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小说)
(小说)文/孙五郎
滨城车站,售票窗外,一字长蛇阵。
在“蛇打七寸”的位置上,站着一位虽然肩扛中士军衔但也想当元帅的炊事班长——我,绰号舌王。
赢得舌王之美誉决非一年半载之功,若提当年之勇吗,呔!还是不说为妙,免得人们把当年舌战群儒者当成我小老人家了。谦虚点说,其实我的三寸不烂之舌绝非吐遍天下无敌手,比方说,那次与号称铁嘴铜嗓的小镇第一骂侠对垒就险些卷刃。那“骂侠”本是我连所在的小镇上唯一马姓老夫,据传曾有卧薪尝胆面壁十载闻鸡起口之修炼,于骂术已精至炉火纯青得心应嘴巧舌超簧信口成章“不见全人”之境地,更兼有春夏秋冬四女,生得一码儿溜光水滑精灵乖巧,除长女春不在身边外,夏秋冬三个小女均似承其父之天资,得其祖之秘传,集古今中外语汇之大成,骂人不带脏字儿,冰寒于水,青出于蓝,煞是威震骂坛誉播镇外。据说小镇上无论戴大沿帽戴小沿帽戴无沿帽……唉,除了泥菩萨雪罗汉及聋哑人,无不闻之生怵见之魄散遇之魂丧,却都死活奈其不得。好在马家恪守“无事不生非”的祖训,因而小镇上真正与其交过口者寥寥无几。“是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历史却把光荣的时刻突然整给我了。
那是去年夏季的一天,马老夫突然来到我连叫阵,问其原由,却道是我猪圈内的一头名叫“喀秋莎”的猪是他家昨天丢的,让他仔细辨认,复言“正是”。这下可气坏了我炊事班下士“猪司令官”,这头“喀秋莎”在细胞时期就是他喂养的,怎么突然变成马姓呢?任何解释都不能说服马老夫,自然更不能答应他把“喀秋莎”赶走的要求。于是乎马老夫便即兴吊嗓,免去前奏,大嚼“古兰经”,唾沫飞瀑滔滔不绝一泻千里势不可挡,从曹操削发闯王进京嚼到“刮民党遭殃军”“八大纪律三项注意”,从小日本巴格雅路东亚共荣嚼到伊拉克海湾战争“萨达布什姆”,直嚼得日月隐曜天昏地暗风起云涌飞沙走石。连队干部们在使用任何言辞都不能奏效的情况下,只好闭门谢声,商量对策。
我凭着一张铁嘴两行利齿三寸不烂之舌,虽未受命却是于危难之时挺腭出马了。
在老夫换气儿之际,我把正读“函大”的直言假言选言判断、演绎归纳类比推理、同一矛盾排中思维规律等逻辑知识悬河般地一股脑儿泼给了马老夫,几乎把“喀秋莎”捧成了外星人的赠品祖传万年的宝贝猪八戒的亲二爷实行威慑战略的资本,加之发音准确吐字清晰字正腔圆一嗝未打,并夹杂着插科打诨调侃谐谑讽刺幽默惊险侦破,那马老夫虽久经沙场见多识广,毕竟年事已高知识老化生理机能衰退,与我唇枪舌剑地战有三百余合后,便渐觉气力不支宝刀略老,遂卖个破绽,抽身回府。我正自得意,却见老马夫率夏秋冬三女一路杀出,并携一把椅一只扇一杯茶,就那树荫处坐定,老夫兀自摇扇呷茶,三个女儿则以车轮战术,轮番上阵叫号,似欲大演“三姑战老炊”之阵。我仅竖耳片刻,便深知我辈绝非对手,更虑连队干部收拾,只好以“好男不跟女斗”来自慰,缩头隐面,忍气吞声。
听得音量渐强节奏渐快语气渐横,我直觉七窍生烟火冒三丈半。情急之中,忽生一计,就猪官司速草一“三句半”小段,私找三个老炊各执一件锣鼓镲轰然出场。我等四人在“前台”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弄唇鼓舌海阔天空,“后台”还有几个平时吊儿郎当的“熊兵”排成军体表演队形,以连队拉歌时统一的击掌呼号方式呐喊助阵,言辞激荡排山倒海一泻千里余音绕梁。可怜马老夫纵然年过半百,却哪曾见过这等阵势,只好匆忙鸣金收女落荒而去。
据说马老夫刚转回家门,却见其所失之猪正在圈里摇头晃脑地悠然进餐,那猪看去与“喀秋莎”确似一般无二如生出同卵,也是巧了。猪圈旁站着汗流颊背的我连指导员及十几名战士,战士们脚上和那头猪的蹄甲上均粘着小镇东大沟的烂泥。马老夫一看心里全明白了,自是痛悔不已兼感激不尽,抓住指导员的手,干张了两下嘴,只字未能说出。据说当晚父女四人“金盆洗口”,发誓痛改前非,立志戒骂。老夫不记前嫌,上周杀猪还专门给我送来了一只“口条儿”,说是强我舌肌,以壮军威。不过为那次舌战,我荣幸地被连队奖励了一个严重警告。
这会儿思想扯远了。我在售票窗外又练了近半小时稍息,仍不见袖珍月亮门儿打开,蛇尾却早出了票房大门,一直向远方伸长,大有不到长城非好汉之势。
傍蛇阵游离着一个年轻女郎,正在寻机加楔,无奈后方一片怒目相觑,终不敢冒然行事。我无意中投去一瞥,那女郎身材娇好,后瞅似“风调雨顺”,前瞅也不是“颗粒不收”。穿着时髦,一缕头发鸡尾巴似的高耸额顶,眉目也很有考古价值,一双杏仁眼,就在我一瞥之际,嗖!给我来了个飞眼儿,因没有专门练过如何对待飞眼儿的技能,我只好立即闪躲目光,她却径奔我这个蛇阵中唯一着军装者而来,仅凭与我一个单方面的飞眼儿关系,便昂首挺胸理直气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插站到我的前面。
“雷锋,别扯别的不自在,大姐在这歇会儿。”
嗯?不自在?还大姐?我当哥的时候你可能还是液体呢,你叫我雷锋,他老人家今年也该五十多岁了,你得考虑如何甜甜地叫声大爷才是,我恼怒地寻思着。后边喧哗声起,夹杂着“出去”“到后边”“解放军做好事别这么做”等高中低音交响乐,把我也装进去了。我羞怒交加,他们说得也确实在理儿,谁愿眼睁睁地看着这起大早挨饿受冻练站姿练来的票位步步后退呢?
“我说同志,”我和气气慢吞吞甜滋滋怯生生一本正地说,“您…是否…是否到倒数最前边最前边的位置歇会儿?在那歇得时间要长一些,真的,时间长些。”
“哟!”从那温柔漂亮小巧玲珑的樱桃小嘴里拖着长腔地冒出了第一个字,“兵哥出息了。”
我出息了?纳闷儿,哥大姐大?我正自糊涂,她却突然把涂满遮盖蜜的小白脸一阴,下巴一扬,眉毛一挑,拿出我刚入伍时走步顺拐班长训我的口吻,“老娘就在这儿站定了!”坚决果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吐唾沫钉钉儿地长了一辈。
“后边人…………”
“后边人怎么啦,我不是在你前边么?多余罗嗦耶夫斯基。”
“你要确实有急事,就把钱给我,我给你代一张吧。”我仍耐着性子说。
“那得看我放不放心乐意不乐意,今天姑奶奶就站这儿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把我怎地!”
好家伙,“姐”“娘”“奶”瞬间上涨了三辈,再说两句恐怕她爷爷也得管她叫姥姥了。我虽然没指望她嘴里能吐出象牙,那辈儿也涨的太快了些。
这下我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地怒发冲冠……噢不,我理得是光头,反正真的火了。人若不要脸鬼都害怕,大到美国白宫小到中国棺材,拴个饼子狗都知道该站到哪儿,她却胆敢在我这个堂堂中国人民解放军玩菜刀出身的炊事班长前侧一痰之地磨牙练胆儿。我真想大开骂戒,一顿卡拉OK把她嚼回娘胎里。但,我穿着一身军装啊,虽然我的思想觉悟没有西玛拉雅山那么高,也不能在这种场合跟她决出个是非里表青红皂白高下盈亏而辱我形象损我军威让旁人玩斗鸡,可对这种嗜不讲理成癖之人,我又不可能让她在此时此地来个“浪女回头”。想想也是,十多亿口人教育她小二十年才把她教育到这个水平,我又不是神仙,能奈她何?
后边有些人还以为我两在唠一见钟情的情话呢,难听之词不时传来,其中不乏送给我的几句。
先祖孙武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忍,其次伐避,其下争辩,争辩之法为不得己。我谋无高招,忍也忍了,争辩又不妥,看来只有避路一条──把站位禅让给二世吧。
“这样吧,算是给我连`喀秋莎'占了个位置,我到后面去得了。”我知道她不会把“喀秋莎”当成一头行将谢世的母猪,不过自己心里解解气罢了。
“随便儿。”她说。
我转身出列,正欲举步,耳边忽然传来不高不低不强不弱不紧不慢的两上字:"站住!”看来我躲也躲不起了。咦?声音怎么变了?
声音是变了,而且在声音变了之后我看见人也变了。
说话者是站在我原位前侧隔两人之处一30岁上下的少妇。打眼看去,那少妇清眉秀目面白唇红兼形容高雅仪态庄重,着一件朴素端庄的大衣,越发显得圣洁无比超凡脱俗。我正愕然,她却狠白了我一眼并遗赠一词:"阿笨"。
言毕转脸对那女郎,“你怎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别人位置,大放厥辞说胡话蛮不讲理办黑事调戏侮辱解放军?滚开!别在这充狗尿苔,快给我滚开!”
My god!还真有为我鸣不平者。我感动得心跳加快热血涌动欣喜若狂差点儿涕零。
“哟!”那女郎没想到还能在她前面队伍里杀出个巾帼咬金,于惊诧之余也反辱相稽,“你爹妈不懂计划生育生产倒挺有一套,一脚没踩住你蹦出来了,今年又不是狗年,你叫唤什么?算哪路英雄?解放军的姘头?少窝窝头翻跟头显大眼儿,告诉您……”
“告诉你!”少妇一声断呵,调高八度,尖锐而不刺耳,定得意大利美声唱法奠基人卡鲁索的真传,“你这个不孝野胚,不管是哪个妓院毕业的,今天要是痛痛快快地屎克郎搬家滚蛋,本娘娘还可赦免你一道磕头手续,否则就别想坚着走出这屋!看你就象个近亲结婚的,吃药不遵医嘱,屁眼儿夹杏核——一辈子也磨不出个人(仁)儿来……”少妇又转脸向我,“你过去站着,把那个囗囗囗(此处删除三字)给清出去,她要胆敢弄倒你一根毫毛,我让她跪到地上扶不起来!”
本来此时我应挺身而出,助那少妇(其实是助我自己)一臂之力,可一来好男不跟女斗,二则我以军人身份在群众围观中参与男女混合舌战,实在影响不好。我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只好冲女郎咬牙切齿五官移位地表示了一下:“哼!”
大凡女人在公共场所吵架,很少有相扑,多以舌战见长。其特点不外乎辩骂结合,以骂为主;揭摆结合,以揭为主;快慢结合,以快为主;人性综合,以生理特点为主,且永远吵不出个谁是谁非。不过辨别输赢倒很简单,那就是看声音孰大孰小孰高孰低孰强孰弱熟快熟慢,大、高、强、快者,赢也;小、低、弱、慢者,输也。至于是否占理,没人考究。
少妇与女郎舌战犹烈,随着频率、振幅、分贝指数的翻番儿递增,胜负也渐趋明朗化。那少妇的灵牙利齿可真叫厉害。听吧,成语谚语歇后语妙语连珠;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量词代词副词介词连词助词叹词拟声词联句成章;比喻借代比拟夸张摹状双关反语引用反复对偶排比设问反问得心应口。我的天!她几乎调谐了现代汉语的“全频道”!连珠炮般的揭辩训斥讽喻释理抑扬褒贬,似山崩海啸势不可挡风卷残云所向披靡,直捣得女郎底气不足声虚音弱方寸大乱语无伦次毫无还击之力。真让人消气解乏,耳界大开,免费增长知识!
我听得呆了。
那女郎领略了一番实实惠惠的狗血喷头般的表扬后,已是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虽看起来仍有且战且退之势,但却以退为主,战已成了饰窘的过场——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猜想,她一定在为今天出门前没看看奇门遁甲而后悔不已。
月亮门终于打开了。少妇问我去哪,我告诉她去小镇,她说:“同路,你去旁边歇着,我给你代一张吧”。我本想隆重表达一番谢意,但嘎巴了半天嘴却只字未能说出,看来古人说的“大恩不言谢”是有道理的。
上车后,正好与少妇同座。我问大姐去哪,她说回小镇探家,随后从兜里掏出个红本子递给了我。我接过一看:
军官证!打开--
姓名:马春
……
啊?!
我怔住了。
(此文创作于1991年,五郎时任81065部队特务连连长,听炊事班一战士讲其出差经历而作。初觉小说的调子偏低,后想,这位和“我”既是军旅同行也是舌辨同行的少妇之举,实则在不造成其它不良影响的情况下,采取了以邪治邪的手段弘张正义,也是未尝不可的。前部回忆马老夫的过程,可说明马春的遗传天资,并将其用到了该用的场合。而指导员在连队受冤枉的情况下,能采取帮助群众将失猪找回的办法处理,也当属歌颂人民军队的。小说原名为<舌王>,今觉得还是改成"同行"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