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绵绵无绝期
此恨绵绵无绝期
进藏前一个月,肖玮想去新疆喀什市,把这消息告诉大学时的同学燕子。凭着记忆,乘了四天的火车,在库尔勒下车,然后坐上长途汽车,一番奔波总算来到了喀什市。喀什处在祖国的西部,帕米尔高原东部;喀什噶尔河的南北两条支流像筷子一样将喀什市夹在了中间。眼前的景象已让他感动得流泪了,多少年的梦、多少年的思念与眼前的这片土地重叠了。
这里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刚才还在商场里遇上一位和他同省的商人。这里与吉尔吉斯坦、塔吉克斯坦靠得很近,乘车半天时间不到,就能出国了。这附近有两个很著名的山口:一个是叶尔尕特山口,能通向吉尔斯坦;另一个是乌孜别里山口,通向塔吉克斯坦。两国的商人来此做些买卖,他们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语和本地人讨价还价,从外貌上看,他们和我们的维吾尔族人很像。这里虽然是维吾尔族自治区,许多汉族同胞也在这儿扎根生息。
在喀什,肖玮停留了两天,几乎走遍了每一个大街小巷,但始终没能打听到燕子的消息。他去了她曾经住过的地方,不是说她搬走了,就是说不知道。他抬头望天,蔚蓝的,空气很清新,与他那麻乱的思绪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也许真是无缘吧,他与她毕业后一直没有联系上,他曾几次往喀什某个地方写过信,但都没有回信,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可没想到这一晃就是十三年。
十三年前,燕子那轻盈的舞步又浮现在眼前,那甜蜜的笑容总是那么令人刻骨铭心,也不知她是否搬家了,还是根本没有回到喀什?同窗三年,燕子对他总有点儿特别,但他还是尽力地逃避,因为他心中有个赵霞。每星期六学校学生会都组织舞会,而燕子都在那里准时地出现,他是学生会的一名干事,不得不去布置现场。燕总是去邀他跳舞,他不知所措说:“很抱歉,我不会跳。”
“没关系,我来教你。”
说着就将他迅速带入舞池。他的步子很乱,总是踩到她脚上,本以为她被踩痛之后会放开他。
“你以为我会避开你的脚,我是故意让你踩的,让你踩得不好意思再踩,然后我就赢了。”
“那好,我把皮鞋脱了,赤脚来,这样踩了你,也不痛。”
后来几次,踩她的脚次数少了。再后来,他布完舞场后就开溜。每次舞会后,燕子总问他为什么不去跳舞,他总是语无伦次地说不出半句话。没有肖玮参加的舞会,燕子去得很少。
对他们来说大学时代的最后一次舞会那天,谁也没约谁,两人同时出现在了舞厅。他已不再是学生会干事了。他大胆地向她走去,这是三年大学生涯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今天怎么不踩我的脚了?”
“你以前干吗老缠我?”
“喜欢你还不行吗?”
“那为啥不对我说?”
“我开不了那口,再说你对赵霞那样好,我……”
“你听谁说的?”
“你自己呀!”
“有吗?”他傻了,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对她说起过赵霞。
“怎么喝醉之后发生的事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喝醉之后?”
“看来你真忘记了,今年过生日那天……”
他的生日是三月二十一日,而燕子的生日是三月二十三日。对他俩来说这是学习生涯最后一个生日了。那年三月二十一是星期四,于是星期六那天晚上,在同学的撮合下,他和她一起过了那个学生时代最难忘的生日晚会。其中包含了燕子的一片苦心。
就在这一天,肖玮接到赵霞的来信,赵霞告诉他,她另有男朋友了。他本以为五年苦苦相恋在他毕业后将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本以他的努力已经得到了回报,而眼前的一切不得不让他伤心。晚会他尽力地掩盖内心深处的那一丝丝的苦痛。面对眼前的燕子,他还能说些什么了,他怎么不知道那三年来她为他做的一切,他只能从内心对她表示深深的歉意。向来不太喝酒的他,面对同学们敬来的酒,毫无怯意,一口一杯。借酒浇愁愁更愁,五年来对霞的一片痴心,如今全付之东流,他一劲地喝着,而且也替燕子喝了好多同学敬来的酒。他两眼被酒气冲得睁不开了,昏昏沉沉地,脑海中却时而不时地浮现赵霞的脸庞。
“阿玮,别再喝了。”
“赵霞,我还没敬你酒,来干了这一杯。”
不知不觉之中,肖玮把眼前的燕子当成了他心爱的赵霞。燕子心一惊,差点儿把酒杯丢在地上。可想到眼下就要各奔东西:她自己要回到那遥远的大西北──喀什,而他也要回到自己的家乡,绣丽的江南。两人根本不可能在一起,想到这些,燕子心中又似乎好受一点。或许他刚才口中的赵霞,正是他千方百计回避自己的原因。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他。
肖玮在喀什市没能找到告别十三年的燕子,便想起了在石河子市还有一位同学,也已经有十三年没见面了。他乘上去乌鲁木齐的汽车,因为石河子市离乌鲁木齐较近,坐火车三个多小时就可以到了。半路上他拿出了自己写的那诗集,他本来打算拿来送给燕子的,可根本无法找到燕子。几年来,他也像当初惦记赵霞那样惦记着燕子,每个春天看着燕子回归,油然而生的几份喜悦;秋天燕子南飞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打赵霞结婚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人生难得一爱,以前他只会去爱别人,而从未被对方爱过,燕子对他的情义,他终身不能忘,他曾发过誓,今生今世,即使到天涯海角,他也要去见燕子一面,哪怕她也像赵霞那样已经嫁人了。现在他真的跑来找她了,可找不到一点线索。
“喂!你是不是肖玮!”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呼声,把他从往事之中唤了出来。
“对,你是……”他抬起头,那矮矮的身材,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了,可那决不是燕子。
“怎的,忘了我不打紧,可没把燕子给忘了吧!”说到这她脸色很难看,眼眶也湿了。是她──崔敏,燕子大学时最要好的同学。她一定知道燕子的消息。
“崔敏,来,坐一块慢慢谈。”
“哟,想不到还能记起我的名字,我以为你把燕子忘了,我就不用说了。”
“怎能了,她对我那样好。我这次是专程来找她的。”
“找她?!”这下,她眼泪终于来了。
“你怎么啦?”
“燕子,她……”
“她怎的啦?”肖玮迫不及待地问道。
“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一晴空霹雳。
他呆了,泪水透过层层叠叠麻木的表情流了出来,脑海之中一片混乱。几千个几万个燕的生活片断同时浮现在他脑海中,那无比沮丧的情绪仿佛触摸到了生命的尽头和世界的边缘。他慢慢地抬起了头,默默地念着苏东坡那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五年前,伽师地区发生强烈的地震,为了帮助伽师地区的老百姓尽早地开展生产自救工作,喀什市建设兵团派了一支青年志愿者小分队前往伽师地区开展支援工作。燕第一个报了名,刚过完三十岁生日的她,立即赶到了地震中心区,在那儿她救出许多被压在倒塌房屋里的老百姓。
一个宁静的夜晚,天空中星星眨着它们迷人的眼睛。燕拖着她疲惫的身体来到帐篷外的草地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思绪又把她拉回了大学时代,她始终不能忘掉那个在他身上倾注了自己一片爱心的人。八年了,不知他和她的霞是不是已经……唉,人啦!都八年了为什么还不能忘记。她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毕业后的第二年,曾收到玮的一封信,她按信上地址回了一封信,不久信却被退了回来,说是地址不详。她仍不死心,所有的努力还是没有结果。她始终不明白,历来很仔细的他,那次为什么会写错地址?
正当想得出奇时,地面又开始震动起来,余震又来了。
她迅速赶到了老百姓临时安扎的帐篷点。这时一位三十多的岁的妇女突然喊了起来,“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燕一个箭步冲到那妇女面前,“大嫂,不急,你仔细想一想,最后见她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小时前,她,她突然问我要爸爸。可她爸头天为了救邻家那老大爷被……”
“大嫂,先别讲这些?我们赶快去找吧。”
燕朝着那快成废墟的原居住点走去,远远地听见一位小姑娘哭着在叫爸爸。心中一惊,迅速跑了过去。小姑娘正站在一垛还没有倒塌的墙下面。燕子飞快跑了过去,“乖,别哭……”燕将小姑娘搂到怀里安慰着。
“阿姨,刚才你的手电照到我时,我把爸给我的一个玩具掉那墙下面了。”
“乖,别哭,明天阿姨给你买新的。”
“不,我要爸给的。”
孩子是无知和固执的,这一个玩具或许是这小姑娘往后最好的回忆。那墙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此时余震还没有消失,燕想的都不是这些,而是眼前的这位没有父亲的小姑娘。她走向了那墙,却再也没有走出来……
肖玮在燕子的坟前,焚烧了那些诗稿。肖玮慢慢抬起眼看着那墓碑,“烈士燕之墓”,五年的沧桑,岁月已在上面刻上了深深的伤痕。颤抖的手抚摸着大理石雕成的碑石,仿佛是在抚摸自己心中的伤口。
“崔敏,燕有没有留下什么?”
“一个孤儿。”
“她结过婚了?”
“没有,就是为了这个孤儿。”
“明白了,是她领养的。”
“如果不是这个孤儿,她可能已经结婚了。”
“那孤儿,现在在哪?”
“燕子她妈带着,今年已经九岁了。”
“她妈现在在哪?”
“回四川老家了。”
肖玮站起身来,脸上还挂着几滴泪水。时近黄昏,夕阳金黄的光辉照射在肖玮身上,他慢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长长的身影映在燕的墓碑上,“再见吧,燕……我有空就来看你……”他用手轻轻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自言自语地说着。
玮踩着山坡上燕留下的足迹,他将这串足迹踩向更远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