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知为何而病的病人
他绝对是名人,上网百度一下绝对有他的大名。但他绝对又是一个小人物,小得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尽情地嘲笑他。他在我县教育界是赫赫有名的,就连局长也要让他三分。他原本也是教书的,但因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书可以让他教了,就算有书让他教他也教不了。所以他现在可以不用上班,云游四方,但工资正常发放,这是经教育局特殊审批特殊对待的一个人。因为他是一个病人——一个精神病患者。
一个人有病是很正常的,说句实话,有心理问题的人并不比身体有病的人少。他的病实际也说不上有多严重,因为到现在也还没有医学证明能够证明他有病,他的病是众人给他看的,是众人给他下的结论。
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原来是没有病的,为何患病,是因为爱情上受了打击?是因为事业上受了挫折?还是因为性情孤僻自我封闭造成的?不得而知,我不是什么专业作家,没有精力也没有动力去做调查考证。“斯人也有斯疾也”,原因总有一个,但已不得而知了。
因为他还活着,也许他现在已经恢复了健康也未可知,所以我不为尊者讳,不为名人讳,但也要为一个病人讳,为一个小人物讳一讳。真名无可奉告,为叙事方便取一个化名,就叫他李仲吧!
十年前,我刚进这所学校,初次见到他,人到中年的模样,个子不高,很敦实很胖,如盆大脸,皮肉也很肥厚,带着大号黑框眼镜,神情傲慢,穿着白衬衫,领袖分明很脏却还打着绛红色领带,裤子应该是黑不溜秋的,紧裹着粗而短的腿,厚跟大头皮鞋,他朝你跟前走来时你会感觉路有颤动。我认为他绝对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或许是一个学者型的教师也未可知。我满脸热情,唯恐失礼,忙上前打招呼——“先进门为大”这个道理我懂的,但没想到他只是微微地向我点了一下头,透过黑框眼镜的目光里分明是轻蔑和不屑,他并没有表示一下我所料想的哪怕是虚假的热情。我感到自己受到了轻侮,不爽了好一会。
后经同事介绍,我才释然。因为他是有病的,你不能跟他一般见识。他之所以傲慢,实际上也是为了说明他是卓尔不群的。当时学校初建,教师奇缺,教育局将他从某小学调到我们这所中学教英语,因为他已自学了英语大专文凭,按理说是有能力教学初中英语的。令学校师生大跌眼镜的是,他上第一节课就拖堂,第二节课快要打上课铃了,他还在喋喋不休,语犹未尽。大概是因为热情过度,忘了时间吧。据说他教学生英语语法中的现在分词,现在进行时动词后加ing,竟然列举了满满一大黑板,让学生茫茫然昏昏欲睡。一段时间之后,学生忍无可忍,提出了抗议,班主任向学校说明了实情,说他控制不了课堂秩序,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课堂教学。学校领导还是很负责任地很及时地也很果断地将他的课下掉了。
没有课可教,说明了他的无能,他心中生了怨恨,多次要求学校领导要给他公正待遇。好不容易捱到新学期之初,他亲自找校长理论,要求学校再次安排他课,哪怕是音乐之类的副课也行。校长说:“现在是班主任聘任制,要有老师请你教才行,你问问可有老师愿意请你教?”于是他又急切而真诚地向一些班主任“讨”课上。其实,校长已提前打了各班主任的招呼,“无论如何绝对不能答应他的要求”。
所以,虽然李仲热情高涨,信心十足,但还是热脸就了冷屁股,放下尊严死乞白赖,也没人给他一个机会,于是就更加落寞郁闷了。
“要么汲汲于生,要么汲汲于死。”他对待生活态度还是很积极向上的。他开始进行了有目的的学习,以证明自身的价值,特别是要证明校长错了:你埋没了人才,你扼杀了一位天才。
他本是自学英语大专的,理应再自学英语本科才对。可是他不,他觉得自己很有音乐天赋,于是报考音乐专业,当时学校里有位公认音乐颇有造诣的老师找他谈了谈,说:“你对音乐只是热爱,并没有什么天赋。你对音乐的理解总不及我吧,我都没有去报考音乐专业,你又何必自讨苦吃,自寻死路呢?”他没有理会,依然我行我素,多次碰壁之后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他又有了新的追求。
他决定去考研究生,听说还是很热门的国际关系研究这个方向的,虽然他已经快到四十岁了,但他说了,年龄不是问题。所有的人都觉得好笑,觉得不可思议,只是他还满腔热情,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架势。反正他不用上课,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所以,自从他准备考研之后,再也听不到熟悉的清晨他练嗓子的噪音,只有一天到晚的英语广播。他不欢迎人到他家,说是耽误他学习。我也只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原因,曾到他家去过,屋子里光线昏暗,地面应该一年也没扫过,床单应有好几年没洗吧,黑黑的发亮,书架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书,一台带着长长天线的小收音机正在不知疲倦地播着英语对话,由于未调到正确波段之上,杂音很多,我一句也听不清楚,至于他有没有在听,有没有听清,有没有听懂,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白天到还无妨,只是晚上就难得让他消停了,收音机彻夜都是开着的,他每天都要自学到深夜,由于天热,一台电风扇彻夜不休,可苦了楼底下的总务主任,他夫人有些神经衰弱的,由于李仲身胖体重,坐着的椅子挤压着楼板,夜深人静时吱吱呀呀的声音非常刺耳恐怖。另外,他的电扇放在一个站立不稳的凳子上,由于放不稳,所以那个凳也随着电风扇彻夜不休地颠簸着,真正让总务主任一家难堪其扰,急的没法,主任只好上楼请求他行行好,发发善心将凳子底下垫上书,以减少噪音。他答应了,但他总是很健忘。总务主任也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一心只盼着他早点走人为好。
他有着惊人的勤奋,就凭着死记硬背的真功夫竟然通过了考研初试,据说还收到了某高校的研究生录取复试通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总不太相信。当然,他也没能去读研,不是学校惜才不放,而是人家高校不收。说实话,他如果真的被录取了,那应是对中国研究生教育的一大讽刺。
总而言之,考研初见“成效”,学校领导老师对他也很“佩服”,他也很有些满足感和自豪感。因为他说你校长一个中师毕业生,层次也太低了,要加强学习才行。当然说这番话时是因为校长再一次拒绝了他带一门副课的请求。
他除了学习上勤奋投入“忘我”之外,另外兴趣爱好也是相当广泛的。他会唱歌,因为他觉得自己嗓音条件很好,自认为很有天赋,所以他还报考了什么音乐学院,不过还是闹了笑话,因为他连简单的五线谱也识不了。他喜欢吊嗓子,喜欢唱歌,可惜一唱,声震寰宇,壁土直落,令听者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也喜欢绘画。当时“九七”迎香港回归,他以此为题材,创作了一幅画,据说还得了什么二等奖,这是有同事可以证明的事实。虽然他能绘画,但字不行,于是请学校公认的书法一流的某老师去题了字。这次获奖使他喜出望外,终于向世人宣布他又获得了一次成功,因此绘画热情空前高涨,并且舍得花钱订阅了许多艺术画报。不过,有一点要说明一下,他获得的这个“二等奖”也是这家报社提供的。
他真可谓多才多艺,所有老师都这样说他,李仲也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他原本走路地动山摇,一步一个“脚印”,现在竟走起了“凌波微步”,眼里更没有了我们这些俗人。他也更加热爱生活,纡尊降贵,竟然加入到我们普通群众中来了。
他喜欢打乒乓球,我曾与他交过手,他球技非常一般,但打球非常地认真投入,而且他打乒乓球从不懂得进攻,只是一味地防守,他胖,移动费力,精神可贵的是,他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救的球。我将球一会儿挑向台左角,一会儿挑向台右角,不到一会儿就逗得他气喘如牛了。但是他还是很努力地接好每一个球,“不放弃,不抛弃”,你要是不认真,还不一定能打得过他的。为此,他也获得了“防守专家”的美誉。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头衔,他就很狂热地四处找人打球,并且,他还很认真的教育我说:“打球是要用脑子的。”话说的真没错,不过我心里也很鄙夷:“你呀你,还来教训我。”
他乒乓球打的“好”,篮球也打的不错。学校老师打篮球有时缺人手,就将他拉来凑数,他穿着裤兜背心,全副武装,全情投入。由于他体型肥胖,所以叫他“奥尼尔”,他乐坏了,打球时更加卖力,更加的拼命,抢了许多球,但就是进不了球。有一回竟然破天荒进了一球,没想到还是“乌龙球”,投错了篮框,一时成为笑谈。可喜的是这对他没什么影响,他还是很忘情地庆祝自己的成功。
他是很有个性的,这种个性就叫做“不知天高地厚”。每次学校开会,校领导讲完之后,就问各位老师还没有什么要说的。他总是将茶杯往桌子上很有力度地一放,高八度地说,“我有话要讲”。他说:“他来学校已经这么多年了,已经成长了成熟了,应该考虑安排他课。真正做到关心每一位教师,做到公正对待每一位老师。学校不给我安排课,侵犯了我的合法权益。是对我的不公正和迫害。要求学校给我恢复名誉,维护我的合法权益。”校长一看情形不对,懒得理会,立马宣布散会。
后来,他心有不甘,又找到校长家去了。两人说不到一块,发生了冲突,竟然抱打成一团。这事闹得教育局也知道了。于是教育局长给他特殊对待,“你以后不用上班了,工资照领”。李仲觉得自己也有了错吧,居然还带着东西到校长家登门道歉。他能这么做,原因是他还想学校在他职称评定上能给予方便,能签字盖章。其实学校所有人都明白,即使他所有材料准备得很齐全很完善,也绝对通不过,因为他早已“名声在外”了,最根本的就是他没有带课。屡受打击之后,他的心也就慢慢地灰了,死了。
在这之后,还听说他谈了女朋友,听到这消息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认为这是扯谈。知情人说,女的是一个开发廊的。不过,没有了下文,也许这个女的最终发现李仲不太靠谱不太中用吧。
现在,好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只不过学校收发室里还能接到许多寄给他的信件,基本上没有手写的信,全是什么邀请函之类的。譬如请李仲先生参加二十一世纪论坛,会议地点在人民大会堂,请先汇款到什么银行。或者是请李仲先生将您的简历及材料寄到二十一世纪杰出人才名录编辑部,等等这一类的信件。我们为此感到非常的好笑,也只有在这时,我们才又会想起他这么个人——一个病人,一个可怜又可嫌的人。
有人说,他李仲舒服着呢。“不用教书,工资照领。”但是,你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么?应该不会吧。也有人说,象李仲这样的有心理问题的人越来越多着呢?李仲到底怎么病的,这真的很值得深思。他这种病还有得救么?我真的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