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祭

明智去世的时候，只有七岁。

那是个异常炎热的夏天，明智经常跟着比他大八岁的哥哥明桐去河里游泳。明桐不爱自己的弟弟，明桐的每一个伙伴都可以嘲笑明智。每次出去玩的时候，明智总是在遭到了明桐的警告之后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

明桐一直和伙伴们飞快地走在前面，他甚至不肯回头看看自己的弟弟。

明桐是个魁梧健壮的小伙子，他一直在同龄人中保持着很高的威信。而明智，他是个弱者。很多坏孩子经常在路上堵住明智，羞辱他一番之后还威胁他不准告诉明桐。其实，小明智知道，即便自己告诉了哥哥也没用。在明桐的眼里，他仿佛当明智是空气。

明桐对弟弟的怨恨跟母亲也有关。父亲在外地打工，明桐已经缺少了父爱，但是母亲却特别宠爱明智，甚至达到了溺爱的地步。无论明智有什么样的要求，母亲都会无限度地满足他。而明桐，会因为一双新球鞋而遭到母亲的呵斥。无论有什么好东西，母亲总是留给明智，仿佛明桐不是亲生的。每次出去玩的时候，母亲都会叮嘱明桐，要照顾好弟弟，要是他受到损伤，我饶不了你！

明桐对明智的愤恨由此加深。

但是，无论哥哥对自己怎样嫌弃，明智依旧非常崇拜他。无论明桐让他干什么，他都会义不容辞地去做。这个小家伙完全将哥哥当做了偶像，只要明桐不反对他跟着他出去，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这个夏天太热了，仿佛要榨干人身上的水分一般，明桐觉得，即便让自己成天泡在河里也不为过。

明桐每天都会和伙伴们去游泳。他的游泳技术已经高深，有些大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然而，他却从来不让明智下水。

明智能做的事情，只能是蹲在岸边，老老实实地帮哥哥他们看衣服，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河里的哥哥如同一条鱼般欢快。

明桐不让明智游泳，只是因为他厌烦去保护弟弟。于是，从小到大，明桐从游过泳。他牢牢记着哥哥的警告：如果敢下水，那就别想再跟着我出去玩！

可怜的七岁的明智眼巴巴地看着水里畅快游泳的哥哥。

那一天非常热，明桐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但还是难耐炎热。他想，看来今天要在河里多泡一会儿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将两条鸡腿正大光明地放到明智碗里，叮嘱道，儿子，多吃点，长高些。母亲仿佛当明桐是空气。

明桐在一旁不声不响地扒着饭。

这时，有人叫明智妈妈。妈妈爱抚地摸了一下明智的头，就出去了。

待母亲走后，明智将碗里的鸡腿夹了一只放在明桐的碗里，脸上挂着有些谄媚的笑容。

明桐看了看，然后对明智说，快点吃，等会我们要去村头。

明智欢快地将饭扒到自己嘴里，心里仿佛得到了哥哥的认可一般喜悦。

明桐还是让明智呆在河岸上看衣服，但是口气已经比以前和缓了很多。明智见状，便央求哥哥，他只在河边泡泡脚。明桐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随后，明桐和伙伴们下了水，在河里快活地游了起来。

由于天气过热，明桐和伙伴们便游去了深水区。

明智见到哥哥走远，看到清凉的河水，他的心里发出了长久以来的渴望。

当他将脚伸到水里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爱上了河水。仿佛干涸的心得到滋润一般，明智感到整个世界都静止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的感觉，仿佛母亲双手的爱抚，又仿佛微风的轻抚。

明智迫不及待地将上衣脱掉，他往河里走了几步，待到河水没过了腰部，他半蹲下来，让身体浸润在河水中。

他从未感觉到身体如此轻盈，每一个毛孔都感到极大的畅快。这是一次让他终生难忘的感觉。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河水的亲吻。

明智仿佛进入了一个神仙般的世界，他看到了在雾气里时隐时现的花园，他看到一个模糊的仿佛天仙般的姑娘在向他招手。那位姑娘一下子又变成了哥哥，哥哥从未对他那样微笑过，哥哥变得如此和蔼亲切。明智心里一阵欢快，他情不自禁地向哥哥走去，他马上就要拉到哥哥的手了。

明智带着微笑，向他的幻想走去。

明桐和伙伴们一直游到太阳快要落山。他突然想起母亲叮嘱过他要将晒在绳子上的衣服收回来，不然就沾染上露水。明桐的动作加快了，他知道，若是衣服被露水打湿，他又要挨骂了。

明桐回岸边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明智。他看见明智的上衣混在他的衣服中。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恨恨地骂道，臭小子，又出去疯了，连衣服也不好好看。

明桐拿着弟弟的衣服，开始往家里奔去。

明桐将衣服收好，然后将明智的衣服放在凳子上，又被人叫出去玩了。

母亲在田间劳作的时候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右眼跳的厉害。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她匆匆往回赶。

母亲走到院子里，看见明智和明桐还没有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种担心。

她知道明桐和明智一般都会在村口玩耍，她没进屋，径直走去了村口。

在一群孩子中，她一眼就看到了明桐，然后她四下寻找，并没有看到明智。

她上前，一把抓住明桐，问他，明智呢？

明桐还沉浸在游戏中，不耐烦地甩开母亲，说，他跟别人在一起玩。

在哪儿玩？母亲大喝着。

明智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想，平时，明智一般都会在村口等着明桐，但是这么晚了，还是不见人影，的确有些奇怪。

母亲慌了，然后死死地拉着明桐，对他喝道，跟我去找明智！

明桐便任由母亲拽着，绕着整个村子去找明智。但是当他们将整个村子转了一圈之后，当他们问过了所有的大人和孩子仍旧没人说见到明智的时候，母亲和明桐都意识到，明智出事了。

明桐和母亲又回到了村口，母亲一脸的焦急，仍旧在向众人打听明智的下落。

这时，有个小孩子从人群中探出头来，说了一句，我下午经过河边，看见明智在河里游泳。

明桐的母亲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明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这时，村长过来了，大声地喊着，都愣着干什么，找人去！

所有的人都开始行动。

游泳好手们聚集到河边，准备下水。

一个村民走在最前头，他刚在河水中走了两步，就感觉到了什么。

然后，他将双手伸下去，一抓，是尸体。

当明智躺在地上的时候，明桐感到胆战心惊。

明智的身体已经被河水泡的发白，整个人鼓了一圈。明智的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明桐忽然不能呼吸。

而母亲，早已昏死过去。

那一个晚上，明桐和母亲静静地跪坐在房屋正中。明智的灵台已经摆好。母亲一脸死灰，明智去了，仿佛将母亲的心也带去了一般。

明桐一整个晚上都在想象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对明智最后的微笑，是明智将鸡腿夹给他时那一脸有些谄媚的笑容。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少在意过这个弟弟的存在。

明桐一直不敢想的是，这件事情其实是他的错。如果他不让明智跟着自己，如果他不游那么远，那么事情就不会发生。

但是他不敢指责自己，他怕。

凌晨的时候，有人将门推开。是一脸风尘仆仆的父亲。

这个坚韧的农家汉子奔到灵台，双手捧起明智的照片，无法抑制地哽咽起来。

第二天清晨，明桐家的院子里站满了男女老少。

村长对明桐的父母说，竹排准备好了。

母亲仿佛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明智已经带走了她的灵魂。

这是村里的习俗，溺水身亡的人，他的灵魂依旧被困在水里，非得亲人将其灵魂招上岸，以便托生。

竹排上只有三个人，明桐的父母和撑船的船夫。

竹排沿着河岸划动的时候，母亲仿佛又重新活过来一般，她大声地呼喊着，明智啊，儿啊，回家吧，妈妈来找你了！儿啊，不要呆在水里，跟妈妈回家吧！儿啊，爸爸回来了，爸爸来找你了！

声泪俱下地呼喊，令岸边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留下泪水。

明桐的泪水，在那一刻，仿佛决堤般无法止住。

他终于认识到，从前的那个小跟班，再也不会出现了。

当明桐的父母声嘶力竭的时候，一只乌龟跳到了竹排上。

所有人都禁不住暗喜，明智的灵魂，终于回来了。

而明智的父母，哭泣不已。

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明桐都在重复一个梦魇，梦中总是出现明智站在河水中，向和河的深处走去。明桐在背后大声叫他，明智回过头来，露出谄媚而单纯的笑容。

每一次，明桐都会被梦魇惊醒。

明桐的母亲，仿佛被抽空了灵魂一般地活着。她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从前的活力已经不复存在。母亲对明桐好了起来，她仿佛要将对明智的爱转移到明桐身上。她将最好的东西留给明桐吃，每次吃鸡肉的时候，母亲会将原来全部属于明智的两个鸡腿夹到明桐碗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桐总是难以下咽。

明桐考上了大学的那年夏天，母亲更加寡言少语了。明桐知道，父亲一直在外地打工，他一走，整个屋子就只剩下母亲了。明桐开始觉得母亲很可怜。

一个夜晚，明桐熟睡中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人开门出去了。他惊醒，见到母亲瘦小的身体从门口经过。他起身，悄悄地跟了出去。

从母亲走去的方向，明桐就知道，她要去明智的墓地。

母亲长久地站在明智的墓前低声哭泣，已经这么多年了，母亲心里的伤口始终不能愈合。

明桐走向母亲，将她拥在怀里。那一刻，他终于读懂了母亲。

那天晚上过后，明桐再也没有做过关于明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