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天堂”第一部分
一
他去看了医生。
是男科医院的医生。
半新不旧的门帘闲散地搭在半开着的门板上,冷眼一看,像静物写生时用来做灰调子衬景的道具,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
终于要上审判台了,他心里这样想。
正在写字的医生听到了敲门声,微微地抬起头来冲他笑笑,他见了,立刻用很随意也是很洒脱的步履走到医生的身边。
医生的年龄不大,这让他很失望,看病医病时,他更相信年龄大的医生,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他在心里严肃地告诫自己,即便医生年轻到他儿子那么大,也不能拒绝,因为,他无法再次忍受走进医院大门时的那种尴尬和自卑,要知道,那一刻,他的自尊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重创。
那是可以影响他一生的耻辱。
他必须放下所有的自尊和尊严,他还年轻,他还不想倒下,他必须站起来,尤其是在那个叫陆环环的女人面前。
他看到墙上有个不太显眼但做工却非常精致的横幅——急患者之所急,忧患者之所忧。
二
“请坐!”医生继续写着字,这让他很不爽,这态度,明显有悖于墙上的口号。
“不了!”他用很优雅的声音回了医生一句,尽管他对医生的态度确实不满,但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只能屈尊纡贵。
“B操检查的结果说明你现在的状况还没发生任何器质性病变。”他听了,心头一热,莫不是真的没病,他相信科学,尤其是现代化的高科技手段,可是,他即刻就恢复了理智和冷静,不可能,他比医生还清楚,自己的身体没问题是不可能到这来的。
“——只是!”果然,医生又继续说话了,他的神情立刻紧张到几乎崩溃,可是,还没等医生把第三个字说出口,桌上的电话响了。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看着医生有些歉意的表情,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说实话,他非常讨厌这个电话,尽管他更害怕的是从医生嘴里说出的病情结果,但发昏又挡不住死,知道结果他就可以逃之夭夭,这个让他心灵一直颤抖的鬼地方,跟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医生的电话却没完没了。
他无奈地看了一眼窗外,斑驳的树丛中,两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像营养不良的双胞胎,死呆呆地立在他的视线中,这是一年中相当不错的季节,争奇斗艳的花朵相继开放之后,难耐又燥热的夏季在阵阵袭来的秋风中渐行渐远了身影,困顿了整整一个季节的人们,放松地舒展开腰身,带着久违的热情和激情,开始了他们迫不及待的郊游、会友、散步,甚至是偷情……
他发现,西边楼顶的平台上,支出一个不太显眼的球形避雷针,高耸云霄的针尖,让他不禁想到了“坚挺”二字。
见鬼,越来越神经质了。
他想起了那个害他不浅的女人,那个素面朝天,不施一丝粉黛,却将他的心牢牢地给套住,并将他拖引到她用身体所铺设的陷阱里。
真该死!
他直了直腰板,平复了一下因愤怒而怦怦狂跳的心脏,羞耻和懊恼一齐袭上心头,但很快,他就稳住了自己。
他发现医生笑了,但不是在笑他,他静静地用眼睛乜斜了医生一小会儿,发现医生的笑容转瞬即逝的简直无可理喻,或许,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这让他油然而生后天努力造就出的那种自傲和冷漠,他想到了现实中的自己是怎样一个令人羡慕的人、又是怎样一个令很多人都想接近的人,他很庆幸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些可以装腔作势、可以藐视别人,甚至可以祸害别人的曾经过往。
人嘛!谁还没个落魄的时候,这样一想,内心立刻升涌起来的一种冲动,将他的思绪一波一波地推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三
那是一座三面环海一面连山的海滨城市,在那座城市里,住着一位为他付出最多,也是被他伤害过最多的女人,那女人叫熙美。
尽管熙美已经在三年前就为人妇也为人母地与他断绝了关系,但在感觉上,他觉得,熙美永远是他的女人。
他看了一眼自己,“男人装”的新款裤、“拿根烟”的白色T恤、法国Berluti经典领航鞋,他不动声色地“哼”笑了一声,不怪有那么多的女人喜欢自己,就凭自己这自然天成的一表人才!
他用手指弹了弹被熨烫的有些像没开过刀刃的裤线,尽管布料并不厚实,但笔挺中仍不失干练和粗犷。
妈的,又神经质了。
他瞄了一眼医生,见医生还在打电话。
四
认识熙美的时候他早就结婚了,宝贝儿子也已经很大了。
“我不在乎!”熙美的声音不大,但态度却异常坚决,这让他非常感动,这样的女人,如果先于他妻子认识,他的生活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使劲地搓了搓双手,无聊地将手心儿和手心儿相对到一块,然后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创意,——如果必须把自己的两只手比喻成两个人,那只能是自己和熙美。
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他这样想。
他想起了许多和熙美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一个被男人拉一下手都紧张得要抖的熙美,带着她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真诚和所有的眼泪,在那个带着阁楼的小出租屋里,给了他一个美妙又神奇的世外桃源,尽管在那三年的时间里,他们也有过争吵,但温馨又快乐的时光足可以抵消那一点点的瑕疵。
只是,遗憾又令他悲伤的是,熙美竟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告诉他,说她要嫁人了,这让他十分震惊,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和熙美堂而皇之地组成新家庭,然后,看着熙美快乐地在自己真爱的温情中一日一日地长大并成熟,再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熙美用她自己的身体为他精心地孕育爱情的果实,可熙美却说她不想破坏他的婚姻。
熙美又怎么知道,他的婚姻是不攻自破的那种。
他当然不同意,他让熙美给他时间,他说他会用最快的时间将自己的问题解决,可熙美断然拒绝了,熙美说他已经办完了辞职手续,熙美还说,用不了几天她就要到另一个城市了,然后,她要在那座城市里,和另一个男人共度余生。
他不相信,他抱着熙美痛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不相信柔弱的熙美会那么绝情,但熙美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他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都说女人一旦爱上男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嫁给这个男人,然后,便给这个男人生儿育女,再然后,就想方设法地守住这个男人并与这个男人白头偕老。
他不再相信熙美,但他还有点不死心。
“你不爱我吗?”他抓着熙美的手问,尽管他从没在熙美的嘴里听到一个爱字,但他知道熙美是爱他的。
“——就因为我太爱你了!”熙美温情而又有些冷峻地回答。
不知为什么,从那时起,他不仅仅是不再相信熙美,而是不再相信这世界上的任何女人,他多想对熙美说:与其让围城里的两个人都痛不欲生,还不如通过重组,改变人生的幸福指数,但见熙美的眼神里有着一股混沌不清的东西不停地游移在他眼前,他放弃了那些美丽且虚无的幻想。
都说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种幸福,可即便是有幸遭逢那场幸福的相遇,能真正拥有的又有几个人呢?
他看了医生一眼,见医生还在打电话,他想起了他的命,少年时,因父母早亡而寄住在叔叔家,叔叔对他好,婶娘却不行,婶娘说命硬的孩子到哪都是祸根,这让他的少年很凄惨也很悲凉,过早地明了了寄人篱下的凄苦和缺少温情的心酸,使得他在任何时候都条件反射地避免回首往事,尽管他很争气地没到十七八岁就出落得俊俏又帅气,但因他的人生境遇实在不好,一年到头两手空空不说,还前途无望,因此,真正意义上的交友和找朋友就成了老大难。那时,他曾自暴自弃地想过,找个世上最丑最丑的女孩,将自己的感情速战速决地做个了断,然后,能活到什么时候就活到什么时候。可事实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简单,因为,即便是这世上最丑的女孩儿,一旦发现他连买一张电影票的钱都没有时,一张丑脸上所能现出的那种鄙夷,也足以让他所有的美好愿望和想望都过早地凋零或是变异。
好在,他娶妻又生子地并没误了人生大事。
当在他发现了丑女的心态后,他开始对所有的女孩儿避而远之,并尽最大的努力和毅力做到目不斜视甚至是对所有的异性都熟视无睹,这使他很孤单也很寂寞,他无奈又过早苍凉的内心世界,对异性不再抱有美好的渴望和希冀,他相信了孔子的那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尽管后来他明白了孔子所说的女子与小人实际上是指丫鬟和奴才,但他内心里还是固执地认为,女人和小人是划着等号的。
五
说来也怪,自从他明白了女人和小人之间的关系后,渐渐地,他竟和女孩儿有了莫名其妙的缘分,那是在他念到高二的时候。
阿惠,一个坐在他前面第三排的女孩儿,犹如草尖花叶上的露珠一般,晶莹剔透、不染一丝尘俗地闯进了他的生活。有一次,学校组织徒步行走,内容是穿越两座大山和三座桥梁,有的同学不感兴趣地说徒步行走有什么意思,不如去公园或是展览馆什么的更有意义,一名男同学赞同地说,只要花钱他上哪都愿意,一旁的阿惠则立刻反驳说人生的乐趣不只体现在花钱上,那一刻,阿惠成了他眼中最美的女孩,甚至,他还认定,只有阿惠那样的女孩儿,日后才能成为他的新娘。
一次,年部举办的智能竞赛结束后,班长让他和阿惠一起清理活动场地,他把自己的想法豪不保留地说给了阿惠,阿惠听了,先是惊愣地看着他,然后,便含羞带媚地冲他笑起来。从那时起,他有事没事都要找借口跟阿惠接触,阿惠对他也不反感,他发现,阿惠不但有着可以让他早就认同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更没有一点女孩子忸怩作态的臭架子,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阿惠从不对他指手划脚,也从不伤害他的自尊心,这让他满身心欢喜又怡然自得,渐渐地,他们接触多了,自然而然地相约到学校的后山上,那里,是他们学校所有的初恋情侣最最钟情的地方。
古树参天的绿树荫下,他们手拉着手地畅谈理想,他说,他愿意当一个让阿惠讨厌的跟屁虫,阿惠报哪,他就考哪,他要让阿惠早一天成为他的新娘。
阿惠听了,依然含羞带媚地报以微笑。
他们去了东山坡那个早就被废弃的防空洞。
“我在前,你在后,如果有情况,只要听到我喊一个跑字,你就立刻离开!”他拉着阿惠,看着黑漆漆的洞口,心里有些慌乱,却又无法消除内心里的好奇。
山洞不大,可以同时容纳十几个人,洞的最里面有很多稻草和散乱的圆石,坐在稻草堆上,可以看到由洞口处斜射进来的光,一缕一缕的,像家纺的粗布线,在光线和光线之间,能看到空气中不停浮动着的尘埃。
他开始做白日梦,恍恍惚惚间,把山洞想象成他未来的家,把阿惠想象成他温柔又贤惠的妻子,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再一起劳动,想到动情之时,他紧紧地搂着阿惠,激越又有些颤栗地将这奇妙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给阿惠听。
阿惠听了,先是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臂,然后,用定定的眼神凝视他良久,他懵懂地发现,在幽幽寂寂的光影里,阿惠的眼睛,如深不可测的两碧潭水,见不到底也不可能见到底。
他想起了妈妈知道父亲去世时的那种眼神,也想起了叔叔知道他父亲去世时的眼神,惊异和惊疑之间,带着深深的惶惑和遗憾,直到有一天,他再次提出领阿惠去那个山洞而遭到阿惠的断然拒绝时,他才明白,阿惠对他的设想非但不赞同,反而还很反感。
都是一路货色,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一些罢了。
他不再对阿惠抱有任何形式的痴迷和想望,并在内心里迅速地脱离了阿惠,尽管非常无奈,但他觉得,与其说阿惠和那些丑女一样,倒不如说阿惠连那些丑女都不如,因为,阿惠更直接地捅了他一刀,这一刀,不偏不倚,直接扎到他的心窝上。
他很坚强,不为人知地度过了一段成茧做蛹的痛苦过程,漫漫长夜里,他自己为自己疗伤,没人的时候,他胡思乱想,有人的时候,他便什么想法都没有地只一心一意学习。再去那个山洞,他不喊任何人,而是独自一人前往,坐在山洞里,看着黑黝黝的墙壁,想着自己的孤苦无依,在真正远离凡尘的世界里,用不得已的那份安然,走出喧嚣、避开炎凉,脱离世俗,做一个真正一无所有但却无欲无求的人。
渐渐地,在他还不该思考人生或人性的年龄里,他总结出一条让他一生都愿意信守的误念,那就是,爱情这个东西,既没有实用价值也没有使用价值,更不是可以随意用来把玩的什么可爱物件,但有一点,爱情可以用来完整一个人的整个人生,更可以成为一个人的情感摆设,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和必要,同时,这也是为什么他还没等让自己爱上妻子便可以娶了妻子的所有理由。
爱情?脑子灌水的痴呆才会相信。
食色,性也,还是告子说的对,至于情,谁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