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碑
碑
方炳祥
祁垸村看机房的田立柱老汉在清明节前夕去世了,他是被一座墓碑压死的。
老汉今年七十岁,是个五保户。他一辈子老实巴交,经不住什么大阵势。他父母年过不惑才结了他这么个“秋葫芦”,正当立柱娶亲的年龄时,二老先后离开人世,留给他一座带天井的房子和一顶地主帽子。不久,这座房子被大集体拆得做了仓库,立柱在小耳房里从一个柱子般的后生一直住到变成一个佝偻的中年人。后来,政府为立柱摘了富农帽子,他把小耳房交了公,成了五保户,被村里安排住在村边富水河畔的小抽水机站的机房里。这样,老汉一则有了归宿,二则可以看管一下机房。
老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以象旁的五保户那样慵懒地打发岁月,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利用空闲在大水渠两边整齐地栽上杨柳,还在富水河拐弯处开了一块荒地,种上玉米、黄豆等杂粮,还养了一群鸡鸭。有了适宜的天地,他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有了滋味。今年早春二月,村民们下地春耕,老汉撮空向他们借来牛和犁,准备翻耕自己那块坡地。这天早晨,老汉在铸铁缸灶上弄了一大碗荷包蛋面条,吃完后套上黑粗布扎腰满裆萝卜裤,换双结实的胶鞋,戴上帽檐卷曲的蓝布帽,惬意地打了个饱膈,然后缓慢而稳妥地背上犁,牵起犍牛下地去。
出得门来,但见阡陌四周云烟氤氲,气温乍暖还寒,孩子们掌着风筝线在小道上欢呼雀跃,小鸟在树上啁啾婉转,杨柳正比赛似地抽芽,油菜苔暗暗含苞,小麦悄悄拨节,蚕豆花羞涩地藏着笑脸。田垄上柔软湿润,踩上去怪舒服的。立柱老汉将犁换了一个肩,深吸了一口甘爽醉人的空气,整个身心竟有点熏乎乎的感觉,同时有一股活力要释放出来。他腾出一只手抓下帽子擦了擦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同时想用一句话表达他此时的心境,但不知说什么好,只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嘿,这日子真不赖……”他不禁笑了笑,沟壑纵横的面部就生动起来。转过一方柳丝轻拂的池塘,目的地到了。
这是一块面积不下半亩的缓坡,自从立柱老汉吹荆棘、垒田埂把它整理成形,十八年来,老汉在上面辛勤伺弄,年复一年地播撒着汗水,收获着喜悦,这坡地是他生命的维系,也是他感情的寄托。唉,土地是庄户人的根本啊,懒惰懒惰,挨饥受饿;勤快勤快,有饭有菜。老汉边在心底感叹着,边稳妥地卸下肩上的铁犁。当他瞅见坡地中央那硕大的坟包和墓碑时,不禁一阵发怵,心里就象晴朗的天空瞬息布满一片阴云。这倒不是他怕鬼神,老汉已是古稀之年的人了,习惯了长年的孤独和寂寞,况且时常被人喊去抬死人、扶灵柩,除活人外,他并不相信天底下真有什么幽灵。
只因这墓地是祁向东家的祖坟。
祁向东比立柱老汉小五岁,是本地的大姓大门头,又是祁姓的族长,还是大集体时代的民兵连长,乃祁垸村叱咤风云的人物。他有齐刷刷四个金刚般的儿子,前些年醒得早,扔下地进城定点收购死牛死马死驴子,剥皮后卖注水牛肉,垄断了城南一片天的牛肉市场,结果像馒头一样发起来了,还在城里买地皮盖起了小洋楼,这“四大金刚”就把离休在家的老爷子接出去享清福。祁向东尽管清闲了,但人闲心不闲,仍然遥控着村里的大小事务。前几年乡下兴起连宗统谱热潮,祁向东兴奋地回村筹办起“祁姓家族连宗统谱理事会”,自任理事长,他集资派款,调兵遣将,连宗人员足迹踏遍全国各地。同时,祁姓家族所有已失形貌的祖坟都被考证出来,祁向东认定立柱老汉的坡地中心是他家的祖坟地,他带领“四大金刚”在那里培起了个大坟包,并在坟包前栽了两颗小雪松。
那年春耕,立柱老汉扶着犁小心翼翼地从坟包边缘绕过,不料小雪松被牛蹭痒痒时踩倒,老汉心里一阵恐慌,赶忙将踩伤的雪松扶起培好,还下意识地向四周望了望,不想还是被祁向东清明节上坟祭祖时看出来了。他气鼓鼓地领着“四大金刚”来到机房指着立柱老汉的鼻子大骂:“王八日的,踩坏了常青树不说,连坟包也耕小了一圈,你想破坏我们家风水啊?”立柱老汉吓得面如土色,呐呐地解释道:“老、老连长,我不是故意的,我总不能耕到那、那里把犁背、背过去呀……牛太犟……”祁向东摆出当年横扫牛鬼蛇神的架式怒吼道:“狗日的,那是你的地啊?嗯?你这是恶毒攻击,有阶级根源的。”“四大金刚”也撸袖威胁道:“你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老子们活剥了你!”一顿淫威,使得立柱老汉本来微驼的脊背又矮了一截。临走,祁向东又补充说:“不仅你今后要保护好,还要照看着不让别人动一根毫毛!”
打那以后,那几句话总在老汉耳畔回响,他下地劳作时精神倍感压抑,驼背总觉沉甸甸的,就好象那坟包压在自己脊梁上一样。连吃馒头也总爱噎住,用水勉强咽下,横膈膜又发生痉挛,打嗝不止。去年清明节,祁向东回来上坟时顺便用车带回一块水泥预制板墓碑,立在了坟包前。当时是请了一位风水先生用罗盘测定了方位才动工的。那风水先生奉承说,这块地座北朝南背风向阳,后有富水河堤作屏障,前有碧绿的小池塘,真是块风水宝地。直说得祁向东喜上眉梢,当即决定明年在这里建一座小祠堂。
立柱老汉想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唉,要是今年真的建祠堂,这块地就完了,这两年棉花跌价,村民们的提留款总难收齐,村会计那里一分钱也没有,五保户的生活费也月月拖欠,再没有这块地的收入,自己的渴量又大,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现在的人也真是的,连正田里也培了不少坟,不知那些责任田的主人们怎么对待。他又望了一眼自己坡地中的坟墓,只见坟包上长满嫩绿的青草,墓碑威风凛凛地挺立着,两颗小雪松长得整齐茂盛,已经有一人高了。这地方的气脉真旺啊,自己阴错阳差种上了人家的祖坟,按旧例是要供给人家吃清明用的酒食的,人家没有这样摊派,自己是该替人家照看着点哟。但又一想,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广播里不是经常提倡火葬、废除土葬么?并且不准修谱建祠么?不是鼓励合理利用土地么?或者,再像大集体时代那样从上面下来一阵风,还不是将所有的坟墓掘平?我难道还要低三下四地给人家当守墓人?
老汉边这样云里雾里地想着,边驾上犁绕大圈耕起地来。这富水河流域是沙质土,腐殖质又多,再被冬雪冻得泡松,老汉上坡下坡轻松自如,但牛耕到墓碑跟前时,自觉加快了速度,又习惯地凑了过去。老汉心里一阵紧张,知道是牛在冬天里长了一身虱子,见到可利用的目标就凑过去蹭痒痒,他赶紧挥着牛鞭,嘴里大声“撇走!撇走!”地呵斥着,但犍牛还是肆无忌惮地径朝墓碑擦过去,那紧挺的肚皮极舒服地蹭出一道白印,同时那神圣的水泥预制墓碑被擦断,“扑”地一声倒在地上,只有里面的钢丝牵连着。那一瞬,立柱老汉的大脑一下变成真空,扎腰满裆萝卜裤里不自禁地尿湿了一大片。等老汉回过神来,犁尖已深深地杀进坟包。他猛勒牛绳,带着哭腔骂骂咧咧地拉下牛来鞭打,那牛却满不在乎地从肛门排出一长串秽气,没有上牙的阔嘴里咀嚼着从坟包上啃来的青草。
虽然没有人看见这里发生的一切,但地是没心思再耕了。刚开始,立柱老汉试图将断碑立起来,好歹里面有钢丝连着。但不知是那水泥太水,还是钢丝太软,总之那断成二截的墓碑如断了脊梁骨的赖皮狗一样,怎么也站不直。他哭丧着脸牵着牛暂且回去,想趁还犁时向别人弄来水泥将墓碑重新焊好,但想到这样等于不打自招,消息灵通人士马上会把这事传到祁向东耳朵里,他就没有开口。后来又想上街买一块同样的墓碑悄悄换上,但又不知道碑上写些什么字。老汉就这样坐立不安地捱到天黑。
入夜,寒潮不期而至,机房内冷如冰窖,立柱老汉躺在床铺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到很多严重后果:自己将被毒打、游街,遭到众人的唾骂;自己将被取消五保户月生活费,无果腹之食;自己将被赶出机房,无容身之所;自己将被逐出祁垸村,死无葬身之地;自己已赎了一生的罪,到晚年却背了个寻机报复、挖人祖坟的罪名,死后怎么面对先人?辗转到后半夜,外面伴着电闪雷鸣下起了雨夹雪,绿豆大的雪粒打得屋瓦沙沙作响,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刮得电线呜呜怪叫,随着闪电的明明灭灭,机房内的水泵和水管像怪兽一样变幻着狰狞的面目。老汉心惊肉跳地想:今春气候怎么突然反常?难道老天爷真的有报应吗?不行,明天还是上城亲自向老连长说明白,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怪牛太犟,爱蹭痒痒。他老人家一定会原谅的,他老人家一定会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或者,自己就学古戏里的样子,打着赤臂背着荆条去下跪请罪。他这么想着,就掀被坐了起来,想立即去把这事办了,也好放下这颗悬着的心,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当看到闪电消失后的窗外一片漆黑,他知道离天亮还早,不免从胸腔里沉闷地叹出一口气,辄浑身酸软地缩到被子里。
正如哲人们说的那样,是人们的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而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人啊人,只要你还活着,哪怕你只有一口气,你的思维意识就不会停流。一连几天,立柱老汉恍惚地躺在床上想着:老连长真的会原谅自己吗?他真的会大人不记小人过吗?有什么比破坏别人家风水的罪名更大呢?何况自己连小人也不是,在大集体时代,自己是“牛鬼蛇神”,在五个黑字里排行第一,经常被老连长专门派工,在基干民兵的看管下做劳而无工的重活。每逢开群众大会,自己总被老连长喝令挂上黑牌低头站在台前。有一次,大会主持人讲到“出身不由己,道路由人选择”时,自己感动得流下了眼泪,老连长动了恻隐之心么?他肯定没有,要不,当会场高呼口号时,老连长怎么会用大竹扫帚又扫又扎自己的腿肚子呢?自己的腿肚子每次都被扎得鲜血直流,他原谅过我么?他边扎边气昂昂地连呼着:“打倒地富反坏右!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可见,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一个贱动物,现在解释牛太犟根本不起作用,只会越解释他越气忿。于是,前年因踩了小雪松而遭到他们父子们的那些吼骂声又在老汉的耳边嗡嗡回响。
老汉又想到托人从中说情,但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人选。祁垸村百分之九十的人姓祁,村干部也都是老连长的晚辈,自然官官相卫。去年老连长家祖坟上立碑,全族人敲锣打鼓,捧着厚厚一摞族谱到祖坟前烧香上供,人心齐得很哩。有一次一外姓人与祁姓人发生小磨擦,祁姓全族人兴师问罪,打得人家跪地求饶,后来上城在“四大金刚”兼开的餐馆里接了几桌酒席才摆平,难道这次如此大事会胳膊肘朝外拐么?田姓在全村只有几户,且都是扬尘灰掉下怕砸破脑壳的人,对祁姓大族的恐惧如影随形,自己又没有后人,谁会替自己出头露面呢。
想到这里,老汉沮丧极了,此时是黎明前最冷的时候,他又冷又渴又饿,想喝点热水,但小屋里没有任何地方有丝热气;想爬起来,全身又酸软无力。农忙时,人们在地里劳作口渴了总到他这里来喝水,现在还不太忙,他没有预备。后来,他觉得心口堵得慌,脑壳仁疼得厉害,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昏昏沉沉睡着。
这一场倒春寒持续了好几天,等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之后温暖的春光才重返人间。立柱老汉在小机房里高烧了几天,下大雨的那天晚上是他在这个世上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弥留之际,他只觉一座沉重的大墓碑压在他身上,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用最后一丝气力伸手去推,但碑越变越大,越来越重,他没有推动,最后一撒手,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终于,中国人民的传统节日——清明节来到了。祁垸村人们的忙碌和庆典不亚于新春佳节,不论乔迁他乡的族人还是浪迹天涯的游子,都在这天赶回老家上坟祭祖、整祠拜谱。祁向东家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他不是自己走回来的,而是“四大金刚”把他装在小匣子里抱回来的。他是在前几天吃了带病毒的牛肉又错喝了假酒中毒而死的。因拗不过国家政策,他的尸体被火化了,“四大金刚”准备趁清明节偷偷把老爷子的骨灰盒装在买来的空棺材里埋在祖坟地。他们来到祖坟地,出乎意料的是祖坟没了踪影。原来,经过前天的大雨冲刷,坟墓上方的河堤发生滑坡,泥土恰好把坟包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只剩雪松的树梢露出一点在土外,随着寒风微微颤动。他们没有发现其它情况,只以为墓碑是给泥土冲倒的。他们安埋了老爷子的棺木后,在新坟前立了一块更大的碑——货真价实的一块青石碑。
日历总是往前翻,清明节很快过去了,人们下地时从机房门前路过,发现大白天机房的门紧闭着,喊门又没人应,撬开门才发现立柱老汉直挺挺地死在床上。人们忽然念起老汉生前的许多好处,纷纷商量着给他料理后事。大家叫来一辆殡葬专用车把老汉的尸体拖到火葬场火化了,他的骨灰留在火葬场的骨灰存放间里。
回来的路上,人们见老汉生前栽的杨柳正在扬花,白雪似的柳絮随着春风飘飘悠悠地撒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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