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祭
我从两岁到十九岁奶奶离开前一直和奶奶同住,我不知道哪个词汇能确切地形容这将近二十年来奶奶对我以及我对奶奶的感情。现如今已是奶奶离开我们的第五个年头,我依然不能提及她、谈论她,甚至想起她。她的消失,是我心上最脆弱的一块伤疤,轻轻一碰便会流血,便会疼痛,疼了,痛了,眼泪就不知不觉地下来了。
我上高中的时候,因为生存的需要,我们一家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开了店,家里只剩下奶奶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唯一的期盼就是我们回家,就是每隔半个月她打小亲手带大的孙子的一次回家,那天对于她来说就像童年时我们巴望着过年一样。每每这天,她总是早早地吃过饭,便到村口那个远远地就能望见我的场子里等着我回家,从早晨十点多一直坐到下午四点多,甚至更晚。我能想象出她那期盼的眼神,朝着我回来的方向守望成的那尊凄凉的“雕塑”,直到看见我,她的脸上便露出了慈祥、欣慰的笑容,拉起我的手左一句“又瘦了”,右一句“又瘦了”,问我是不是在学校吃不好,待到回家,她便忙里忙外劲头十足地做一大堆我爱吃的菜,又不舍得让我洗一个碗。第二天我的离家返校,便是接下来半个月奶奶孤单的开始,她替我大包小包张罗上一大堆吃的,站院子里,眼巴巴地瞅着我走出大门,消失,然后又偷偷地跟了出来,回头看着身后不远处她娇小的身影,一脸沮丧、落寞的神情,步履缓慢地追随着我,向我离开的方向一点一点靠近,我心里总有说不出来的难受,像被猫爪抓一样。我总也生气地对着她大叫:“你回去吧!”转身眼泪却簌簌地下来了,喉咙哽咽了。她年过七十,身患心肌梗塞和脑梗塞,意味着随时有可能离开我们和这个世界,我不想让她太累。
那是一个星期五,第二天便能回家,我在心里盘算着回去又该给奶奶洗她这两个星期换下的衣服了,就是在这天下午,她走了。我得知她去世已经将近周六凌晨。
晚上十点半下了晚自习,表哥开车去学校接我,我问他“是不是奶奶病危?”表哥没有说话,一瞬间我感觉周围的空气凝固了,呼吸困难了,心上好疼好疼,一路上我不停地流着泪,一串一串。路过爸妈开店的地方,灯是熄的,门是关的,我更加确信了我的想法。刚下过雨山路不好走,我们只好把车停到店旁,再步行往回走。下了车,距奶奶住的地方还有两里地的路上,我拼命拼命地往前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一定还活着,等着我回去,我要见她最后一面。当我刚进了院子就看到屋里头上裹着白布的爸爸时,内心残存的最后一丝可怜兮兮的希望,刹那间,仿佛被一只抡圆开来的大锤砸得粉碎粉碎,没有谁能感知的残忍,在我心上迅速蔓延。奶奶走了。奶奶真的已经走了。来不及让我见她最后一面。我绕过爸爸冲进奶奶的房间,她就那样静静静静地躺在一块木板上,一身怪异的衣服,惨白的脸,僵硬掉的手和脚。“奶奶,奶奶,你起来,我回来了,再不走了奶奶......”我爬到她头上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奶奶却再也听不到了.我握着她那双再也不会弯回来握我的手,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然后,一屋子的人都哭了。
按照家乡的习俗,老人出殡前,所有的孝子要吃揪片,叫“孝子揪片”,一种面食。记得那天蹲奶奶灵前,手里端着偌大的一个碗,里面零零散散躺着几片都盖不住碗底的揪片,拿双筷子搅来搅去,始终送不到嘴里,吃进去,又难以下咽。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滴滴都滴到了胸前的碗里,就这数得到的几片揪片我却吃了足足半个小时。
前阵子去了姑姑家,我口若悬河地对弟弟妹妹列举我的“坏”。姑姑听了半天,却转身对弟弟妹妹说:“其实你姐最善良了,不说别的,你爷爷去世的时候,她还小,一个人躲屋子里哭了一整天。你奶奶去世的时候,她在地上跪了一整天。”我笑着笑着眼泪唰唰地流得满脸都是。
现在,没有她像从前一样等着我回家了,我就再也不想回到那个没有她的地方,我怕看到挂在门上冷冰冰的那一把锁,锁了家,也锁死了她对我全部的牵挂。一堆黄土,竖起了生死间一道无法逾越的藩篱,里面和外面,看似很近,却隔着无法丈量的距离。很多时候,甚至觉得,眼泪,似乎就是我能给她唯一的眷念,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滴,恰好滴到另一个世界奶奶的心里,替我告诉她我真的很想她,我们一家都很想她,告诉她,如果真有来世,我们还做相亲相爱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