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下棋的女子

一

夜阴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周围一片漆黑。

汉胜独自一人在村口，来回地踱着步子，焦急地等待着心上人惠君。他时不时站在一个小山坡上瞪大眼睛向通往村子的路口望去，眼巴巴地盼望着惠君在他的视野里出现，然而他始终没有看到令他欢喜的那个女孩的影子。

他不停地埋怨自己没有阻拦惠君。本来，他们此时已经在通往县城的路上。然而，仿佛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是啊，惠君太喜欢下棋了，尤其是爷爷去世前为她留下的那副汉白玉象棋，她更是爱不释手。

她告诉他，一定要回去将落下的那副汉白玉象棋取回来，那是她的半个生命啊。但他一直等到第二天黎明，仍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难道她变卦了？”他想，接着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是出事了，一起私奔是她提出来的啊。”他痛苦地留下眼泪，双手捧起自己的脸，蹲在地上。

突然，村子的路口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慢慢地向他走近。

“一定是她，村子的人平日里这个时候还没有起床呢。”他想，迎上前去。

近了，近了，他飞奔上前欢喜的拥抱。突然，他怔住了。

女孩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来人不是惠君，而是惠君的妹妹。

妹妹走上前，递给他一封信，信里是惠君的笔迹。他急忙打开信纸，一行秀丽的文字映入眼帘。

““汉胜哥，你走吧，到外面好好混，一定不要忘了妹子。我等你。惠君。”

“你姐呢？她为什么不来了？”他快急疯了。

“她来不了了。”妹妹急得哭起来。

原来，惠君的母亲发觉她最近一段时间神情不正常，总是呆呆地想事。母亲放心不下，晚上母亲来到了惠君的小卖部发现门从外面上了锁，急得心惊肉跳。她急忙到汉胜家里找，却发现汉胜也不在。她明白了：惠君和汉胜私奔了。

正当她招呼老伴追赶惠君的时候，俩老人在小卖部发现了惠君的身影，惠君正收拾起汉白玉象棋准备锁门，一下子被父母堵在了门口。

在父亲的斥责下，惠君顺从了母亲的意愿回到自己家里。在母亲的监视下躺下了，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趁母亲监视稍微松懈的时候，惠君写了一个纸条交给妹妹，叮嘱她一定亲手交给汉胜。

汉胜呆呆听完了妹妹的讲述，翘起嘴角，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一句话。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多么怨恨自己让惠君回去啊。但转念一想，五尺多高的汉子，不应该在女人面前流泪，自己一定要混出个样来。他转过身，咬紧牙，头也不回的离去。

二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大地，没有一丝风。白杨树的叶子蜷曲着耷拉起脑袋，人走在马路上脚掌就像踩在火炭上烙的生疼。

小山村中心街道的一角凸(原为矗)立着一个废旧的公交车皮，车皮里面一个小小的柜台横在中央，柜台内零散地摆放着烟酒糖茶等日用品。这就是小山村唯一的小卖部，除此以外村民要想买些日用品就要到二十里以外的镇上。

天气实在太憋闷，午后的炎热使四面环山的村庄像个大蒸笼，街上早断绝了行人，这个时辰正是睡午觉的时候，不会有人到小卖部买东西的。惠君想到这里在狭小的柜台上摆起了棋盘，自个饶有兴趣地琢磨起来。

她慢条斯理地在棋盘上摆动棋子，沉浸于自个对弈，一个半截黑塔的男子闪了进来，把惠君唬了一吓。当发现是汉胜时，高兴地笑了。

“汉胜哥，你来了，请这边坐。”惠君站起身，狭小的屋子里面挤满了日用品，她把汉胜让到了自己坐的位置。

“我在外面吧，到里面去不好。”汉胜窘迫地说。

“汉胜哥，外面地方太小，你坐不下，还是我在外面吧。”

接下来，一阵沉默。

“汉胜哥，又有人让我相亲了，我怎么办？”惠君忍不住说出来。

“这，这”汉胜挠挠头：“这一直躲着不相亲也不是办法。”

“哥，我就想跟你过，我想和你下一辈子象棋。如果我找了人，不再下棋，我会闷死的。”惠君说的是实话，发自肺腑。

“我托人和大妈提过亲，可，你爸妈坚决不同意。再说，我家里也太穷了。”

“我不怕穷，只要你对我好，一辈子陪着我下棋我就满足了。”

…… ……

再一阵沉默之后，他们专心一意地下起了棋。不一会儿，汉胜忙于招架，急得满头大汗。

“汉胜哥，我想了一个办法。”惠君深情地望着汉胜，深深的眸子闪耀出光芒。

“啥办法，这已经是不可解的死棋了。”汉胜已看出自己棋局的处境。

“我不是说棋局，我是说我们两个的事。”

“什么事？”

“我要一辈子和你好”惠君果断地说：“今天晚上，你就和我一起走。”

“什么，私奔？长这么大我们都没有离开大山呢。”汉胜瞪大了眼睛。

“对，就是私奔，像上次电影上演的一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行，一块走。几点钟?在那儿会合？”汉胜被惠君的话鼓舞，一股莫名的冲动和激动捶打着他的心。

“今晚九点，就在这儿。”

“好，一言为定。”

三

惠君今年二十岁，在小山村已到了出嫁的年龄。月牙形的眉毛中间有一个微红的美人痣，椭圆形的脸，尖尖的下巴颏，高挑的个子显出一副美人胚子的身材。她只有一个妹妹，已上高中，除了缺少眉心中间的美人痣外，几乎与她长的一模一样。姐妹俩的漂亮迷人为村里人津津乐道，更让人竖起大拇指的是惠君高超的棋艺。

自她记事以来，自己的面前就经常摆放着一盘象棋。惠君的爷爷是全镇数一数二的棋王，而她的父亲虽然也爱下棋但是棋艺很一般。无疑，惠君继承了爷爷的秉性和天赋。

汉胜的象棋水平在村里也算数得着，但相对惠君来说却差了一大截。惠君总是不忍心出奇制胜，时不时露出破绽给汉胜缓急。

“汉胜哥，你有把握赢我吗？”惠君小声问。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太阳已红彤彤的要落山了。汉胜和惠君都是七八岁的孩子，两人正在观看惠君的爷爷和爷爷的好友下棋。从棋局看，爷爷的棋已处于下风，只能守，无进攻之力。爷爷也很着急，迫于棋王的面子，绞尽脑汁想反败为胜，但毕竟回天乏力。爷爷的朋友似乎看出了什么，招呼爷爷说：“老伙计，我们不下啦，喝酒去，剩下的棋让孩子们下。”不等爷爷说话拉起爷爷出去了。

惠君接过爷爷的残棋和汉胜下起来。真没想到，几步棋后，真可谓柳暗花明，绝处逢生，最后竟然杀的汉胜片甲不留，惠君凯旋胜利。

此时太阳刚刚落入地平线，反败为胜的惠君只用了一刻钟。也许就在那刻起，惠君喜欢上了汉胜。以后的日子里两人经常在一块对弈，最后的结果往往都是惠君取得胜利。两人青梅竹马，一起玩耍，不知不觉，长成了大人。

长大后的汉胜也经常到惠君的小卖部去，只是有意避着人。他不想让村里的人说三道四，他家里穷，他怕惠君跟了他受煎熬，他一直没有主动向惠君表达自己的感情，但他心里深深地爱着惠君。

一次，镇上来人到小山村播放电影。惠君和汉胜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电影了。她偷偷地找到他，两个人躲在一个山窝里观看，电影播放的内容他们都没有记住，但主人公的行动和他们说的话牢牢地印在惠君和汉胜的心里。

那是一对青年男女为了爱情抛弃世俗观念的故事片。男孩和女孩深深地相爱，但都遭到了对方家庭的反对，无奈之中，两个人选择了私奔，最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在私奔之前，男孩约女孩到了村口的柳树下，说了一句经典的对白。

“外边的世界怎么样？”女孩犹豫地问。

“外边的世界很精彩!”男孩坚定地答。

四

一年以后，汉胜已经是一个焊接车间的主任了。

一年前，汉胜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小山村，来到了一个远离大山的城市。刚开始的时候，汉胜在菜市场给人扛大包，凭力气活吃饭。从黎明时分一直忙到掌灯，一天下来腰酸背疼，但他一直坚持着，给菜市场忙完后，他又捡了很多城里人不屑一顾的菜叶，回到租的房子里将就着做饭吃，就这样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地辛苦劳作了一个月，幸运之神终于来临。一天一个工人师傅去买菜，按照规定，菜市场是不给单包批发的，但在汉胜的帮助下菜市场的管理人员同意给工人师傅破例，批发给他一包菜。工人师傅很感激，千恩万谢地回去了，工人师傅的感谢反而让汉胜很不好意思。

后来，工人师傅经常到菜市场买菜，也喜欢上了他。有一天，工人师傅主动找到他。

“小伙子，你长得很魁梧、很结实，但总是扛大包，不是办法，一天忙下来也挣不了多少钱。”工人师傅语重心长地说。

“师傅，您说的对。这怎么办？俺只有力气，别的什么也不会。”汉胜也很忧虑。

“这样吧，明天我给厂领导推荐一下，你到我们厂干焊工吧，不管怎么说是个技术活。”

“谢谢师傅。”汉胜高兴地跳起来。

就这样汉胜成为一名焊工。

汉胜起早睡晚，主动打扫车间的卫生，不怕脏、不怕累，脏活、累活抢着干，很快得到厂长的重视。平日里，汉胜在焊接技术上勤学苦练，凭着顽强的毅力掌握了各种各样的高难度焊接。

一次，厂里为国外客户加工一个大油罐。焊接油罐给厂里带来巨大挑战，从技术上来说，很多老师傅都可以胜任，但是油罐技术要求一次性焊接完毕，否则影响油罐的质量。而如此大的油罐对老师傅们来说体力上很难坚持。大伙和厂领导也是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办？情急之下，汉胜站了出来。他大汗淋漓地圆满完成任务，厂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深为汉胜自豪。

这事过后，汉胜得到厂领导的提拔，被提拔为焊接班班长。不到一年，汉胜凭着自己的辛苦劳动和刻苦学习升任车间主任。

一天晚上，他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突然想起一年前的夜晚，正是他和惠君私奔的时刻。现在自己已经出来了，而惠君仍留在大山里。他决定给惠君写信，顺便寄些钱去，让惠君分享自己的快乐和劳动成果。

五

自从汉胜走后，惠君的父母对她的监视慢慢地放松了。惠君渐渐地获得了原有的自由。她在内心深处思念着汉胜，她是多么深深爱着他。无数次梦里，她都梦见过他，梦见他们一起手牵手走进花的海洋，梦见他们肩并肩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沐浴着海风，梦见他们头顶着头沉思，在棋盘上对弈。

终于有一天一个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给她带来一封信和一张汇款单。她知道这是汉胜给她的，她坐在小卖部的凳子上把汉胜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

汉胜写的信并不长，可以说很短，只有一百多个字。对这个出生在大山连小学也没有读完的汉子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他写这封信整整花了一个晚上。信里的内容是这样的：

“小惠，你好！见字如见面，我在一个工厂打工，刚被领导提拔为车间主任，每天工作都忙，睡得也晚。 晚上我抽空学习，提高自己，但心里总想着你，想着我们在一块的时候，是多么的开心，也想和你杀上几盘棋。我把今年攒下的三千块钱全部寄给你，我想等我们攒够了钱，我一定娶你，让你做我的好媳妇。汉胜。”

惠君捏着信的双手已经攥出了汗，她快乐地在心里一遍遍读，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瞬间幸福淹没了她。

转眼间第二年过去了，汉胜已累计寄给惠君一万多块钱。惠君的妹妹也顺利考上了大学，然而上大学的费用却让家里作了难。一个月后一开学，妹妹就要带走五千块钱，否则妹妹将不得不放弃上大学。而惠君的家里也不富裕，东拼西凑只准备了一千多块钱，还差四千多块，怎么办？家里人都很着急。

眼看妹妹大学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活泼可爱的妹妹也变得沉默寡言。无奈之下，惠君向父母和妹妹说了她和汉胜之间的事。

争论过后，全家人达成一致意见：同意了惠君和汉胜的交往。惠君的父母对汉胜的变化很感意外，在姐妹俩的说服下同意将惠君许配给汉胜。不过有一个要求，那就是需要用汉胜的钱供应妹妹读完大学，妹妹拿到毕业证书的日子也就是姐姐和汉胜大喜的日子。

第二天，惠君给汉胜写了一封信，欢喜地告诉汉胜她父母的意见。正待妹妹准备动身的时候，惠君接到了汉胜发来的电报。电报上只有十个字：“除学费外，再给妹两千块。”

不久，惠君接到了汉胜的来信。信中汉胜告诉惠君他完全同意供应妹妹上完大学再结婚，他会耐心等待的。惠君看后，再次流下幸福的泪水。

六

春去秋来，鸿雁传书，惠君和汉胜期盼着，期盼着那一天的来临。他们之间的思念更加迫切了。

时光飞逝，转眼间四年过去，妹妹大学已经毕业。妹妹终于拿着精致的毕业证书回到家里。汉胜也向厂领导请了半个月的长假，他打点行装，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已经阔别六年的故乡，走的时候他只有二十一岁，到如今已经是二十七岁了。

一路奔波，汉胜终于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山村。他站在六年前等待惠君的地方触景生情，回想起六年前的焦急和无奈。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名正言顺地见自己的心上人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狂跳不已。

他急急忙忙回到了村子里，却没有看到惠君的身影。他找遍了小卖部、惠君家里的角角落落，没有发现惠君可爱的身影，也没有发现惠君父母和她妹妹的身影。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惠君的妹妹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经过焦急的打听，汉胜才知道惠君病了，而且病的很重，昨天夜里已连夜送进了镇里的医院。他没有心思回自己的家，他顾不得看望自己的爹娘，疯狂地向镇里的医院奔去。

然而，等汉胜到达医院的时候，他竟没有来得及看上惠君最后一眼，惠君永远地离开了他。

惠君的父母悲恸地死去活来。惠君的妹妹痛哭着递给汉胜姐姐留下的遗信。他哆哆嗦嗦地打开信瓤，泪水再次打湿信纸。就在刚才妹妹已经怀着异常悲恸的心情读过这封信。从用泪水浸湿的字迹看，这封信是惠君在病床上挣扎着全身的力气写完的：

“亲爱的汉胜哥，请允许我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叫你一声亲爱的。

自从你走后，我的思念与日俱增，我的身体也逐渐垮掉了，我知道我的病已经看不好了，治疗下去也只是徒劳的延长一些生命，我怕影响你的工作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体很糟糕，我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多么希望能再看你一眼，我期待着我们跪坐在炕上对弈，这是我最大的心愿，然而我知道这永远不可能了。死神已慢慢地向我逼近，为不影响妹妹的学业，我想一个人独自承受我的痛。

遗憾的是，亲爱的，我无法再见你最后一面。

请你多保重”

最后一行字勉强可以识别出来，从文字笔迹看惠君已拚尽了最后的力气。

泪水不停地从汉胜的双眼夺眶而出，巨大的悲痛攫住他的心，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七

按照当地的风俗，未出嫁的女子去世后是不能进祖坟的。他们把她埋在了六年前他在村口等她的地方。

惠君的坟头像一个小土包，孤零零地横卧在村口路边的山坡下。

汉胜怀着无限的悲痛再次离开了小山村。

三年之后，汉胜回到了家乡，和一个台湾商人投资开办了工厂。村子里的大部分劳力进入工厂做工。慢慢地，一家又一家的公司、工厂在这里落户。小山村变得日益富裕起来。不仅修建了宽阔的马路，而且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住上了小楼房。

几年过后，汉胜已成为几家公司的董事，并被乡亲们推选为村长。一个崭新的山村在一步步走出大山，与大山外面的世界联在一起。

汉胜始终孤身一人。很多人劝汉胜找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照顾自己，也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围在汉胜身边，但汉胜从不为之所心动，在他的内心深处，深深爱着的始终是惠君，一个从小就和自己一块下棋的女子。

每到傍晚的时候，汉胜都会推掉所有的工作和活动。他独自一人，漫步在村口看天边无限美好的夕阳，夕阳也会染红大山山顶的云霞。光芒万丈的霞光里，一个美丽迷人的女子在招手。从她灿烂的笑容里，不难发现：女子椭圆形的脸，尖尖的下巴颏，月牙形的眉毛中间有一个微红的美人痣。

每当这个时候，汉胜都会在惠君的坟头前摆上一盘棋，棋盘上布满了棋子，每一个棋子都是汉白玉制成。

微风吹动坟头细细的青草，牵动着汉胜一生的思念，吹起这个已入不惑之年的男子半白的鬓发，像是在诉说一段曾经发生在这里美丽的故事。

汉胜默默地望着惠君坟头新修的墓碑，墓碑上雕刻着几个大字：“爱妻惠君之墓。”其下一行小字显示着“汉胜敬立”。从立起这块墓碑的时刻，他在心里就埋下一个坚定的誓言：一生只爱她，只爱这个下棋的女子。若干年后，他将和她在这个墓碑下再相聚。

汉胜抽起颤巍巍的手，走动汉白玉制成的棋子，棋子上的字一方凸起，一方凹陷。凸起的是阳文，属于汉胜自己，凹陷的是阴文，属于墓碑下的女子。

从汉胜沉思的双眸中，有两颗晶莹的泪花不断的扩散、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