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新娘
1938年的新娘
孟必真
半夜里,爷爷就起了床。今天爷爷要做一件事,一件大事。他要到三十里外的田村接一个名叫王秋月的姑娘。
爷爷洗漱已毕,梳好头发,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衣裤,新棉鞋,把一根红绸系到了腰间。然后,爷爷到磨道里牵驴,那是一头黑驴,看上去很精神。爷爷把一朵红花系在驴的额头上,拿过刷子,认认真真刷起来,驴的皮毛渐渐泛起了光芒。爷爷把一个布袋子搭在驴背上,就上路了。
出了村,雾气浓重起来,空气变得粘稠,呼吸很是压抑。爷爷的脚步踩着雪一样的霜,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爷爷在浓黑的夜色里走啊走。
终于,爷爷的脚步停下来。他站在一个黑漆木门前面,顿了顿,他抬起胳膊。爷爷轻轻拍了拍门环。
门开了,屋里的灯光射出来。灯光里站着一个白须老人。老人让爷爷进屋去,他把驴绳接过去,拴到草棚里,喂上料。
屋里有个火盆,火很旺,红红的。照见爷爷一身霜色和头发上的冰茬。爷爷哈着热气,红红的鼻子上还挂着清鼻涕,老人喊,月,快出来,客来了。
里屋走出一个姑娘,一身红衣服,手里拿着一块毛巾。姑娘为爷爷擦去头上身上的冰霜。又端盆热水放在矮凳上,说,快洗洗吧。
洗了脸,三人坐在火边烤。爷爷身上被热气罩住,像个腾云驾雾的神仙。姑娘就掩面笑,老人拍一下她的胳膊,低声说,每个样儿。
喝了一碗红薯汤,爷爷红光满面。他把驴身上两个矮布袋拎进屋,对老人说,爹,我这儿有半袋麦子半袋黄豆,你收下。老人点点头。爷爷又从背上卸下一个小包袱,说,这儿有一些烟叶。又从贴身衣兜里摸出两块大洋,放在桌角。
枪声刺破了黎明前的夜色。嘈杂的声浪想大海的波涛汹涌起来。你们快走!老人严肃地说,老日来了!
老日就是日本人,一群爱在拂晓前行动的狼。
爷爷把姑娘扶上驴背时,老人把两块大洋又塞到爷爷的衣兜里。然后,老人在驴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驴蹄得得趟着夜雾和声浪匆匆驰去。爷爷来不及再说什么,一路小跑起来。隐约听见老人的声音,月,好好过日子甭应记我。
这个叫秋月的姑娘,就是奶奶。
雾裹着大地,能见度很低,不时有枪声尖锐地想起。远远的田村方向起了火。
回了家,爷爷拴好驴。奶奶扯去了门上的红对联,爷爷问,撕那弄啥?奶奶说,老扎眼你没见村道上的尸体,老日正在横行咧!爷爷方才明白,忙扯去红腰带,把驴头上的红花也揪下来,藏了。
院里响起了皮鞋声。老日来啦!爷爷低声说。奶奶敏捷地跳窗出去,迅速钻进后院的蜀黍秆堆里,爷爷则登着门板爬上那个棚顶。刺刀捅破窗户,门。两个穿着绿军装的日本人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手中的三八大盖对屋子里的东西仿佛都怀有深仇大恨似的,噗噗噗留下了纪念。
两个日本人来到了后院,磨道里的驴点亮了他们的目光。牵驴的过程并不复杂,但这时一个日本兵来了尿意,站在蜀黍秆垛前撒尿,撒尿时,他似乎看出了一些破绽系上裤子,他抡起了刺刀闪闪的三八大盖。他要是刺进去的话,奶奶必死无疑。但这时奇迹发生了,那驴突然扬起后踢,正踹在日本兵的嘴巴上,他的牙齿脱落伴着鲜血飞溅,让这个日本兵恼羞成怒,他对着驴扣动了扳机。驴倒在血泊里。两个日本兵连拉带拽把驴弄走了。
后来,奶奶对我说,是那头驴久了俺一命啊。
这天傍晚,几乎是饿了一天的爷爷和奶奶躲在小屋里商量这躲老日的事。奶奶问,饿不饿?爷爷尽管饥肠辘辘,还是很男子汉地说了一句,不饿。奶奶笑了,奶奶说,我都听见你的肚子咕咕叫唤啦。她就去抱柴火做饭。爷爷说,你可别把老日引来了。奶奶说,他们也不是铁打的,能不吃饭?
灶膛里的火升腾起来,蓝汪汪的火苗舔着黑锅底。奶奶说,我给你烙几个玉米饼子,耐饥着哩。爷爷嘿嘿笑笑说,中,中啊。火光里,奶奶的脸红扑扑的,两个黑茸茸的大眼睛里闪着光彩,两条油亮的大辫子不时地在肩膀上摆动,因为奶奶不时回头跟爷爷说话。
突然,奶奶不吭声了,她指指外面,示意爷爷快藏起来,爷爷猫腰躲在了门后,顺手操起一根枣木棒槌。
一个日本兵蹑手蹑脚进了屋,他把枪往墙上一靠,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奶奶,奶奶端端正正地坐着,就像个端坐莲台一动不动的菩萨。日本兵接近奶奶的时候,两只胳膊迅速伸出去,拦腰抱住了奶奶,他吐着长舌头的大嘴巴就往奶奶的脸上凑。
爷爷就像一只出涧的猛虎,手中的棒槌准确无误地击在日本兵的后脑壳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钝响,日本兵就像一根面条那样软在地上。
卸了他的手枪,奶奶取下他背上的钢盔,幽默地说,把这个东西安上一个吧,当个水瓢还不错呢。
这个日本兵被扔进了红薯窖里,埋了。
爷爷自从杀了一个日本兵,血液仿佛都被点燃了,张牙舞爪的小鬼子不过尔尔,嘿嘿,当天夜里爷爷又干掉了两个日本兵,奶奶索性把屋门洞开,让灯光牵来了两个日本兵,奶奶把一瓢开水泼在一个日本兵的脸上,然后把手里的剪刀插进了他的胸膛,另一个则被爷爷从背后用刺刀穿了糖葫芦。
当密集的枪声响起的时候,爷爷和奶奶翻过了后墙,走向了茫茫原野。
当时奶奶已经化了妆,她剪掉了自己心爱的长辫子,撒上灰土,揉得乱蓬蓬的,脸上涂上锅底灰,脱掉身上的新衣服,换上了爷爷的开花棉袄,腰系麻绳。奶奶佝偻着腰走了几步给爷爷看。奶奶说,哎,你看看,我像不像一个小老头儿?爷爷哈哈大笑起来,爷爷说,这个老头曾经是戏台上的铜锤花脸吧。奶奶的脸上一烧,笑着过来,在爷爷厚厚的胸脯上擂了好几粉拳。
凭着这一身装束,奶奶躲过了一次次危险,奶奶毅然把爷爷送进了革命的队伍。
这个用日本兵的钢盔做成的水瓢,如今还在我们家。每当舀起一瓢水,仿佛就舀起了一段沉重的历史。
补记:爷爷在翻墙的时候不慎扭伤了脚脖子,奶奶就背起了爷爷。在田村,奶奶看见自己的家变成了一片废墟。她默默地跪下来,她也叫爷爷跪下来,对着那篇废墟磕了三个头。然后,奶奶对爷爷说,咱现在没有家了,没家了。爷爷说,那咱咋办呀?奶奶说,找队伍投军去!
爷爷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游击队战士,奶奶则成为一名战地护士,一位伤员给奶奶画了一张素描,青春的容颜一直保存到了现在。在那张泛黄的板纸上,奶奶的笑容至今看来还是那么生动迷人。
那只钢盔水瓢一直用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