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四川饥荒
回顾四川饥荒 珍爱今日幸福
饥荒指的是1960年前后发生的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用刘少奇在1961年的话说,就是“农民饿了一两年饭,害了一点浮肿病,死了一些人,城市里面的人也饿饭”。最近浏览网上文章,有一篇是回忆上世纪60年代大饥荒的。评论贴子很多,有感同身受的,有认为夸大其词的,也有根本不相信的,甚至有质问作者“你为什么没有饿死”,怀疑其为“阶级敌人造谣”。
对于这些评论贴子的千差万别,我想,是容易理解的。没有经历过那种年代的年青人,现在听那个年代的许多事,肯定会认为是“天方夜谭”,很难相信,更难理解。比如,每月粮食定量为21斤是什么概念,现在的人就理解不了怎么还会吃不饱。现在的许多年轻女性,早上喝一点牛奶、吃一个鸡蛋就可以了,晚餐吃点蔬菜和水果也不吃饭,夜里边看电视边啃卤兔头、鸡翅膀、鸭脚蹼、猪尾巴之类的,或者吃点烧烤、五香豆腐干等,只是中午吃点饭,也是菜多肉多饭少。就是男青年三几瓶啤酒下肚,涮点毛肚、鸭肠火锅什么的,哪里还需要吃米饭呢!对他们而言,每月粮食定量为21斤肯定是太多了。他们没有、也不可能体会到除了定量粮食之外,什么吃的都没有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更想象不到每天才二、三两原粮的农民如何生存。这些只能发生在那个“创造性地发展”了的“顶峰”年代的事情,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愿如此)的。
就是经历过那种年代的人,对于饥荒的感受也会是千差万别的。北京、上海的供应与其它地方,肯定不一样,京、沪是全国重点保证的地方。其它大城市的供应与中、小城市也不一样。城市与农村不一样,城市的供应再少,总是有的,农村则不然。不同省因人祸之异,情况有很大差别,而人祸重的农村,情况是最糟糕的。如全国城镇人口平均每月粮食定量为27斤,北京定量为30斤,而四川成都为21斤、县镇为19斤,1960年9月四川甚至把定量降为17斤,而四川农村有的社员每天才二、三两原粮。但是,就是在同一城市,“高干”们和“保护对象”有“特供”之类,不会与小民们同等饥饿。在饥荒的同一农村,因为有“公共食堂”,生产队的队长、会计、保管员以上的干部及其家属,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也没有与“社员” 遭受同等的饥饿,当然这些干部为此成了“四清”开始时刘少奇的运动对象——多吃多占,后来运动方向变为毛泽东的阶级斗争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上世纪60年代的大饥荒,对不同的人而言,有的是经历了一道生死关,有的是饥肠辘辘、难得一饱,有的却是难得油水、似饱非饱,有的只是荤腥少了点而已,极少数人甚至会无所感觉。我大概应该属于难得油水、似饱非饱者,这在四川已经是归于幸运者之列了。
1958年我进入了高中。大跃进正如火如荼,全国一片宗教入魔般的狂热,七年超过英国、十五年赶上美国的口号喊得震耳欲聋,粮食亩产万斤、十几万斤的新闻更是日新月异,全民大炼钢铁的浪潮席卷城乡各个角落。给我印象特深的是中央的一份什么“公报”或“决议”,上面说全国的土地要三分之一种粮食、三分之一种花、三分之一休闲。大概是怕粮食太多吃不完吧。“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架桥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等标语,漫天飞舞。记得在一次到郊区拉砖(修炼钢高炉)回来的路上,摆着大饭桶的人民公社食堂就在路边,可以人人免费吃饭,我们也就去大吃了一顿。
可是好景不长,不久粮食就开始凭票购买,肉基本绝迹了,菜油每月每人二两,而蔬菜的供应也基本断绝。市面上当然也就没有糕点糖果卖了,饭店里没有饭菜卖了,饭店门前的一块小黑板上写着的“咸米泥”(当然是收票),至今闭上眼睛仍然能浮现在眼前。居民每月粮食是21斤,高中生好象是24斤,我家兄弟姊妹多,应该说情况不算很糟。配给的粮食按照领袖曾经写过的最高指示那样,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辅以瓜菜,肯定是饿不死人的了。当然,瓜菜的来源在城市里是个问题。好在我家附近有一个定点菜摊,每天早上要卖一会儿。母亲便去捡一点菜摊丢弃的老藤叶(在正常年景这是无法吃的),晚上父亲下班回来便将其切得很细很细的,吃起来也就不难下咽了。其中,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开了花的空心菜的老藤,父亲把它切成细圈后,再细细地剁成小颗粒,母亲再掺合上少量的面粉,放一点盐,在干锅上烙成饼子,便是当年赖以裹腹的美味了。报上号召用尿水养小球藻,说是营养十分丰富,我们在学校的池子里试养了许多,只觉得尿水变绿了,掺在饭里没有饱肚的效果,到底营养如何鬼知道。
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到近郊的苏坡乡去义务劳动,帮农民锄草。草比我们高,如林的草中,稀稀疏疏地点缀着一种都快烂了的什么瓜,那是名副其实的“草盛豆苗稀”了。在这天府之国的心脏地区,田园竟会如此荒芜,据说是因为社员都去大炼钢铁了。当时虽然有些不解,但作为幼稚的中学生并没有去深想。这是我高中阶段唯一一次亲历的农村生产状况。
自然灾害是吃不饱的主要原因,苏联修正主义的追债更为雪上加霜,这是当局教育老百姓的说法。我当时是深信不疑的。我还为此,写下了几句:“怒闻老天又欺吾,自愧力乏一小卒。他年我若擒商羊,播雨耕云任所欲。”正因为如此,在填报大学志愿时,才在其中选了一个“农业机械”专业,谁想竟歪打正着成了终生职业。
到了1961年,市场有了点变化,开始有议价的糕点出售了。一次,见一教物理的青年教师,在发了工资后抱了一叠饼子(似现在的月饼大小)回校。抑制不住的笑,使他的嘴都合不上了。而看的人,眼睛瞪得有鸡蛋大。这是一元钱一个的天价饼(大米的官价才八九分钱一斤),也是那时难见的高级营养品,其中所含的糖、油是那样的珍贵,只是一般人可看而不可吃。一个普通工人每月最多挣30多元,公社书记工资都才29.5元,大学毕业的工资50、60元,要养家糊口的,是买不起议价饼的。
生活在大城市的我,在这时对“自然灾害”的体验,也就仅此而已。
有幸进了大学,这是因“自然灾害”而刚建立起来的、位于郊区的农业机械学院。大米自然是国家供应,大学生每月30斤,节约1斤,实得29斤。可是蔬菜就没有供应的了。院长是经过延安大生产运动的,号召每个班在学校的空地上种白菜、萝卜,这两种菜长得快。同学中,从农村来的人不少,所以种菜并不难。难的是菜长得再快,也要一两个月才能收获,眼前吃什么?学校经过与紧邻的国营农场联系,他们愿意支援我们红薯叶、藤。这样,我们就天天顿顿吃上了几乎没有任何油腥气的红薯叶、藤。
学生食堂是分桌吃饭,八人一桌。菜虽然也要分,但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所以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分饭!每人三两,一桌八人是二斤四两,装在一个白色的搪瓷面盆里蒸好后,由轮值者把八人的饭票收齐,到食堂去领出来。然后在其余七人的关注下,用自制的“分饭刀”,小心翼翼地把饭划为八等份。大家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十六只眼睛瞪得溜圆,注视着每一份饭的大小。为了防止轮值者作弊,如故意划成上大下小之类,分饭规则也在实践中不断总结和完善。轮流执刀,一人一天,从执刀者左侧开始选饭,按顺时针次序在盆中任意挑选,最后剩下的才属于执刀者。这样,如果执刀者不想自己那份最小,他就会尽力把饭划得尽可能的均匀。“分饭刀”本来食堂是给了一把木的,可是大家觉得它厚而大,既不便于精确切分,又不利于清理干净各人应得的饭粒。于是有“公益心”而又心灵手巧者,便会自告奋勇,用竹子经过精心地加工,制成精巧的“分饭刀”。这也算时代的一绝。
一天,当大家端着碗用话下饭时,一位高个子的同学说:“再给一盆饭我也吃得完。”此话一出,有好事者便要一赌,于是动员大家凑齐饭票,立即去食堂又领了一盆饭来。只见他几口把自己碗中的饭吃完,马上端起蒸饭的面盆,埋着头一声不吭,一会儿就把盆里的饭一扫而光。后来,有人说这太危险了,他们家乡就有赌吃饭,而把人活活胀死的。好在这位同学肚皮大,毫无问题。不过,正因为他肚皮太大,后来饿得受不了,干脆退学回家。每每想起此人,总会为之惋惜不已。学校里也有同学害了浮肿病的,但都得到了黄豆粉之类的灵丹妙药医治,很有奇效。
体育课不上了,改为“劳逸结合”,在床上休息。尽管如此,对于尚在成长中的青年人,这样的伙食只是半饥半饱或似饱非饱,特别是个子大的。好在附近有农田,收获后的红薯地里,总剩有些挖烂了的小红薯块和指头粗的小红薯,学生和一部分青年教师,便三两成群地去淘宝。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农村来的同学,身穿破衣裤,赤脚,拴一条有四川农村特色的脏烂兰围裙,腰系一根谷草绳,胸前插一把自己用竹子削成的“分饭刀”,一手兜着围裙当布袋,一手拿着细竹棍,不停地在土里翻戳着。忙碌一两个小时,大家总会有所收获。傍晚,在学生宿舍后面的小河边,我们用洗脸(脚)盆作锅,支在石头上,捡来枯树枝,便煮了起来。远远望去,火光连绵一片,堪称一景。有一次院长来了,这可把同学们吓坏了。可是,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现在想,面对此情此景,他作为一个30年代归国华侨的北京大学生,除了仰天叹息之外,的确无话可说!女同学没有人参加过田间“淘宝”的活动,原以为是女生消耗小,不太饿。四十多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忆及当年饥饿时,她们说不是不饿,主要是胆小加爱面子,不敢去。其实她们当中的多数人,当时因为饥饿连“例假”都没有了。
大学的同学有许多来自各地的农村(当然绝大多数是贫下中农出身),见闻自然也就多了。有的话虽然在公开场合是不敢说的,否则祸果难测,但私下的耳语,还是听到了一些吃草根、树皮、白泥和饿死人的事。也有谈亲戚任农村干部,自己经常借光在食堂揩油的趣事。至于把几块田的稻子移栽到一块田,谎报高产,放“水稻卫星”;把粮仓里堆满稻草,上面盖竹席,再在竹席上放一层粮食,谎报粮食多得仓都装不下了,等等,更往往听得我似信非信,因为对于生活在大城市的幼稚的我,原来是做梦也想象不到的。
到了深秋,学校安排我们下乡劳动一个月。地点是距离成都数十公里外的简阳县的一个地方,这里靠近成渝铁路线上出简阳后的第一个小站。我们住在紧邻铁路边的一个生产队的库房里,在地上铺上稻草,打开自己的草席和被盖,便是大铺了。我们的口粮定量是从学校带来的,每天每人一斤米,但在这里被换成每天四斤红薯。对四斤红薯有多少,我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每顿能领到一条大红薯或者两条小红薯。菜自然是没有的,偶尔能有一点,也就是生胡萝卜茎叶拌上盐,由于胡萝卜茎叶上有毛,很难下咽。但劳动任务明确而具体,就是在这里的丘陵坡地上,为生产队种上麦子。和当地的农民有时我们也聊上几句,原来这里的劳动力基本上已经死于“三年自然灾害”了,剩下的老小无力完成秋钟,我们算是解了他们燃眉之急。这里的孩子,不仅羸弱异常,而且身高与年龄极不相称。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谁也不敢议论什么,只是心里明白这么一回事而已。
时值四川“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的季节,凄厉的金风吹落枯黄的败叶,似漫天纸钱飞舞;如毛的秋雨飘在身上,好象那些饿死的冤魂附体,令人不寒而栗。当地紫红色的粘土小路和坡地,似显殷红,泥泞异常。我们白天都是赤脚挖地或挑肥,晚上吃完自己的那根红薯,便都洗脚后卷缩在草铺中。大房子正中挂了一盏鬼火般的煤油灯,看书是绝对不行的;而在那种连收音机都不可能有的年代,又没有任何消磨时光的活动,大家只好是躺着吹一会儿牛。谁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同学偷偷跑出去侦察老师的行踪。他们发现,带队老师晚上竟然私与生产队的干部们吃鸡吃肉、喝酒尽欢。这对不谙世事而又薯不裹腹且要上坡劳动的学生,简直是莫大的刺激,虽怒不敢言,但却群情愤然。回学校后,有敢出头者将此事向上作了反映,当然是不了了之。后来“文化大革命”的初期,竟有同学返校为此事批斗了带队老师。现在看来,我们这群学生当时真是少见多怪,幼稚得可以。不过,这却是我对饥荒情况的一次较为直接的认识。
到了1962年农村的情况听说有了些好转。一个星期日,我和弟弟一起步行去几公里外的天回镇农村,看望弟弟的干妈。这里也是肥田沃土的天府中心地带,可是干妈说,前两年最艰难的时候他们也是终日饥肠辘辘,以糠充饥,经常解不出大便,肚皮胀得似鼓,只好用手和竹片掏,痛苦万分。干爹饿成浮肿,庆幸的是“成份”好而又命大,总算最终死里逃生。而有的人就没有这样幸运了,浮肿后便成为了饿殍。
1963年社会的整体情况更好了。暑假时我带着妹妹回老家去看望大伯和伯妈。我是在土地改革时,为了分一份土地回过一次老家的,这次是第二次。老家虽位于四川盆地中部的浅丘地带,但傍临涪江,坐落在肥美的冲积平原之上。伯妈述说在公社食堂吃大锅饭的日子里,不仅自留地全收光了,连各家的锅碗瓢盆之类都被没收或砸坏了,肚子吃不饱,在出工劳动时,就扯地里的庄稼生吃,豌豆、胡豆、小麦、玉米,不管成熟没有,能填入肚子就行。幸运的是“成份”好,就是被发觉问题也不是太大。但一个本家的哥哥是富农成份,偷吃庄稼被发觉,这就是“阶级斗争”了:阶级敌人破坏生产。他被捆在柱子上遭抽打,后来他没有能熬过这段艰苦的日子,我没有能再见到他。另外一件事也令我印象极深,这是大伯说的。公社食堂到了后期,不仅锅里缺少煮的,而且锅下也缺烧的。记得土改期间我在老家时,各个农家也缺烧,那时不象现在有天然气或煤,冲积平原上树又少,唯一的生活燃料只有庄稼的秸杆(小麦杆、玉米杆、棉花杆等),不够时就去竹林里扫竹叶和在祠堂(已经是乡政府了)前的大黄桷树下捡落叶烧。而公社食堂烧光了所有可以烧的东西,砍完烧光了所有的树之后,就开始挖坟刨棺材烧了。我奶奶1953年逝世后,埋葬在自己的地里,后来合作化了,土地公有,坟头被平去了。大伯说,由于当年葬得深,又没有坟头可鉴,虽也被人挖寻,但总算逃过了遭刨棺之灾。大伯说这句话时如释重负和欣慰的表情,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我也庆幸自己的奶奶能够不受干扰地安息于地下。
1964年初,学校掀起了一场有别于全国的政治运动,除了批判了一些“反革命分子”之外,还新划定了一个“右派分子”,逮捕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是我们的理论力学老师,她毕业于北京航空学院并留校任教,后来调来我校。一头短发显出中年女性的泼辣干练,她心直口快,课讲得好,很受学生欢迎。她的罪名是,“恶毒攻击李政委(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共四川省委第一书记的李井泉)”。据人揭发,她在力学教研室的会上说,她的家乡涪陵、万县一带,饿死了许多人,李井泉还隐瞒灾情,拒绝中央给四川拨粮食救灾。当然,她的某些话比较尖锐,“李井泉是用四川人的血染红了顶子”。力学教研室也因此而“烂掉了”,因为她的话得到了共鸣,至少是没有受到批判,所以基本上没有好人。宣判大会是在学校礼堂召开的,她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在被戴上手铐、押上公安局的吉普车时,她一路大声高呼“历史将宣判我无罪!”(这是古巴卡斯特罗的名言)。的确,历史宣判了她无罪,但那是“文化大革命”之后的事了,给她平了反。据一个同学说,她被判刑后,被送到了雅安地区的一个茶场劳改。十年刑期满后,她被安置在这个茶场。这个同学在这期间,遇到过她。平反之后,她要求回到原学校工作,但有关方面出于种种考虑,把她安排在了另外一所大学。也许就象“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的李井泉,在“文化大革命”之后也没有再回四川来,仍然在北京当副委员长了。学校的这次政治运动清楚地告诫我们,对于饥荒年代的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
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贵州,前十年基本上是年年下农村去搞“中心工作”。这些工作的一条要领就是狠抓阶级斗争,方法之一是叫贫下中农忆苦思甜。有许多贫下中农在忆苦思甜时都说,“旧社会我们过得好苦呀,困难时期饿死了好多人!”,面对这些没有文化的少数民族的控诉,真是令人涕笑皆非,又不敢去打断他们的话。后来在边远的荔波县搞“中心工作”,也遇到过这种事,当我讲给本地的干部听时,他们说“文化大革命”初期,当地群众斗争“走资派”的方法之一,就是叫他们去那些被饿死的人的坟上叩头。我才明白当年饥荒的范围不止是四川。那时,我突然想到晚唐诗人杜荀鹤的“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改为“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得饭饱”。与此同时,又为国家旷古未有的真正统一,而折服惊叹。倘若国家真能如毛在抗战时所说,统一于民主、统一于进步、统一于富强该有多好啊!统一于贫穷、统一于饥饿,则是一种他自己都没有料到而又不敢承认的悲哀。
以上是我对饥荒年代的亲历、亲见和亲耳所听的当事人的叙述。但作为平民,对饥荒的年代的总体情况仍然是一头雾水。饥荒年代彭德怀在庐山会议因上“万言书”为民清命而获罪,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半个世纪了。彭德怀虽然是平反了,然而对于饥荒年代的事,至今大家依然讳莫如深,原因也是不言而喻的。人们经常看到、听到的都是“文化大革命”中,什么粮票、布票、棉票、肉票、糖票、烟票、酒票、肥皂票等等,等等,生活如何困难。其实,既然发了票,多少总是有的。当饥荒的年代不仅没有东西,连票都没有时,才是真正的灾难,只是这种灾难更多的是落在了缺少话语权的农民头上。
我是四川省政协第七、八、九届委员、第九届常委。政协有时要送一点文史资料之类的书籍给我们。这些书中,有一本四川人民出版社的《当代四川要事实录》,是当代口述史丛书编委会(主任是原中共四川省委书记、四川省政协主席杨超)编的第一辑,是对社会公开发行的书籍。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一读再读“历史长河里的一个旋涡”一文。对四川饿死上千万人感到悲愤,对作者廖伯康充满了崇敬之情。他以时任中共重庆市委办公厅副主任兼共青团重庆市委书记之职,冒天下之大不韪,向中央书记处胡耀邦、杨尚昆反映了四川人民的灾难,后来招致打击报复、丢官弃职。“文化大革命”之后平反,出任过中共重庆市委书记、四川省政协主席,却能在书中将四川经历的那场饥荒,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告诉世人,可谓良知昭然,必将留名青史!从该文以下的话,可以了解四川饥荒的大体情况:“我对尚昆同志说,根据这些情况估计,四川死的人还应加上二百五十万,有文件可查的是一千万,再加二百五十万。” “1961年我到长寿县渡口公社亲眼目睹的那一幅幅景象:成村成乡的人群因饥饿而周身浮肿,气息奄奄。什么叫‘家徒四壁’,什么叫‘野有饿殍’,什么叫‘易子而食’!我这才真正是眼见为实。”“省委工作会议期间,雅安地区的荥经县委书记说他那个县人口死了一半,还描绘说有的一个村子死得一个人不剩,连埋人的人都没有了,只得派另外一个村子的人到这个村来埋人,这些埋人的人没有吃的又要挖坑,是重体力劳动,结果埋人的人也死了,只好再从其它的村调人来埋这些埋人的人”。(见P156)
而原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长明朗在文中说:“那时候涪陵的城乡简直不成样子了。梁平在四川大概是中等的。”“我们下去的时候看到到处都是浮肿病人。下边的干部并不象上边的领导同志那样,忌讳说没有粮食,饿死人,是给我们说实话的,包括县委书记徐海清。他领着我去看了一个最严重的村子。跟刚打完仗淮海战役的双堆集附近那些村庄的情况相仿。门窗都没有了,家具也没有了,屋子一个个是敞开的,屋里都是杂草和灰尘,后边的山坡上是一堆堆的坟,村里村外看不见一个活人。”(见P97)
另一篇“从一个案例看一段痛史”是原中组部副部长李锐的,文章说“‘大跃进’造成的大饥荒,全国饿死了多少人?我没有看过精确的统计数字,只看到过几个推算的数字,有说三千万的,有说四千万的,各有各的推算根据。如果不说全国,只说某一个地区,号称天府之国历来富裕的四川省,却有精确数字。即1960年底比1957年人口减少一千万。”“到了1961年、1962年还在饿死人”。(见P235)
真可谓是,再世周兴披红袍,苛政杀人猛于刀。可怜川中父老苦,千万饥民成饿殍。
我国幅员辽阔,就某种意义而言,局部的灾害, 应该说年年都有。近些年的大水灾、大雪灾、大地震,都没有使我们国家饥荒。相比之下,当年的“自然灾害”,应该是微乎其微的了,特别是象四川这样的天府之国,两千多年来就不知旱涝造成的饥谨为何物。1961年刘少奇曾经引用湖南农民的话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有人分析这是他被整死于“文化大革命”之中的直接原因。今天客观地回望那段历史,大饥荒应该是九分人祸所致,苛政所致,推委于“自然灾害”,仅仅是一种政治托词,是“伟大”领袖的驭国艺术。
五十年过去了,今天我国的人口比当年增加了一倍,我们社会不仅无饥谨之忧,而且渐入小康。城市的富裕繁华且不说,农村的变化也是自古未有:农民种田不纳税,孩子上学不交费,电话电视洗衣机,养老医保都不贵。我从心里大喊一声:改革开放万岁!也许我们对现实生活仍然会有各种意见、不满、牢骚、抱怨,但想想饥荒年代,我们就会体会到:中国出了邓小平和他的后继人,乃国家之幸,人民之福!
抗战八年中国军民死伤三千五百万(死一千八百万),二战中苏联死2680万、德国死800万、波兰死650万、日本死300万、英国死40万、美国死38万,而饥荒年代我们却饿死三、四千万。饿死人多的省,除四川之外据说还有河南、安徽。河南省委书记吴芝圃在说起河南饿死人的时候表示过:“我欠河南五千万人民的债一辈子也还不清。”,足见其人性未灭。可是李井泉的名言是:“中国这么大,哪朝哪代没有人饿死!”(见欧阳也的“说一说四川第一任省委书记李井泉”)。是的,都会饿死人,但第一仅就天府之国的四川而言,民国几十年饿死了多少人?清朝二百多年饿死了多少人?不会是这样成百万、上千万吧;第二即使是在人命如蚁的封建时代,饿死成千上万人,地方官就是作为替罪羊也肯定是要被杀头的。在过去的五十年的时间里,我们看到了反映灾情的官员被迫害、被平反、被升官,就是没有看到饿死上千万人的官员受到任何惩处,岂非怪事?!而这些官无任何愧悔歉疚之言,见到的只是向上推委、粉饰自己的“反思”。当然,这些人现在差不多都死了。提及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不是为了学伍子胥,而是想让年青人看到眼前的生活(无论你觉得幸福程度如何)不是一直就这样美好的,应该倍加珍惜,同时警惕和避免今后再发生这种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悲剧。但是今天我看到,四川在纪念建国60周年的新闻中,也与“反思”一样,只讲三年调出粮食全国第一,不谈连续三年虚报浮夸产量二、三倍(中央就是根据此数据要粮的),把死人上千万的直接原因歌颂成丰功伟绩。天理何在?!人性何在?!希望历史学家们好好研究这段古今中外都罕见的历史。作为有关方面,也总应该给历史一个交代!给人民一个交代!把事实和真相告诉世人。现在可能还不是时候,但我们相信这一天总会来的,也许我不一定能够看到。
200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