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头天晚上和老婆吵架,关了手机,一个人跑到附近一家网吧里狂玩了一个通宵。早上带着一晚的疲惫和留下的黑眼圈,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准备一个人溜到杭州去找同学玩玩,散散心。跑到长途车站排队买票,队伍有点长,两个窗口都排满了人,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大爷,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背微驼,但身板仍很健朗,古铜色的皮肤,闪着光泽,一脸苍桑,额上皱纹刀刻犁耕一般,胡子全白。
“后生家,问个事,去遂安县城狮城,应该买到哪?”大爷转过身问我,他一张口就是纯正的遂安城里话。
“那得去阳光车站买票,买到姜家,然后乘船前往。以前去姜家、汾口的班船经过那里的,现在班船没了,只能先到姜家再找船过去了。”
小时候跟随父亲在姜家呆过一段时间,所以对姜家也略知一二。近几年因工作需要也去过几次,印象相当不错,尤其是在夕阳的照耀下,有着梦境一般的感觉。想到这些,何不去姜家一趟,领略一下那里的山水,去看一下当年儿时玩耍过的地方。还可以给大爷带带路,两全其美的事。
“噢,阳光车站,那该怎么去?”
“大爷我带你去吧,我也想去姜家看看,听说那里现在建设得很好了。”
大爷看着我,古铜色的脸上散开了了笑容,“那太谢谢你了,后生家。”
我带着大爷走出了售票厅,来到2路公交车站牌。大爷背虽然有些驼,但健步如飞,背着两个大包跟在我后面。“大爷,我帮你背个包吧。”
“不用了,这点东西不重。”
很快就到了阳光车站,此时候车厅里也已经挤满了人,周末有些人赶着回乡下看看,也有学生回家补充一下给养,交通越来越来便利,人的流动也越来越频繁。我让大爷找位置休息一下,我去排队买票。两张到姜家的票,我看了看公告牌,离开车时间还有半小时,就坐到大爷身边,把其中一张票递给了他。
“后生家,多少钱?”他一边问着,一边伸手去掏口袋。
“13元,大爷算了,不用了。”
大爷将13元钱塞到我手里,“不能算的,你带到这里,我还没感谢你。后生家你真热心呀,现在这样的后生很少了呀。”
“大爷不能这样说,其实世上还是好人多。”现在的社会骗人的事越来越多,搞得人人自卫,但认清事实后大家还是毫无保留地伸出援助之手,“大爷你姓什么?”
“姓方。”
姓方,天下方姓皆出淳安,只记得有本书是这么说的,但我没考究过。
“方大爷,你这次要去狮城干什么呀。”
“回家。”
“回家?那里现在可是一片水呀。”
“嗯,回家,再不回来看一眼,等这把老骨头烧成灰,恐怕再也没机会了。59年建水库迁到江西后今天还是第一次回来。不识字真苦呀,车票都不知怎么买,先到了杭州,问来问去昨天晚上才到排岭。”
我再次看着方大爷,那满脸的沧桑,犁耕刀劈一般,每一条皱纹都肯定写着一个故事,这样一位老人,在1959年的大移民中,淳安县有近30万人外迁,他只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我注意到他坐在那里,一个洗得泛白的牛仔布包放在地上,另外一个稍小的一点始终抱在身边。
“大爷能不能说一下当时你们迁移的情况?”
“那时国家让我们迁,我们就迁了,迁得很急,迁的时候家里几个人就带几只碗几双筷,好多东西都没搬走。我们迁出县外的还有汽车帮忙。因为水来得急,我们响应国家的号召,一家人简单地拿了些东西就坐汽车走了。我当时刚结婚,新办的家具一件都没搬,我们几个年轻人从井里捞上来一些泥分给大家,我就牵着老女的手坐上车走了。那时候跟现在比起来大家都很穷,那些家具虽然有点舍不得,但大家相信党,相信国家,只有自己能吃苦,到哪里都是幸福,只有要有地,我们有的是力气,肯定能种出庄稼。”
对呀,50年前他们也年轻过,也如我这般年轻,50年的风风雨雨,50年的沧桑,年轻已不在,只有那张写满诗行的脸,还能看出一点曾经年轻的迹象。
“你们真伟大!为了国家建设作出了这样大的牺牲。”我对那段历史除了用这两句话来形容,真找不出更适合的词语。
我从袋里掏出手机想看一下时间,关机的,此时还不想开机,就干笑了一下,朝公告牌看了一下时间,离发车还有十二分钟。我起身去车站外面的店里买了两瓶农夫山泉,把一瓶递给了方大爷。
这时6号登车窗口开始叫着去汾口方向的车可以检票上车了。我帮大爷提了那个牛仔包上了车。
车开了,很快就驶上了千岛湖大桥。我看着窗外,那碧波万倾的盛状,岛屿只有作为装饰品点缀在湖面上。曾到过南京,有幸参观过传说中的南京长江大桥,那曾经中国引为自豪的一座桥梁,如今与眼前这座千岛湖大桥相比,无论从长度或跨度都没有任何可说的。试想一下,那时一个国家才能造的桥,现在一个县也能造了。社会在发展,经济在发展,过去能想到的,现在都实现了,过去不敢想的现在也实现了。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有多少人作出了无私的奉献,就像坐我身边的这位方大爷一样。
我转过头看方大爷,他张着嘴看着眼前这阔别五十多年故乡,一脸的惊讶。
不到一小时便到了姜家车站,因为我们乘的车是去汾口的,不到姜家镇街上去,我就带着方大爷在姜家入口处下了车,入口正在搞基建,争取在今年秀水节之前完工。“遂安古镇——姜家”大石碑立在入口西边,石碑上刻着朱熹的那首著名的诗篇:“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远远地从车上就能看到。入口东侧几个特色的雕塑,搭成如门状。
从入口到街上还有一段路,风情小镇的建设展现了特色,街边的楼房全都统一了基调,古色古香的徽派建筑风味,淳朴而又不失时尚。街道两边的小店井然有序,跟十几年前的那个姜家镇已截然不同了。尤其是入口处几座小山丘已被挖平,没了这几座小山丘,镇的空间豁然开阔,面貌焕然一新,城市建设也上了一个台阶。
姜家镇与千岛湖镇一样坐落在半岛之上,三面临湖,所不同的是姜家位于西南湖区的源头,水位变化受气候影响较大,尤其是西边那片水域在少雨之年而落差成河流。姜家曾是淳安的一个工业重地,原来县里的钢铁厂、造纸厂都落户在这里。但姜家镇只有一条街,还转了两个大弯,一头是食品厂,另一头就是客运码头,从这头走到那头,用闲庭信步的方式五分钟足够。
那时姜家因为几个厂在,街上人也多,但随着厂的搬迁或停产,姜家镇也随之冷清下来,白天走在街上都很难碰到几个人,虽说是一个中心镇人气还不如隔壁的浪川。
随着姜家旅游资源的挖掘,产业区块的成立,特别是千汾线的全线贯通,一个新的姜家已经浮出了水面。在姜家镇的对面一个新的旅游景点——龙川湾的建设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展开了,也是争取在今年秀水节之前开张的,作为今年秀水节的一个新的卖点。从杭千高速下来后,两边的广告牌上全是“秀水千岛湖,最美龙川湾”。
“大爷,这里就是姜家了,离狮城还有一段水路,我们先去随便吃点,等下再去找船。”
在码头附近我选择了一家小饭店,我们找个位置面对面地坐下,征得大爷同意后我要了两碗肉丝汤面。面条很快就上来了。小时候记得面店里的汤面很好吃,那种味道妈妈怎么烧也烧不出来,清汤上面浮着几粒油,清香的葱花,每次上面馆都会把汤喝个精光。但现在不知怎么的,又开始怀念起妈妈烧得糊糊的面条。也许人在拥有时是不会珍惜的,只有失去时才学会珍惜。我吃了几口,便感觉没了胃口,抬头看了一眼方大爷。他往碗里加了好多的辣椒,还有醋。他的吃法有着狼吞虎咽的气势,运行迅速,一筷接一筷地往嘴里送,汗从额头不断地冒出。
可能是我凝视他的眼神让他不安了起来,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后生家,你不吃了?”
“嗯,大爷你的吃法,让我想起了我外公。我外公和你一样也是千岛湖的移民,不过外公一家移在本县,没外迁。”我笑着对大爷说。
“噢,不吃多浪费。”他说着就前来端我面前的碗,把我这大半碗面条倒到他碗里。
他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立即拉近我跟他的距离,感觉他更像我过世的外公。
“大爷,你怎么一个人回来的,你家人怎么不陪你来呀?”
“他们呀都忙,再说也不同意我来,说我这把老骨头万一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就麻烦了。倒是那个在外地工作的小孙子支持我回来,但他现在工作太忙又不能陪我来,给了我一些盘缠。这次我是铁了心要来了,他们拦也拦不住。我去了杭州,本想找我那小孙子一起来的,想来想去还是自己一个人来算了。”
很快他把我那大半碗面条也吃完了,抹了抹嘴角的油渍,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
“我们那时刚到江西时,就靠双手,垒起房子,开劈出田地,在那个陌生的山湾里重建起了家园,那时生活很苦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是多么奢侈的想法。50年来,我们下面的人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习惯了被人叫为江西人。只有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惦记着自己还有一个家在这里。同迁去的还有几个老骨头,以前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为生计奔波,为子女操心,都没想到回来看一下,现在老了想到回来看一下,身子骨又动不了了,只能眼巴巴地朝东面望望。有几个呀,还天天坐在床头,捧着当年带去的那点井里的干土,闻一闻这老家的味道。”
方大爷说着,脸上洋溢出一种自豪的感觉,虽然那沧桑的脸上找不到任何喜悦的痕迹,但我明显感觉到他为他此行感觉到无比地骄傲。
我和方大爷来到码头上,自从千汾线通车以后,这个码头基本被废弃了,偶尔也有停靠几只摩托艇。我站在岸边朝码头环顾一周,码头上停着几只挂机,自从李家桥建起来以后,姜家附近有小船的也不多了,除了捕鱼的和养鱼的还保留几只船外。
我让大爷先站在那里等一下,朝其中的一只挂机走去,“师傅,麻烦你带我俩去个地方,价钱不是问题。”
那师傅打量了我一下,又打量了方大爷一眼,有点犹豫:“什么地方?”
我猜出他的心事,怕我们是坏人,我冲着他笑了笑,“怎么看我和那位大爷都不像坏人吧。是这样的,这位大爷是移民去江西的,他想回来看看原来村所在地,就在狮城附近。”
“有点远呀,200元怎么样?”
“行,等下你跟大爷说是20元,这180元你先收着。”
我扶着方大爷上了船,“师傅是附近村里的吧,贵姓呀?”我问。
“噢,我姓李,就是对面那山脚村里的。”他手指了指着南边那座大山。
挂机发着“突突突”的声音,在水面是快速前行,身后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小挂机在青山绿水之间穿梭,湖水荡漾着万种风情。
方大爷坐在船舱里,紧紧地抱着那个洗得泛白的牛仔包。当船穿过一条窄窄的弯弯的长长的水域后,水域突然开朗,呈现在眼前是万倾湖面,先前那种柔美的湖水一下子变得大气起来。这里就是50年前千岛湖形成之前,郁川溪与武强溪交汇之地,再往前就是狮城遗址了。
“我认得这山头,是婺头尖,那前面快到了。以前我一打开家门就能看到婺头尖。”
李师傅放慢了船速,指着北面那片水域说:“那下面就是狮城的遗址了,为了保护水下古城,拉起了警戒线,不让船靠近。”
我朝着李师傅所指的方向望去,几个浮标隐约可辨。
船慢慢地靠近了狮城上方的水域,李师傅把挂机停了下来,我扶着方大爷慢慢地从船舱里站起来。
方大爷站在船舱里,朝四周看了看,“是这里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牛仔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盒子。我这时才看清那是一个骨灰盒。他左手抱着盒子,右手轻轻地抚摸起来,像呵护婴儿一样。
“梅,我们到家了。这里就是我们日夜思念的家,她现在静静地躺在水下面,这里的水还是那样的清呀,跟我们原来房子前面那条小溪里的水一样清。”
我的心突然间被一种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我凝望着方大爷,他脸上仍然保持着那种凝重的表情。“我现在站在我们村子上面,这里比以前更美了,我们一起砍过柴的山头都长满大树了,不过,大部分都沉到水下面了。”
方大爷慢慢地打开了盒子,抓了一把洒在水里。看着那些生后之物散落在水中,慢慢地下沉,投入到了大地怀抱,投入到那曾经成长过的热土之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不由地念出此句,心头涌上一股酸劲,泪水忍不住地滑落。我背过身去,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糗样。方大爷继续喃喃地说着。
我没想到的是方大爷带着骨灰前来,他口中的梅应该是他的妻子吧,搀扶着走过五十年,五十年的感情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表达的。我抬头看了一眼船另一头的李师傅,他茫然的表情,仍掩饰不住几丝惊讶,并不亚于我。
我看着这一片水域,静得出奇,水在风的诱惑下,荡起了阵阵波浪,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响声。远处岛上的鸟叫声清晰可辩。这艘小船停泊在万倾碧波之上,停泊在千年的古城之上,停泊在千岛湖如画的风景之中。我感觉到了生命的缈小,感觉到了爱的无边。
我突然想昨晚和妻子吵架的事,其实都是一些小事,可能是因为双方都过于认真,都不肯让步,才造成现在这样的僵局。她现在应该没事吧,肯定抱着她那些心爱薯片在电脑上看韩剧了,或许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享受双休日的清闲。我一整夜没回去,她会不会担心我。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想立即知道答案,但这样的场合不适合开机,那开机的声音会打破这个宁静的世界。
我把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方大爷抱着骨灰盒站在船舱里静静地看着湖水,李师傅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四周依然是那样地平静,偶尔几艘挂机开过,打破宁静的空间,在湖面上留下一波一波的浪,但时间不长这些浪又被平静所吞噬,一切喧杂又仿佛在那一刻沉入了湖底,给静卧湖底的千年古城做伴。
我观察了一下太阳的位置,有点偏西了,估计已是下午一点多了。
“大爷,我们早点回去吧。”
“嗯!好的。后生家,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梅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回来看看老家,但去年终于没能抗住,双腿一蹬,过走了。走时紧紧地拽住我的手要我带她回家一趟,直到我答应她,她才松开手,这才安静闭上了眼。”
回到姜家镇上,李师傅说已经下午三点了,我扶着方大爷上了岸,一上岸方大爷便问李师傅说:“多少船费?”我站在方大爷的身后,伸着两个手指头向李师傅示意。
李师傅不紧不慢地把船拴好走到我们中间,“他是你什么人呀?”李师傅指着我问大爷。
“来之前不认识这个后生的。这个后生是好人呀,不是他我还不知怎么带我梅回家呢。”
“大爷,这个钱我不……”
“20,他跟我说收我们20元。”我怕露馅,赶紧打断了李师傅的话,还拼命地朝他使眼色。
李师傅领悟了我的意思,“噢,对的,20元。”我站在一边傻乐。我和大爷正想走开时,李师傅一把揪住我,将钱塞到我手里,“臭小子,这世上只有你能当好人?”
我拿着钱尴尬地看着他们,这时突然才想起来,我手机已经关机一天了。我匆忙掏出来开机,开机一会儿就收到好几条来电助手发来的短信,老婆已经给我打了上百个电话了,老爸也打过,一股暖流从丹心升起。我急忙给老婆打过去,“嘟嘟嘟……”声音,此刻感觉特别亲切。
“你上哪了?快回来呀,再不回来你爸都想去报警了。”老婆声音带着明显地颤抖,更似激动。
“对不起,我不应该关机的。我现在在姜家镇上跟一位大爷在一起。”
“噢,那早点回家,我做晚饭等你回来。”
“老婆……”
“还有别的事吗?”
“嗯,没,没了。” 我很想说那三个字,但始终没有说出来,这也是世人的通病,或许那句话是对的:你爱她十分,却只能表达一分,还不如爱她一分,表达十分。
我挂了电话,心里头美滋滋的,一天来缠绕着心头的那片阴云立即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