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牧野的灵魂
达西一直生活在额尔古纳河右岸至死。他留给人们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古怪和疯癫。只有善良的达玛拉在谈起他的时候才说起他有明亮的眼睛和宽阔的额头。他曾经是个百发百中的打猎好手。
他的妻子列娜是个美丽和善的女人。他们相遇是一场美丽的邂逅。
列娜在森林中迷了路，她沿着河流一直走。她又累又饿，但是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她害怕遇上野兽。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遇到野兽她就投河自尽。她宁愿自杀也不愿让肮脏的野兽侵犯自己的身体。
真是祸不单行，列娜在不远处遇到了一头黑熊。不注意看，列娜还以为那是一个健壮的人。因为她看见熊像人一样站起来，用上肢在捶打一棵树上的蜂窝。她惊恐地叫了起来。
熊发现她了，她似乎看见熊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显然要比蜂蜜诱人多了。一个年轻娇嫩的姑娘，一份鲜嫩的美餐。
列娜看着黑熊慢慢地向她走来，她忘记了逃跑。或者她知道，她根本逃不出黑熊的手掌心。
黑熊居然还保持着刚才站立的姿势，慢慢地向她走来。
列娜忽然想到，鄂温克的长辈们曾告诉过她，黑熊不会袭击露出乳房的人类。
列娜像是得到了求生的秘籍，她开始往前跑，她飞快地将自己的上衣脱下来。随后，她露出被雨水打湿了的娇嫩的乳房。面对着黑熊。
列娜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如果黑熊仍旧要吃她，那么，就让它吃好了。
然而，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黑熊已经里去了。她只看到黑熊走进森林里的一个背影。
列娜开始疯狂地跑了起来，她没命地跑着。她吓坏了。
终于，她看见了一些驯鹿。她知道自己即将会看见人群。她停住了脚步，她真的是累坏了。
列娜靠在一个树上休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上身是裸露的。她将上衣脱掉的时候忘了拿回来。她裸露着身体在森里中跑了大半天。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上被树枝划上了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这时，列娜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又开始害怕起来，恐惧让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里仿佛被抽空了灵魂般空荡。列娜爬上了一颗大树。
一个健硕的小伙子出现了。这是年轻的达西。他拿着猎枪，带着猎狗。这时，猎狗开始朝树上吼叫，达西以为是猎物，他举起了枪。
列娜的哭啼惊动了达西，他看见一个半身裸露的女子的脸庞。他放下猎枪，将手臂伸开。
列娜慢慢地从树上往下滑，她自然地进入了达西伸出的怀抱里。当她的乳房触碰到达西的胸膛的时候，达西的心里就涌出这样一个想法，这样好的乳房，已经属于我，我不会再让别人把它抢去。
当人们已经着手准备列娜的葬礼的时候，列娜活着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男人。
于是，葬礼变成了婚礼。
不久之后，列娜为达西生下了一个儿子，由于难产，列娜在生下孩子之后就去世了。达西苍凉的哭声惊动了整个部落。人们看着这个成年人哭泣得像个孩子。
孩子取名叫伊万。
列娜走了之后，仿佛将达西的灵魂也带走了。
伊万一天天长大，达西却开始以快于常人的速度苍老。人们再也听不到达西浑厚的歌声，再也看不到达西骑在驯鹿上兴高采烈的样子。跟达西最亲近的不是伊万，而是列娜生前最喜欢的那头驯鹿。达西经常一个人坐在一个土丘上，用手抚摸着驯鹿，喃喃自语。
因为伊万的到来结束了列娜的生命，达西并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他经常忘记要喂伊万吃东西。他甚至会将熟睡的伊万独自放在乌力楞里然后自己去打猎。他似乎并不担心伊万会受到猛兽的伤害。伊万因为饥饿而嚎啕大哭的声音撕扯着很多善良的女人的心。
女人们知道达西的难处，也不便过于责备。她们只是会将小伊万从摇篮中抱出来，然后撩开衣服，让伊万饥饿的嘴巴伸向自己的乳房。她们看着伊万贪婪的吮吸，常常会掉下眼泪。
伊万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了。
伊万能够帮助达西干活了，他每天要做的事情是挤奶，将驯鹿放出去吃草，打扫牲口棚，为达西烤一块肉。到了晚上，他要将回来的驯鹿赶到栅栏里，点清数目之后关上拦门。
有一天晚上，伊万在数驯鹿数目的时候忽然发现少了三只。他急忙叫来达西，达西也数了一遍，然后他发现那只他最喜欢的也是列娜最喜欢的驯鹿不见了，剩下两个应该是这个驯鹿的孩子。他带上枪支、弓箭和猎刀出发了。
伊万要跟着去，被达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伊万已经习惯了达西跟他说话的语气，永远是那么恶狠狠，永远不带有一丝温情。他曾经听过其他人讲起过母亲的事情，小小年纪的他竟然也懂得了体谅。
达西走了一程，就听见驯鹿的叫声。那么无助，简直是哀鸣。
达西看见了，三只驯鹿被一大一小两只狼包围着。
达西上前大吼一声，惊动了两只狼。那只大些的狼开始扑向达西，达西掏出猎刀和狼搏斗起来。而那只小狼开始紧紧咬住达西的腿。
达西终于将大狼杀死，而让小狼溜掉。
而达西的腿，已经被小狼咬断。
后来，那个夜晚让乌力楞的女人们感到胆战心惊。驯鹿是慢慢陪伴着达西走回来的，而达西则是爬着回来的。他的手上，有一张血淋淋的狼皮。
从此以后，人们很少见达西走出来。
伊万已经是壮小伙了，能够跟着大人们一起去打猎了。他继承了达西的一切优点，力大无穷，英勇机智。而人们，却渐渐地将达西忘记了。
自从达西腿断了之后，他就没有走出过他自己的乌力楞。他将那块狼皮挂在墙上，每天愤愤地看上一眼。人们去见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有些疯癫了。他经常说着奇奇怪怪的话，他似乎对每一个来访的人都没有好脸色。渐渐的，人们便不再去看他。
达西一直想着报仇。他杀死的是老狼，而那头小狼逃脱了。他等待着复仇的机会。他自己是没有机会了，他又对自己的儿子没有好感。他便寄所有的希望在自己的孙子身上。
很快，伊万娶了妻子。但是这个妻子让达西很不满意。
伊万娶的，是一个俄国妓女。
不同于达西和列娜的美丽邂逅，伊万是在和俄国商人交易的时候在酒馆看见了瘦小的娜塔莉。那时，娜塔莉正在哭泣，伊万的心猛然一动。他便走上去，对老鸨说，我要买她。然后伊万将用于交易的所有钱都扔在桌子上。
结果，老鸨轻蔑地一笑，说不够。
伊万镇定地将桌子上的铁酒壶拿了起来，然后当着老鸨的面，用那双大手揉搓。在老鸨惊异的眼神中，伊万手中的酒壶瞬间成了一个铁球。伊万将完全变形的酒壶扔在桌子上，说，够不够。
老鸨似乎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然后，伊万一把将娜塔莉拦腰抱起，骑着马走了。
新婚的第一晚，娜塔莉就告诉伊万自己已经不是处女。伊万并不在意，但是达西知道了之后，一直非常生气。他对娜塔莉表现出厌恶和反感。娜塔莉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子，她只知道自己要好好照顾丈夫伊万和达西，她装作对达西的厌恶一无所知。
但是，令达西更加愤怒的是娜塔莉的肚子一直鼓不起来。
已经两年了，娜塔莉还是没有怀孕的迹象。达西的反感开始变成恶意的讥讽和嘲笑。于是人们经常看见娜塔莉用双手捂着脸从乌力楞哭泣着跑出来，伊万每当见到这种情景，都会站在外面咬牙切齿。
直到有一天，伊万捕获了一只鹰。
达西在看到这只鹰的第一眼，就像恢复了神智一般，他支撑着站起来，对伊万说，我的儿子，把鹰给我吧。
这是达西第一次这样称呼伊万，平时他都会用粗鲁的嗓子吼叫着伊万。他此刻的温柔让伊万一时不能适应。
达西给鹰起了个名字，叫奥木列。是孙子的意思。
人们都说，达西对娜塔莉已经不抱希望，他将所有的希望都转移到了鹰的身上。
达西的生活开始正常了起来，他开始训练这只鹰。他花费大量的时间消磨掉鹰的凶狠。他渐渐让鹰忘掉天空，忘掉自由。
达西不给鹰喂食，他在鹰饿得受不了的时候用草绑上兔子肉喂给鹰吃，由于不能消化，鹰会将食物吐出来。这个时候，达西就指着草上所沾的油星子对来看鹰的孩子们说，我这是在给奥木列清洗肠胃呢！我一定要让它彻底忘记过去的一切。
终于，这只鹰在达西的折磨下似乎真的忘记了天空。它的眼神不再凶狠，而是暗淡无光，仿佛将什么丢失了一般。它只吃达西喂的食物，它开始离不开达西，它已经习惯站在达西的右肩上。
达西似乎又找到了做人的乐趣。他终于走出黑暗的屋子，走到人群中去，向众人介绍他的奥木列。
达西对所有的人说，有一天，我的奥木列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有一次，伊娜嘲笑达西，说，你每天喂它吃肉，但是它一点用都没有，真是浪费食物！
这句话深深刺激了达西。从那一天起，达西不再吃任何食物。他将分给他的肉全部给了奥木列。
达西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每当伊娜经过的时候，达西就说，你看，我没有浪费食物，我的那份给奥木列总可以吧。
三天之后，奥木列在一天清晨飞跑了。
所有的人都开始嘲笑达西，但是达西仍旧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似乎能够预见一切的发生。
傍晚的时候，鹰飞回来了。它带了一只山鸡给达西。
达西在瞬间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达西开始吃山鸡肉，他吃的速度比任何一次都要慢，他从太阳落山一直吃到月亮和星星挂满天空。他似乎在向所有的人昭示，我的奥木列永远都不会背叛我。
有了奥木列，达西开始打猎。
当他看见猎物的时候，他就对右肩上的奥木列说，去吧，奥木列，给我点儿惊喜。
随后，奥木列就以惊人的速度飞奔出去，伸出尖利的鹰爪拖住猎物，让猎物窒息而死。有时候，奥木列将兔子的肚子划开，让肠子、内脏等流出来。达西见到这种情景，就会兴高采烈地大叫。
有一天，达西将挂在墙上的狼皮平铺在地上，让奥木列去进攻。
刚开始，奥木列并没有兴趣，但是时间一长，奥木列似乎对狼皮也倾注了愤怒似的，它的进攻越来越凶猛。达西在一旁开心得手舞足蹈。
有一天傍晚，达西刚吃过晚饭，带着奥木列回到乌力楞里。结果，奥木列一下子从达西身边飞走，铺向狼皮，开始发动进攻。达西心里一惊，报仇的时刻终于来了。
达西再一次拿着弓箭、猎枪和猎刀出发，这一次，他又多了样武器，奥木列。
他出发的时候跟伊万碰了头，伊万对达西的诡异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他只是对达西说，早些回来。
这句话，成了永别。
直到第二天清晨，达西都没有回来。伊万感觉到肯定出事了。
伊万带着人去找达西。走了一段路程，就发现了那片战场。
一共四具尸体，两具狼的尸体，达西，奥木列。
可悲的是这四具尸体都成了骨架。
从情形上分析，可以看出，奥木列的确帮助达西报了仇。来袭击达西的狼正是当年的小狼。另外一只狼看样子是这只狼的伴侣。它们是来找达西复仇的。
达西和奥木列跟这两头狼是两败俱伤。当两头狼被杀死的时候，达西和奥木列还尚有气息。但是这时，潜伏在周围的狼上前来分享了免费的晚餐。
而狼是不吃同类的，所以，那两头狼就便宜了那些乌鸦们。
伊万一想到达西和奥木列还是在尚有气息的时候被狼分食的，他就感到不寒而栗。
人们将达西和奥木列埋葬在一起。鹰的灵魂是在天上，所以，达西跟着鹰，便不愁没有地方去。
那张狼皮被伊万烧了。过了不久，娜塔莉怀孕了。
后来人们说，娜塔莉一直不怀孕是因为那张狼皮，那上面有太多邪恶的东西，以致影响了她的生育。
只是达西，再没有机会看见他真正的孙子。
感谢迟子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