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随忆
现在高速公路不断竣工,火车不断提速,新的航线不断开通,出行是极方便的了。然而,回想当年的交通情况,几多追忆,几多怀念,几多感慨,几多无奈,有的甚至有点辛酸和苦涩!
在我幼小的时候,拥有30万人的省城是没有公共汽车的,市内的交通工具主要是人力车,称为黄包车。而私家专用的人力车,则称为私包车。私包车是少数居住在“公馆”里的富贵人家才有的,比黄包车装饰得漂亮多了,有的还装有灯和叮咚作响的踏铃。我家仅为小康,没有私包车,但随大人坐黄包车,却是常有的事。
跟随外婆去郊区的昭觉寺、武侯祠等,则是坐“鸡公车”。“鸡公车”是一种木制的人力独轮车,农民用它来推粮食等农用物资,可载四、五百斤,而加上靠背和简陋的坐垫,便可以用来推人了。由于它是独轮的,所以不但可以走“大道”,就是田间小道也稳走如常。它的木轮多包上铁箍,有的古镇的石板街道上至今留有它碾出的车辙。“鸡公车”推起来吱吱嘎嘎地作响,声音在寂静的乡间飘得很远、很远,也许这便是它名字的来源吧。有人说“鸡公车”就是三国时期诸葛孔明发明的木牛流马,我以为不是,因为江浙一带的农村也是普遍使用的,而山区却很难用上它。
山区和丘陵地区,普遍使用的人力交通工具是滑竿,它很具四川特色。有人把它比喻成轿子,其相似之处是都为人抬的。但轿子有二人、四人、六人、八人抬之分,滑竿却只有二人抬的;轿子四方及上下都是可以遮蔽的,装饰都比较好,滑竿基本上不遮蔽,最多有顶布,略可遮日蔽雨,少有装饰;更重要的是,轿子离地不高,轿里的人是坐着的,不适宜于爬坡上坎,在山区使用不方便,而滑竿离地高,上面的人是躺或半躺着的,适宜于爬坡上坎,在山区使用极其方便。现在如青城山、峨眉山等山区风景点,把滑竿作为旅游项目推出。我坐滑竿,清楚的记忆是1951年,时值土地改革,伯父来接我回从来没有去过的故乡,因为土地是按人头分的,多一个人就可以多分一份。土地对于农民而言,就是财富,而且当时还以为是永远属于自己的财富。回故乡是走小路,300余里,对于七、八岁的我,是走不了的,当然就只有坐滑竿了。
土地改革完成了,在我的名下也分到了一份土地之后,父亲到故乡去接我回家了。他是骑着英国产的三枪牌自行车,经200公里的公路去的,也用自行车把我载了200公里回家。我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紧紧抱住父亲的腰,虽然当时少小不知父亲的辛苦,但他汗流浃背的样子,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就这样,在丘陵地区凹凸不平的泥石路上,整整颠簸了两天。第二天的上午,我一不小心,把脚伸进了自行车的后轮,所幸的是在上坡,父亲及时地停了下来。但我的脚还是被檫掉了一大块皮肉,我大哭了,看见父亲也流泪了。不过,我真正把自行车作为大众交通工具乘坐,是20世纪60年代的末期,出差到广西自治区的一些县里的事。从县城到乡镇去,主要是依靠“载客单车”。“载客单车”的客人座位,很象现在自行车上的幼儿椅,后架前方有细钢条作成的把手,后轮两边有踏脚板,后架也被垫上厚厚的软垫,我坐着还算舒适。骑手车技的高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省城市内的公共汽车,是在上世纪50年代后期开行的,开始只有三四条线路。票价不算贵,乘一、二站仅三分钱,乘五站以内是五分钱,全程最贵为一角二分钱。但那时的我家,已经从小康堕入了穷困,故在整个的学生时代,是很少乘坐的。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贵州省的D市,虽然它是该省的第三大城市,但直到上世纪70年代初期,才开始出现公共汽车,车很少,线路和班次也很少。一次在街上幸运地遇到了儿时的伙伴W君,他是支援三线建设调去的,工厂在距市区十多公里的大山沟里。不久遇见他们厂里的人,我问起W君时,回答令我惊愕和悲哀:工厂只有上下午各一班公共汽车,他在一次回厂时,由于公共汽车十分拥挤,挤得车门都关不上,他在车行驶途中,被挤而摔下了地,而雨衣又被车门挂住,车把他拖了很远,车停下来时,他已经断了气。“文化大革命”刚过,我调回到位于郊区的大学教书,学校不通公共汽车。曾经有位年轻教师从市内返校,天色渐晚便爬货车搭黄鱼,车到校门前跳下时,不幸跌伤头部,造成严重脑震荡,留下了后遗症。到1977年10月,学校总算通公共汽车了,这真是开天辟地的大喜事,至今两万多师生也仍然是依赖着这班公共汽车,只不过是由一小时一班,变成三、四分钟一班了。
我坐长途汽车是大学毕业那年,被分配到贵州省工作。从成都出发,乘火车到重庆綦江县的赶水车站下,要换乘长途汽车去贵阳。但没有车,只好等。一等就是三天。赶水当时是非常小的地方,人烟稀少,候车的人也很少,异常清静。汽车站是泥石公路边的一间破旧低矮的小木屋,屋内除了一个油漆斑驳的带有木栅栏的售票柜外,别无它物,只有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的垃圾。附近有几间同样破旧低矮的木屋,看得出来,它们都经历过几十年的风雨沧桑。旅店虽然已经不挂“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纸灯笼了,但昏暗的房间里,微黑的被子和蚊帐,发出一股村社小店特有的淡淡霉味,铺垫的稻草里跳蚤一蹦老高。没有报看,没有书看(书都打进了行李包中),没有广播,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有白天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看清澈见底的溪水绕着突兀的岩石潺潺地流淌,或望着不远的被“大跃进”时砍成光秃秃的山丘,在太阳下发出泥土的红辉,或在那少有车辆驶过的尘埃盈寸的碎石公路上百无聊奈地踯躅;夜晚坐在旅店门前的长凳上,一边扑打着如蜂群般密集的蚊虫,一边望着天空,数着星星,想着迷茫未卜的前景。就这样度日如年地过了三天,终于坐上了长途汽车。长途汽车的年龄大约和我差不多,从赶水到贵阳,估计是400公里左右,汽车摇晃爬行又是三天。至于翻越七十二道拐之难、跨越娄山关而默悼古战场之思、驶越乌江天堑之险,在疲惫与困倦中,却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记。1965年10月川黔铁路通车,以后就再没有走这条路仔细欣赏沿途风光的机会了,实在有点遗憾。
大学期间到外地实习是坐火车的。当时火车上的乘客不是很多,一点也不拥挤。同学们在途中“学雷峰”,帮着乘务员拖地板、送开水,还表演节目。“文化大革命”中的“红卫兵大串联”,使火车拥挤到空前绝后的程度。那时我已经工作,没有去亲身体会过,只听“红卫兵”讲过那种场景。没曾想到我后来还真遇上那种场景了。1968年的夏天,我回家探亲。探亲假过完了要返单位时,却由于“武斗”太厉害,铁路停运了。在家等了一二十天,铁路终于通了,我立即去买票急着走。上车之后才发觉,车愈来愈挤,不仅两人的位子挤坐了三人、三人的位子挤坐了四人,放杯子的茶几上坐了人,连过道上、厕所里或站或坐挤满了人,行李架上也或坐或躺了不少人,座椅下面也躺了人。这样的列车当然没有乘务员,没有水喝,更没有饭吃了。列车毫无规律地时开时停。开始时要“方便”,还可以很艰难地把厕所里的人换出来,后来不行了,只好憋着。当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时,憋得受不了的我,赶紧从站台另一面的车窗跳出,在车下卸了“包袱”。可是,地面距车窗太高,爬不回车上了。恰好这时,列车缓缓地开动了,我急出了一身冷汗。猛抬头,看见后面的车厢门,被人挤得没有关上,而且上下车厢的脚踏板上,坐了人,由于是在车外,都紧紧地抓住两边的扶手。我急忙奔去,也抓住了扶手,在上面坐着的人的帮助下,总算逃过一劫。列车在永川车站的外面停住了,据说是因为“武斗”进不了站。等呀等,后来居然连火车头也开走了。没有办法,被污浊的车厢气体熏昏而又饥饿与口渴难耐的人们,这下都拥下了车。站在车下放眼一看,实在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车厢顶上居然也坐着、爬着许多人。在距铁路不远的地方,有不少农家,农民挑了稀饭和面饼来卖给大家,总算解了燃眉之急。到了半夜,火车头才开来,列车又前进了。就这样,火车到达贵阳,真可谓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
我坐内河船,无论是从乐山顺岷江而下宜宾,还是从重庆经三峡去武汉,多是“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虽无猿啼鹊绕,也无渔歌互答,但两岸或绿竹掩映,炊烟袅袅,麦绿花黄,鸡鸣犬吠,或青山相对,怪石如图,江水如兰,涛声浪声,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而1970年从青岛至上海的轮船,虽是在近海航行,却遇到六、七级风浪,在船上行走起来,就有点摇晃不稳,我还略有些晕似的。更糟糕的是,所盖的毛毯上虱子甚多,害得后来到了上海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些小动物消灭干净。
飞机本是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在20世纪80年代的后期,我作为高级访问学者将留学,按规定要去东北的一所外语学院的“高访班”进行集训。那时到东北只有一条航线到沈阳,还不能直接到外语学院所在的城市。在春寒料峭的早晨,我来到机场,办了手续,登了机。飞机定于八时二十分起飞,却迟迟不动。至少过了半小时,机上的广播才通知,飞机有点小问题,需要检修,叫大家耐心等一会儿。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广播又通知,飞机检修的时间可能较长,令大家拿好全部行李,下飞机去候机室等待。到了候机室,就再也没有人管了。我们不时贴在大玻璃窗上,焦急地看着不远处正在检修的飞机。到下午两点钟,看到检修人员撤离飞机了。心中正在窃喜之时,却见其它航线的旅客登上了那架飞机,很快飞走了。没有人向我们作任何解释,我们也没有地方可问。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钟,才终于被通知上飞机了。到沈阳已经是半夜十二点过了,虽然东北初春的夜晚冷得令人发抖,但毕竟平安,为不幸中的万幸。第二天才乘火车去了外语学院。几个月的外语集训完了,乘火车走太挤、太累,花时间又太长,便决定也坐飞机返回。那种年代,有严格规定:买飞机票需要一定级别的单位介绍信,我便到外语学院办公室去开了介绍信。到沈阳后,一下火车就赶去买飞机票。可是没有票,叫第二天去。为了碰碰运气,我一直守在售票处,看有没有人来退票。到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售票处,还是没有票。干脆坐火车走吧,已经等了一天,有些不甘心。在售票处又守了两天。第四天一大早,去到售票处,一打听有票,别说多高兴了,三天等待的烦恼已经烟消云散。我兴冲冲地递上买机票的介绍信,却马上被丢了出来。我一愣,忙问为什么。卖票人恶狠狠地说,介绍信是假的。我真是又惊又气又觉得好笑,盖有高等学府大红公章的介绍信,怎么是假的呢?回答却是振振有辞:大学介绍信的字会写得这么差吗?我仔细一看,字是写得差,但以此来判断介绍信的真假就太武断了。我忙拿出工作证、国家教委的出国集训通知等(当时尚未发放身份证)证明,卖票人根本不理会。我简直要气疯了,又去找办公室的人说理,照样没有用。有人告诉我,前不久发生的震惊国内外的卓长仁劫机案,飞机就是从这里起飞的,把关不严的责任人都受到了严处,所以现在他们是惩羹吹齑,宁错一千,不漏一个。无奈之中,我突然想到另开介绍信。急忙赶去找到在警察大学任系主任的“高访班”同学,他马上把午睡中的办公室主任请起来,为我开了警察大学的介绍信。拿着警察大学买机票的介绍信,当然我顺利地买到了飞机票。我真是又喜又悲,喜的是终于飞成了这趟旅程,悲的是不言而喻的。我至今把那张买不到机票的介绍信保留着,以作那个年代的纪念。
几十年来,交通的发展变化是很大的。回想当年乘坐交通工具留下的这些深深印象,犹如是梦境一般。
2006.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