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杨花离人泪 ――探析苏轼《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的真意
又是阳春三月,春光娇媚,和风习习,柳絮翻飞,杨花漫天。春色诱人,诱惑你的感情,也引诱你思考。不觉想起读东坡先生《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读之再三,方信古人云: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东坡先生这首词在咏物方面“压倒今古”(张炎《词源》),也使人看到豪放洒脱词风中深藏着一种婉约的奔放。前人、今人对这首词的解读无外乎三种,一种是以柳代怨妇言,一种以杨花喻自身,再者就是写景状物。我以为无论哪一种解读都没有读出词的真意来。
为了探究的方便,把东坡先生词抄录如下: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妖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 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似花与非花、无情与有思,两对矛盾,实质是一种迥然不同于章质夫的一种心情,章质夫是“杨花飘坠”,“全无才思”,心境一切直白,因为其在顺境,而东坡先生此时则陷入一种无厘头的诗案而被贬,其心情该如何则是非常明了。所以与友人对同一的杨花有着不没的看法:杨花或许不是花,是什么?为什么不是“全无才思”,而是“无情有思”。这对矛盾设局,妙在点明自己的心境,也妙在为全篇定调。
无论是花还是非花,漫天飘落“也无人惜”,全任它要“坠”,被抛弃在路旁。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对杨花来说,本来是生在树上,如今飘零在地上,这一切恍然如梦,正如一位“萦损柔肠”的怨妇,被弃在一边全然不知道为什么,皆因“困酣妖眼,欲开还闭”。杨花恋枝,怨妇思夫是相通的,但结果如何呢?“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一场梦被惊醒,就是一场空,所以杨花还是要落尽的。这纯粹是一种无奈,正好是一种风雨“无情”而杨花“有思”的注脚,也是杨花是花还是非花的解释,是花,因为本在树上,不是花,因为她落到地上,和着雨,是“离人泪”,形式上首尾响应,内容上先问后答,不仅是词人艺术手法的高超,更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与升华。同时虽然杨花、怨妇婉约,但作者矛盾设问,最后悲怆作答,简捷日月星辰了,还是透着一股感情奔放直泄的气势,在婉约哀伤着散放着一种感情的力量,所以这首词与婉约词风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上阙是用拟人化的手法明写杨花被弃落的不明白――有思,而实质很清楚――无情。下阙则更进一层,明写杨花落后去处很明白——一一池萍碎,实质写的是去处不确定――一分流水。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也就是说杨花落就落了,但实际上命运并未终了,所以这既承上文,又启下文,来说明其归处。“恨西园,落红难缀”,一是说西园连落红都难容,二是说西园一点春色也没有了,所以有下面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既把词意向外拓展,又与上文承得自然。落红难缀难在哪里、缀哪里去了?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 一池萍碎”,原来尽被雨水冲净了。景写得符合实际,显得很自然流畅,又把情感融于其中而不露痕迹。“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开始终结下阙,也开始终结全篇,更是在意思和境界上进行了升华,所有的 “春色”,只不过是尘土与流水,易被风吹雨打,无法保持完整的自我,所以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落下的杨花被雨到河里,浸裹着泥和水,哪儿还看得清是花呢、还是水珠呢。这离人泪也是拟人化的手法,而且也与作者的情感相融合,因此不少人也就此认为是写怨妇,这是很浅薄的。这离人泪既使上文花还是非花的说法有了答案,也使无情有思有了说法――泪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情感所系,故是有所思。杨花落尽归何处,随流水而去,流水不定,何处为家?这不正是作者的真实写照么,看似有归宿,贬黄州,实质呢?命运在别人手里,“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也恰是东坡这种心境的解读。
有的人不解其中意,根据字面就说是写怨妇,如唐圭璋等《唐宋词选注》:本词是和作。咏物拟人,缠绵多态。词中刻画了一个思妇的形象。萦损柔肠,困酣娇眼,随风万里,寻郎去处,是写杨花,亦是写思妇,可说是遗貌而得其神。而杨花飞尽化作“离人泪”,更生动地写出她候人不归所产生的幽怨。他们只是看到了字面形式,其实用彼写此是诗词中常见的,拟人化更是常用手法,在这里也这样,是用怨妇来形象地写杨花,使之有生命、有情感,更能体现作者的境遇。况且词人风格以豪放洒脱名世,行文超脱旷达,岂会有怨妇般的“怨”。
说杨花喻自身也是一种附会,即说这是一首咏物词也很牵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好像是,但实际上,词人不是借杨花落来表达自己的心境,而是因为杨花的遭遇与自己的契合:杨花飘落若梦,自己不知,正如他只是被无端指责作诗“讥讽朝政”而下狱, “寻郎去处”――仍然抱着幻想,但被“莺呼起”――朝廷没有给其清白,而是谪贬黄州。这是一种何等的失望,又是何等的迷惘,用怨妇表达出来的杨花心情不也正是这种感情么?因此用怨妇表现出来的杨花的境遇与作者是相通的,所以也有别于咏物诗词,根本就在于杨花本身并没有作者什么感情的寄托,他们的一致是因境遇的相通。这从这是一首和词上得到解释。和词,是和章词的,章词是写景的,严格意义上说,这首词也应并且是写景的,即写杨花落。但由于作者所处的特定时期和环境,又赋予了自己的现实处境的情感而又超越写景应作的相和。也就是说这首词是写景的,与咏物诗词不同,因为该物,即杨花没有寄托作者什么感情,但又不是单纯的应景之作,而是在景色的背后潜藏着一种深刻的思想感情,杨花的境遇即是其身,这就是这首词的魅力和韵味之处。
再从这首词的背景来看,更有助于我们探析。此词约作于元丰四年(1081),45岁的苏轼,正谪居黄州。是年四月章质夫出为荆湖北路提点刑狱。章作了一词来,当时十分被看好,也送了好友东坡,此词曰:“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全是春色宜人景致。章虽是东坡先生好友,但没有东坡那份心情,因为此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贬官黄州,纯是另一种心境,所以在作词之后与章质夫信云:“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如果纯是一首和词,为什么告“不以示人”呢?何况这是一首艺术上更超原词的一首呢?
诗以言志。借景托物是常用手法,读诗看词不能仅看表面,而要看其心志,这一点常为人所疏忽,王国维在评该词时亦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如此大家也只看一面,而没有看到更深一层,更何况一般人呢?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读书是以自己的心境去读作者的心思,各有所见,亦不可强求一致。读后作后记如下:
点点杨花离人泪,
无情有思谁人会?
似花非花数百年,
晓来雨过无言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