告天才暗暗得意。

他家果然从此热闹起来，观战的牌客挤了一屋，爸爸不得不另设一局，让方成和单打独斗。临近暑假的一天，当方家两场麻将赌兴正酣的时候被警察一锅端了，父子俩被拘留罚款，还被记者在市报上发了一个新闻报道，学校也跟着出了“名”。事后他爸爸才知此次被抓是方成和在集上贴广告被派出所知道后立了案。他大怒道：“这跟报案有什么两样？”并结结实实揍了方成和一顿。方成和边哭边喊：“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你好，呜……”爸爸过后想到儿子从小没娘，家里只有父子俩相依为命，又怜惜起宝贝儿子来，便哄劝他说：“其实也没什么，我老子是城墙上的麻雀——吓大的。就算破财免灾吧。”

升学名单下来后，方成和得知自己没被重点初中录取，曾有过一丝失落感。数学老师为他被淘汰而惋惜，亲自上门做工作想办法，不想被他爸爸没好气地回绝了。方成和身上有着爸爸的遗传因子，就此赌气辍了学。

爸爸深知这个世上钱在前面，人在后面，他又在生意上动脑筋。他用低价买回几头老弱病残耕牛在家里养着，等到下半年牛肉市场走俏时宰杀。方成和便成了家里的小牛倌，替爸爸放起了另一种牛——会吃草的耕牛。这也是一种乐趣，他暂时摆脱了校园氛围的压抑，整天在河滩上与牛群嬉戏，和水鸟为伴，跟蓝天白云对话，他快活得像一头撒欢的小牛犊。

自从家里被抓过一次赌后，爸爸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麻将，只能夜间躲在牌友家偷偷过牌瘾，不知怎的，他总是输，回家则拿方成和出气。方成和不但过不成牌瘾，还得忍气吞声。唉，谁让自己当初糊涂，竟到大庭广众下去贴广告呢，这事儿成了人们饭后茶余的笑料。自责之后，他买了一本《麻将取胜技巧》钻研起来，并发誓有机会时替爸爸赢一把，以博得他的欢心。现在，他不仅能准确无误地盲摸出六条和九条，还掌握了好几种出千技巧。

但这又有何用呢。从爸爸的牢骚中得知，牌友们现在都把精力用到干正事上去了，剩下的几个“老油条”都是上场不带钱的主儿，你赢谁的钱呢，每次都是闹得不欢而散。方成和顿时又憎恨起麻将这玩艺儿来。唉，要不是爸爸嗜赌如命，可怜的妈妈哪会那么年轻就服毒自杀呢，瞧人家的家庭多和美啊。就这样，方成和常有种失落感，特别是看到往日的同学背着书包从镇上回家过星期天时，或慈祥的妈妈叮嘱即将返校的子女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他不禁又向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校园生活。

让爸爸更难堪的事情又来了：他生意上的两个搭档来清账，要抽回股金另起炉灶，而他此时输得身无分文，他们就要牵牛抵账。爸爸红着眼睛骂他们落井下石，他们怪爸爸玩物丧志，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后来由村长出面担保到信用社贷了几千元的款才调停。当晚，爸爸在院子里默默抽了好长一会儿烟，方成和怯怯地喊他洗澡，他也没有应声。后来爸爸拎出麻将统统倒进井里，方成和见此便悄悄地把那本《麻将取胜技巧》塞进了灶膛。

第二年夏天，村小学根据国家政策决定办六年级，方成和得知消息后急切地跟爸爸商量要重新上学，爸爸答应了。方成和趁家务空闲温习功课。经过他的精心饲养，家里新买来的一批劣牛渐渐膘壮起来，它们犟性发作，经常互相抵触。有一次那头母牛“哞哞”低唤了几声后，三条公牛便争先恐后地跑去嗅母牛的尾根，母牛不耐烦地走开，三条公牛就红着眼睛团团顶起牛来，方成和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将它们打散。他回家向爸爸说起放牛的辛苦，爸爸说这全是那头母牛在挑拨，要设法将它们分开放草。

这天上午，方成和想了个办法，他将三条公牛的牛绳松放得长长的分别系在三棵小树上，让他们围着小树放草，然后将那条母牛向河滩的另一头远远赶去。果然，它们相安无事地吃起草来，他这才放心地拿出小学五年级《思想品德》默读起来。但不久，当那条母牛撒完尿叫唤了几声后，三条公牛立即停止吃草，抬头张望着远处回应。其中最强壮的一条围着小树打转转，想挣断牛绳去约会，不料被长长的牛绳将犄角紧紧缠住，它急得疯了似的乱扭乱蹦，粗大的鼻孔喘得像风箱，小沙柳摇晃得厉害。方成和扔下书，跑过去边大声恫吓边解牛绳，当他刚把右手的食指抠进绳扣时，那犟牛用力一挣，他那根盲摸麻将百分之百准确的“神指头”被生生勒断。

方成和大叫一声，痛得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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